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七,春寒料峭,业都下了一场薄雪。
重华宫内,几株粉荷在水缸碎冰上妖艳盛开,空气中弥漫着丹桂馨香,景观假山旁腊梅与杜鹃高低错落,交相辉映。
铲雪宫人放下铁锹,围作一团,挤在廊下看冰凌子和白玉兰同框的景象,竹意自侧殿出,扭住领头女史便骂。
宫人四散,只剩竹意在廊下瞧着茉莉花叹气。
夏天的花、冬天的景、春天的日子,夏衍摘一朵金菊,拢了貂皮披风,快步向前。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四季百花会在同一天竞相开放。
竹意拿出掸尘为他扫落积雪,夏衍抖抖身子,“师父呢?”
“在屋里陪三殿下,诶你……”
内殿没有点灯,昏暗的天光映着雪色投进屋子,银丝炭红光柔和。卓既白侧靠着软榻熟睡,半张脸藏在靠垫里,一沓公文自他右手垂落地上,跟衣服下摆叠在一起。
夏衍半跪在地,解下披风盖在师父身上。师相似乎瘦了许多,常服自侧面折了两折收进腰带。当然,师相从前也很瘦。他从怀里拿出一份浸血公文,悄悄替换师相手里那份。
地板散落许多奏折,有两本指责湛轩药资花销甚大,要帝相送子往生,平息花神之怒。怪不得躺在地上……夏衍一一拾起,整理好叠在对面书桌。
做完这一切,他起身往里走,金丝楠木拔步床内,沉睡少年睫毛修长,病态惨白的皮肤毫无血色,乾君的身躯瘦得皮包骨头。夏衍撩起袖子,轻捏湛轩手臂,替他活动四肢关节。
上一次同他手拉手,还是小时候一起过家家,巴掌大的锅碗瓢盆堆满桌面。
“湛轩以后喜欢什么样的媳妇啊?”
湛轩立刻皱眉,肉嘟嘟的小脸摆出老大人的表情,“你幼稚吗?”他迈着小腿往前走,学今上的模样背手站着。
夏衍搬来搬凳坐一边,“让师兄猜猜,那一定得是个漂亮媳妇。”
湛轩嫌弃翻白眼,不屑一顾地昂头抬下巴,用力地“哼”一声。小手抱臂,闭上眼不说话。仿佛在说“这还用说”。
“除了漂亮,还要温柔体贴,会照顾人对不对?”
湛轩睁开右眼,偷瞥一眼后立刻闭上,孩子气地“哼”一声,小脑瓜想什么一目了然。
“还要会撒娇,天天粘着你,离开你一刻都不行~”
湛轩抿起嘴唇,圆滚滚的脸颊出现个小酒窝,两只小手不再抱臂,转而互搓,未长开的丹凤眼半垂着,睫毛遮出一片阴影,喉咙里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哼”~
从此,夏衍好像明白了这小孩矛盾的择偶观念,并在此后诸多调侃,“你这媳妇怕不是梦里才有。”
绵软的手臂烂泥似的搭在夏衍手心。现在这小子,是真在梦里了。
夏衍眼睛有些发酸,帘外传来窸窣响声,他看到师相站起身,轻轻将血公文叠放在书案上。帘子撩开一角,卓既白的表情疲惫又忧伤。
“师父……”夏衍嗫嚅了半响,却换来师父温柔的浅笑,“小傻冒。”师父轻拍他后脑,“去帮竹意把案几搬来,要喂弟弟吃饭了。”
这温暖的笑容一如当年那个炎夏的午后。
青翠庭院中,没长牙的奶娃娃被男人抱在怀里,吃着手指朝他咿呀学语,“小哥哥。”
斑驳树影随风晃动,男人背对他,松散马尾垂在肩上,清凉薄衫透着背,听到声响,他挽过臂弯护着孩子,斜靠后转过半个身子。
男人端着碗,雪白手背上,有白粥的饭粒。
一晃眼,十多年过去。
竹意搬来小案几,师相轻舀白粥,将几粒米饭倒在手背,确认温度才小心地给湛轩喂食。昏迷的少年紧闭双唇,粥水顺着嘴角滑下,竹意立刻拿来棉帕。
“傻孩子,非要爹抱着你才肯吃?怎么睡着了还撒娇啊?”师相声音沙哑。
夏衍于是扶起湛轩,让他后脑靠着师父胸口,调羹喂食,这才一点点咽下去。但即便这样,湛轩能吃的东西也很有限,小半碗白粥下去,便停止咽食,他从来挑食又挑剔,现在闭着眼睛也能折腾人。
可谁又能拿他有办法?
