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温静曦离开之前,裴默去见了他一面。
那人精神还好,临走前不忘浇花。是盆兰花,秋天里没花好看,叶子还算精神。
“来了?”温静曦斜眼一看他,淡淡地笑。
裴默在边上坐下:“怎就不跪了,你不是最讲礼数的人么。”
他努力让自己显得放松些,可这三日连觉都没怎么睡,自是好不起来。一抬眼又看见边上搁着个箱子——是那人平日为了留宿,留在宫中的物件,人走了,东西也捡一些想要的带走,收拾了一小箱,看起来是刚核对了一次。
有那么一两件,不知是何原因,被捡出来扔在一边,孤零零的。
裴默像是被扎了一下,移开了视线。
“最后一日,还当是君臣么。”温静曦坐在他对面,摇了摇头:“就算是好聚好散,给你我的缘分做个了断。”
短短一句话,听得裴默气都喘不上来,指甲嵌入掌心,带着一丝丝钝痛,而后笑:“阿曦,陪朕喝一杯酒吧。”
他说:“你把它喝下去,朕就放你走。”
温静曦抬眼,定定看着他,而后伸出手,拿过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只是一杯普普通通的梅子酒。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裴默也将这杯酒喝了,口中喃喃道:“你还记不记得,这是你得了状元时,宫宴上的酒。”
温静曦沉默许久后回答:“不记得了。”
“忘就忘了吧。”裴默看着他:“宫门口停着马车,放心,那马车与宫廷看不出半点联系,你尽管坐就是了。你要回老家,一路上用的东西朕也帮你置办齐全了,若是你还念着咱们一点旧情,就别辜负朕的一番心意,回乡后到了地方,给朕来信报个平安,朕会派人跟着你,你将信给他就好……”
说完这句又发觉逻辑不通,自己已经派人跟着,又何必温静曦被他来信报平安,只好自顾自苦笑:“罢了罢了,你若愿意写,朕也不强求……”
最终这壶酒,几乎全让皇帝给喝了。
梅子酒本是不烈,可皇帝近几日心神俱损,许有身体不适的缘故,还没喝完一壶,便趴在桌上睡着了。温静曦站起身来,扶他躺下,在原地站了许久,吩咐江平顺:“我走了,日后你伺候好他。”
江平顺道:“您不是还要在京中留一段时间?”
“私底下见,应当是最后一面了。”沉默一阵,温静曦道:“就这样吧。”
江平顺恭敬行了个礼,道:“您珍重。”
温静曦走后两三个时辰,这屋子里早已空无一人,皇帝睁开了眼睛,揉了揉额角,带着些苦涩向四周望了望。
果然,没找到那个人。
他闭上眼,再睁开,里面没了方才那般伤情,反而带了些凌厉。
“你要朕示弱,可也没见他心疼。”皇帝半坐起来:“你要如何解释?”
半空中,那胖团子谄媚道:“我们那个时代有句话,叫量变引起质变,您多哭一哭保不齐就有用了。再说,一哭二闹三上吊,三大绝招,您今日连一招都没正经用上呢。”
让皇帝对臣子一哭二闹三上吊,这话说出来着实有些丢人。要是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旁人敢这么跟他说话,这人此生都不会出现在他跟前了。
偏巧这玩意,是昨日出现在他梦里的。一场梦做得他伤情,这妖怪还钻出来,信誓旦旦的告诉裴默,他奉上天之命来拯救裴默的爱情。要是没有他,裴默再一意孤行下去,梦里就是他俩的未来。
纠缠了一段时间后,最终是皇帝认了输,放温静曦走。几年后,他实在是忍不住思念,以为太后过寿为名,将温静曦召进宫来,见了一面。而这一面就是永诀。
实在是走投无路的皇帝居然真的信了。
于是这东西给他提出了第一个建议,就是叫他示弱,再放温静曦走。因为温静曦要是不走,就会一直记着他有多渣,走远了,伤害淡了,才能渐渐释怀。
至于皇帝担心的,温静曦走太远,他们见不到面,不好操作的问题,胖团子也有办法,只要温静曦心里挂念裴默。他就能帮裴默进温静曦的梦里。两个人单独见了面,自是什么话都好说。
“陛下,您可万万不可再有小黑屋这般想法啊!”那胖团子苦口婆心道:“温大人是不吃这一套的!”
“不用你说。”裴默垂眸良久,才道:“就是没有你……上辈子我也没强留下他……是吗?”
“那是你实在留不住!”胖团子恨铁不成钢,连讨好都忘了:“记着多哭多装可怜,才能把人哄回来!”
“但愿如此。”皇帝冷笑道:“你且记着。是你要帮朕找回他,朕才放他走的。要不是你,朕本能留他在身边,若是鸡飞蛋打,朕要你在这辈子都不好过。”
胖团子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道:“那是那是。臣……我……不小的,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自己的任务过不去啊。”
温静曦那头,公事交接,外加收拾行李,温静曦真正离开京城,已经是近一个月之后的事。再经历回乡路上半个月的磋磨,按理说合该疲惫的不行,然许是放宽了心的缘故,温静曦精神都好了不少。
温静涵早已在家候着了,他虽一直被父兄说没心没肺,但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也不能不管。
晚上家宴,接风洗尘过后,温静涵悄悄问他:“你与那个谁……真就散了?”
温静曦瞧他一眼:“散了。”
“那……那您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温静涵小心翼翼道:“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好不容易做那么大官,就这么辞了,挺可惜的。”
“自是不会荒废人生。天下三百六十行,何愁无处寄托志向?”温静曦忽而一笑,道:“真是长大了,还学会担心兄长了。”
“嗨,我这不是……”温静涵挠头,被兄长调侃的无话可说,转而一拍桌子,道:“那狗皇帝,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过上一段日子,我让阿霓打听打听,你再娶个比皇帝好千百倍的!”
