第5章
温静曦本以为他会睡不好觉,想一想许多事,现在的以前的未来的,试着从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却不想他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神清气爽。
仿佛从他放下裴默后,一切就自然而然的清晰明朗起来。
这一日天气晴朗,午后,温静曦正陪着父亲在树下闲坐,宫中忽又来了人传口信,要温静曦进宫去。见温静曦起身要去换衣服,温则似是不太情愿:“还进宫?”
“不妨事。”温静曦垂着眼,嗯了一声:“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去和他交代清楚吧。最近正是个好时机,荆南的案子刚了,朝中没甚大事,有得是时间叫他安排妥当……我心中已有几个接替的人选,想必他也有,说清楚了,让他提早安排,不至于措手不及。”
温父将手中棋子摩挲几下,笑:“你倒还心平气和。”
“儿子和他之间是私事,若是因此干涉政事,我还有何脸面做您的儿子?”温静曦长出口气:“这几年过得有些累,回了家乡能好好歇一歇。”
皇宫之中,裴默坐在桌前,正盯着一份单子琢磨。那是他准备送给温父的东西。且不提他和温静曦的这层关系,温父本就对他有大恩。他还是皇子的时候,温父入宫做了几个皇子的教书先生,将他从启蒙一直教到十七岁出宫,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听人报温静曦进来,裴默头也没抬,只是唤了一声:“阿曦,你来帮朕看看。朕要给你父亲送书画,这几幅哪一副更好?原先听你说你父亲最近喜欢山水,不如就青松图?”
“怎么都好,御赐之物,哪有挑三拣四的。”温静曦被他拉着靠近,感受着身边熟悉的温热气息,不着痕迹稍稍离远了一些,道:“也不必太贵重了。”
“是,你们一家人都是这性子,不愿惹人眼。”裴默索性搁下单子,拉着他在一边坐下,道:“听说他是昨夜赶着关城门进来的,倒是将朕弄了个措手不及……许多年没见了,先生身体可还好?”
“还有心思赶半个月的路进京访友,自是不错。”指尖在茶杯上摩挲两三次,温静曦从桌上移开视线,转而扫过窗外半开半谢的花,语气淡淡的:“只是年纪大了,总得人伺候。温静涵闲不住,到处跑,说要去游历,臣就想着回乡去侍奉。”
温静涵是他同胞弟弟,现下也有二十五六岁,未曾入仕,平素只爱带着妻小在山野间游荡,温父就他们两个孩子。这些裴默知道,听了温静曦的话,他不太甘愿,啧了一声:“还能跑这么远,怎就要人伺候了。罢了,你爱去你就去吧,要去多久?朕身边可少不了你……”
“臣是想着……辞官。”声音不大不小,犹豫片刻,温静曦总算是把话说出来了。
裴默的笑还留在脸上。听了这话还没反应过来,问:“你说什么?”
“臣欲请辞,回乡侍奉父亲。”温静曦站起来,在裴默面前跪下:“请陛下成全。”
这一刻,裴默的心忽的揪起来了。
起先是震怒的,而后是茫然的不知所措。先前听说,有些人在面对极大的刺激的时候,会反应不过来,裴默听罢只觉得稀奇,想他从未有这样的体验,当时嘴上还笑,说不得是朕这半生活得太过顺遂,从不知什么是刺激,又或者朕天生就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子……
直到这一刻,他才承认,自己当真是愣了。眼前一阵空白,数息之后才缓过神,问:“阿曦,你说什么?”
眼前分明还是那个对着他熟悉的人,不久前还对着他笑,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
“你莫要胡闹!”裴默站起来,高声道:“一国丞相,岂是说走就能走的?”
“臣想明白了。”温静曦抬起头,说话的声音仍是清淡而稳定:“陛下,丞相位置虽重,可世上没有谁是换不得的。”
“那你呢,你前途不要了?”裴默厉声道:“即便有何不满,也不该负气说出这样的话!若是走了,你就别再想回来,温静曦,你想清楚!”
温静曦没说话。裴默心头稍稍松了一口气,缓和道:“看在往日情分上,朕只当你今日这话没说过……”
“陛下……”似是轻轻叹息着,温静曦道:“臣已经想的很清楚了,请陛下成全。”
裴默狠狠咬了咬牙。
伺候的宫人被他们赶到外头去了,江平顺听见响动赶紧进来,却见裴默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大踏步走出去了。
他看看离去的皇帝,再看看跪着的丞相,不知该追谁。
温静曦已经站起来了,低声笑了笑:“劳烦公公了。看来今日皇上也没心思留我,我便出宫了。”
“哎,您这……”江平顺为难的看着他,也说不出什么话。
裴默承认,他当时是逃了,很狼狈的逃了。
如果他能看见以后发生的一切,再回到这个时候,他肯定恨不得抽那个骄傲自大的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然而他此时,竟是脑袋不知被什么撞了,当时逃了不说,还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期待温静曦再也不提这件事,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好好的。就像他无数次惹了温静曦生气,反过来哄他的还是温静曦,至少是给他台阶下,什么都不再提。
后来他想,他大抵是被温静曦给惯坏了。
可直到他等到温静曦上表请辞,他才终于知道,这一回,那个人是认真的。
简直再认真不过了。
他看着上面的字,冷漠的笑一笑,叫人召温静曦入宫。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两个人头一回私下里见面。
裴默难受得很,温静曦倒还好,气质清雅温润一如往昔,看来这几天休息的不错。
“为什么?”裴默嗓子有点哑了,这一两天里他都没怎么说话。
温静曦笑,有些自嘲的笑。
为什么?谁知道为什么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难不成让他从他嫉妒皇帝的后宫妃嫔说起吗?
“裴默。”温静曦看他,隔了十几年,难得唤他本名:“你该知道的。”
“朕知道什么?”慢慢握紧拳头,裴默冷笑:“朕只知道你要走了,不留半点情面。你辞了官,你我自此就是皇帝与庶人,云泥之别,你还要回故乡,便是相距千里,今生想来不必再见一面了。”
温静曦没回话,又看窗外的花,不看他。隔了许多天,花已经要谢了。
“你当你非要走,朕就没办法了吗?朕不!”似乎是被他冷淡的态度刺激着了,裴默声音愈发冷厉:“丞相病逝,宫中多了个贵人,你觉得如何?”
温静曦回过头,忽然笑了。
他此时竟然还能笑。
“陛下,相识一场,各自都留一点脸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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