“师父。”夏衍决定说些令人高兴的事,他压低声音,“男地坤的事,徒儿已经处理好了。”
师相恍惚片刻,怅然若失地苦笑,他放下粥碗。昏迷的人身体绵软、重心不稳,想让李湛轩重新躺回床上可不容易,夏衍上前搭把手。
手臂传来被回握的触觉。
心中“咯噔”一下,夏衍不敢声张,他悄悄撩开被子一角确认。但见那孩子双手松散握拳,一如既往。
是错觉吗?夏衍垂眸,俯下身轻蹭弟弟瘦削的脸颊。
“下雪了,出去走走吧。”师相微笑示意。
沿着重华宫往外走,可达西直殿,绕开一条九曲廊,踏过牡丹亭,可见红砖金瓦下一个圆形拱门,穿门而过香气扑鼻,满目尽是五彩斑斓,四季百花安置其中,便是御花园。师相今日着一袭月牙色华袍,下摆暗纹别致青竹,熠熠生辉,腰间银色环珮如溪水般流动。夏衍收回视线。
御花园的花坛分三层,最外是小盆栽,膝盖高。牡丹、秋海棠、月季、君子兰长势旺盛,一盆挨着一盆。夏衍看到一盆枯萎的绿植,不禁问道:“这花怎么没开?”平日里都是花开稀奇。
养花宫人道:“此乃烈日红,别名火凤,为牡丹下属分支,说来也怪,只有这种花没有开。”宫人抱走盆栽,夏衍不见师父踪影,快步往前,在中层的山茶花树旁看到那抹月牙色。
中层是大盆景,放着类似腊梅和山茶花的花树,零星几盆金银花和紫薇花藏匿其中。师相摘下一朵山茶花,“衍儿,你是不是觉得师父很残忍?”夏衍一时语塞,又听师父自答道:“等你成了父母,你就明白了。”夏衍垂眸,同样没有回答。
师徒并肩往前走,净心湖边的泥景是最后一层。内置假山和高大灌木。桃花、樱花、玉兰、桂花栽种其中。
如今银装素裹下,整个御花园花团锦簇、万紫千红,既艳丽、又诡异。
这会是上天的安排吗?
花海之外、雪海之下,三块红点迅速移动。本朝以官服颜色区分官职,除开一品王爵着紫,其余官员若能着红,这辈子做官也就到头了。
这三人一身鲜亮红袍,正是三省六部最高级别的长官——分别是门下省侍中左闻迁,尚书省左仆射季均,尚书省右仆射张屏修。他们齐刷刷窜过来,宛如焖锅里的蚂蚁。
师相冷哼道:“他们是早就候着了。也罢,让他们过来吧。”宫人在石桌椅上铺上软垫,师相捧着茶杯,翘起二郎腿,夏衍忽然觉得,师父也是很可爱的。
“臣等参见中书令。”
师相美丽的笑眼仿佛山间清泉,扑灭了所有人心中的沸腾火焰,只留下一湾平静的湖。“咱们也都不年轻了,老这么风风火火的伤肝,今天雪景好,你们陪我散散步吧。”
三人神色不一、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收起笏板,跟着师相闲庭信步。
师相拨弄了一些花,又讲了几个笑话缓和气氛,最后话锋一转,“其实百花绽放是好事,寓意着我朝国祚绵长,就连花神也为之倾倒。”我儿子生病的花销轮不到你们指指点点。
师相用通常只给今上的笑容望着众臣,“今上创业艰难,大宣的太平得来不易。你们都是股肱之臣、封疆大吏,你们慌了,底下的百姓就更慌,难道要让几朵花,吹散你们这一身功名吗?”别给脸不要脸,蹬鼻子上脸。
恩威并施下,三人已不言语,但仍有微词,手持笏板,端身而立。他们是文臣领袖,虽万倾而不折风骨。师相笑不及眼底,轻声道:“承平日久,人不知兵。”真打仗了,你们这些老东西上前线吗?