温静曦拍他脑袋,呵斥他慎言,换来弟弟抱头鼠窜,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临走还嚷嚷说什么也要让温静曦成亲,他哥合该有一份好姻缘。
温静曦拿他没半点办法,只能无奈的摇摇头。
在家中歇了一段日子,实在无事可做,温静曦忙惯了,闲也闲不下来,便去了乡下,到温氏族学中做了一个教书先生。
那族学中待着的,都是家境不怎么好的温氏子弟,与温静曦于血脉上相隔甚远,多半是只沾了个姓温,得这一份福利。
温静曦不怎么在乎。他这一点随了温父,对教书育人这一行称得上是爱好。做不了贤臣青史留名他也看得开,就待在乡间培育树苗。
这边民风淳朴,学生听闻他曾有些来头,也很尊敬他。温静曦自得其乐。
直到有一天,有个人敲开了他的门。温静曦开门一看,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人他认识,是裴默身边一位侍卫,提了个箱子来放他门口,见他出来后人一溜烟跑了。
温静曦将箱子搬回去,打开一看,里头是些他用惯了的东西,还有些吃食。好在天冷了,一罐金丝梅子在路上颠簸半月,还是那个味道。
他继续拧着眉头,取一颗梅子出来吃了,觉得酸的有些过了头,拿去学生那边给他们分了。东西直接放在外头等人拿走。
第二日,箱子不见了,门缝里被塞进来一封信,是熟悉的笔迹。冷笑一声,四处一望,瞧见刚生起的火盆,直接丢进去烧了。
自从那天起,东西就常有送来。
除了最初的一罐梅子以后,温静曦连箱子都不曾打开了,至于信多数得了视而不见的下场,少数一烧了之,连拆都不曾拆。
外头那些人如何报给裴默,温静曦不太清楚,更不在意。
分开的意思就是两不相干,还弄得藕断丝连,有什么意思。这段关系里头,裴默虽说不是从没对他好过,可到了这地步,还要弄些一往情深的把戏,未免过于好笑了。
如此过来两三个月,转眼间已经进了深冬。许是路上不好走,东西送来的渐渐少了些,温静曦也不在意。直到有一日,他发觉屋子里点的炭盆换了一种,似是有所察觉,就叫了小厮来问。
这小厮向来是心大的,没注意到温静曦话中若有若无的试探,只是美滋滋道:“县里新来了个商人,专门卖炭的。小的过去一看,竟然有无烟炭,就买了一些。”他嘀咕:“这东西稀罕,还以为在这小地方见不着呢。”
温静曦抿着唇,想了想,打发他下去,自己提了一个食盒,里头搁了壶热茶,外加几样点心,在外头四处转转,果不其然,在离他家不远的茶摊上看见了那个熟人。
小镇的茶摊,自是不会有什么好东西。温静曦到哪,果然看见熟人服药似的和一杯茶水较劲,便想起他往日的样子,忍不住笑。
他叫高落,早先裴默当亲王时,就在他身边任职了。出身不差,性情里带点挑剔,也为难高落为了他俩的私事跑到这地方来。
温静曦坐到他跟前,把茶壶拿出来,高落眼前一亮,道:“你可算是理我了,不是我说,便是你和圣上分开,又干我何事,怎么就几个月连话都不跟我说上一句?”
“你们的人成日蹲在我家门口,要我与你说什么?”温静曦继续将点心端出来,搁在他面前:“他早日死了心,你也好少受些磋磨,到时候你走了,我请你在这镇上最大的酒楼吃饭,好不好?”
“是怕我为他说话吗?”高落道:“既然这样,我就还真得说说了——就算分开,你们好歹也曾有情分,至于连些小物件都不肯收么。”
温静曦抬头看看他,高落作投降状:“我知你性情,说这些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就是……就是陛下那样子,我看着都难受。”
见对面的人没有说话的意思,高落就继续说下去了。
“我每次回去,陛下召见,头一句话必然是问,你回他信没有。你既然不理,我只能说没有,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抽了魂似的,再转头去准备下一回送来的东西,就算知道你看都不看一眼,依旧叮嘱许多。我不忍心,多送上两回,看见你直接把信烧了,都不敢与他说,我着实是怕了看他那副难过的样子。这回想出来主意,好不容易将炭送过去,你看出来了,便是兴师问罪,我也认了。”
温静曦沉默不语,许久后才问:“他还好吗?”
高落摇头:“我被他派到你这,十几日才见他一次,也说不好。只是觉得,陛下比以前话少了,人也瘦了,想来是不太好吧。”
温静曦似有似无的叹了一声,问:“这回送来的别的东西呢?”
“你肯收了?”
“头都开了,余下那些还有什么收不得的。”他道:“拿来看看吧。”
高落连忙递上一个不大的箱子,温静曦打开看看,里头是本书,细看是他少时在宫里读书写的文章,装订成册,边上还附着裴默写的批语。有的是当年写的,有的是最近新写的。
最近写得尤其多,与少年时稚嫩的笔锋挨在一起,恍如两个相差二十岁的裴默一起站在他跟前。就不太看得下去,随手把书合上了。
他活了三十多岁,和那个人认识二十年。回首以往,处处是他的影子。
除非他能当场得道,乘风而起。可他不过一凡人,陷在红尘里,与一段一段缘分缠着,理不清辨不明,索性就带着这一团乱麻跌跌撞撞的向前走,终究是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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