此言一出,三位大臣风骨尽碎、霎时色变,侍中左闻迁领头稽首跪拜,“臣等知罪。”
师相揉揉眉心,“你们与我平级,无须跪礼。”我可没有用什么“特权”压你们哟,背好你们的锅。
夏衍拼命忍笑,御花园逛了一圈,他们又回到起点。
师相捧起茶杯,坐着轻掸下摆——我的话也说尽了,现在,用你们的嘴,说出我想听的话。
三个红点对视一眼,左仆射季均道:“禀中书令,臣等认为,既然花神为我大宣风华倾倒,令百花盛开,不妨向祂求个恩典,以减免九州一年赋税为胙,换三殿下平安康健。”
师相微笑颔首。
百花映衬下的师相别具颜色,夏衍想,如若当初称帝的并非今上,师相想必也是个御下有方、游刃有余的皇帝吧。
推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个衣衫不整的高大男人踹飞盆栽,扬着酒壶踩着醉步走来,乱蓬蓬的头发胡须随风飘扬,“哥!”魏国公卓既灵双眼通红,和夏衍记忆中的精致败家子大相径庭,活脱脱一个疯癫莽臣。
夏衍按住男人肩膀,男人喷薄的信香和浓郁的酒气让人狂躁,天乾好斗的劣根性几乎就要压抑不住。“说好了降职一等做做样子,为什么别人的官职都回去了,只有我,成了个光禄大夫,去吃闲饭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卓既白紧皱眉头,三个红点后退一步,“臣等告退。”师相抬手示意,“衍儿,送三位大人。”
“可是……”夏衍咬牙松手,卓既灵连滚带爬奔过去,跪趴着抱住师相大.腿,哭道:“哥,你不能不管我!”
被偏爱的孩子即便惹祸,也依然能理直气壮。夏衍迎起笑脸,客气地恭送三位大人离开。御花园的小径此时显得那样曲折盘旋。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侍中左闻迁连声叹息。
“谁家都有没出息的孩子。可没本事还要惹事,这就……”
“他这回在中都挖了个地上湖,强征民夫、虐杀百姓。反抗的平民从秋初的十几个,演变到冬末的上千个。今上这回说是去查贪墨,实际是带兵去平叛。”
季均笑道:“夏大人,这次平叛,中书令原本是要带你去的。你还没上过战场呢。”
夏衍一怔,没接上话。三根老油条会心一笑,“看来中书令是舍不得让您趟这趟浑水啊。”
左闻迁提点道:“夏大人,你师父是终结前梁、扭转乱世的人。这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别想在他面前耍小聪明。
夏衍后背发凉。
季均拍拍夏衍肩膀,“别担心,你会前途无量的。”
望着三人离去,夏衍额头满是冷汗,原来中都的烂摊子,师相和今上早就知道了。那他正义凛然地把血公文放师相手里?他转身向御花园奔去。
破烂的花盆摔了一地,匍匐宫人跪成一团,师相手肘撑着桌面,低头按住眉心。
“我让魏国公回韶林了。”
“我一直在等他上请罪的折子,可他……”师相无奈又难过,声音哽咽,“他是我唯一的亲弟弟,我没法不照顾他……”
生平第三次看到师相如此难受,夏衍感同身受,他也有弟弟,不管那个人如何疯狂,他也总要照顾他。这或许就是血缘。
“师相,这不是您的错。”
天空飞来绛色花瓣,夏衍从额头摘下一片,火红花瓣艳丽无比,养花宫人磕磕绊绊,“这就是烈日红。”
与此同时,自皇城俯瞰帝都,全城上下皆为红绛所然,铺天盖地,一簇簇红花似星星之火,盛燃大街小巷。
恰如火凤燎原。
随着万点红绛席卷而来,之前开放的四季花朵,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枯萎。
最先腐朽的是荷花,碎冰湖面横躺着深褐色的烂荷叶;紧接着是菊花、腊梅,一片片一朵朵的花瓣花骨朵落在地上,沾到雪水便开始腐烂;最后是茉莉、樱花,花瓣发干发黄,皱巴巴缩成一团,失去了观赏的价值。
一花开而百花落。
最后,整个业都只剩这红绛的牡丹,与天意争雄。
而其余那些花,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仿佛只是开给某一个人看,那个人看过了,它们也就枯萎了,回到自己最初的模样。
“火凤燎原……”师父喃喃自语,捏紧手中盛开的牡丹,指缝中流出鲜血,是这花独一无二的倒刺!
“师相!”夏衍扔掉那花,用手帕为师父包扎,可眼前的男人双目涣散,只不停重复着“火凤燎原”。
“中书令!”奔跑的小黄门上气不接下气,“放肆!”夏衍怒喝,“禁中疾跑高呼,该当何罪!”
小黄门匍匐跪地,颤抖道——
“回禀中书令,三殿下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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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夏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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