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
钟溪午坐着,正在侍弄花草。
瓷玉纹金花瓶里插着蜀葵,重瓣大花型,一朵一朵扎在一起,明艳漂亮。
很有生命力的一种花,一般生长在乡下,宫中少有。皇宫的土壤束缚,不适于这种花朵生长。
上一世林见鹿心情烦闷,去乡下住了一段时间。在院子里种满了蜀葵,白的粉的橙的,花团锦簇,争奇斗艳,应接不暇。
她喜欢这种花。
只是这种花摘下来,就活不长久。
钟溪午掐住花瓣,留下一个浅淡的掐痕。淡淡的,半透明,月牙形状。
影一半跪在他对面,神态恭敬,额角冷汗直流。
“属下看见林姑娘去了、去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青楼。”
影一面色纠结,终于把那两个字吐出来。说完这一整句话,好像被去掉了半条命。
“咔嚓”
钟溪午的手顿住,他掐断蜀葵的茎干,粘腻淡绿色汁液溢出,粘湿他的指尖。
“哦?”钟溪午似笑非笑。
“仔细说说。”
他声音轻缓,语调从容,看不出一点生气的痕迹。
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冷冰冰的一张脸。
一贯的表情。
影一知道,他发怒了。
上位者的情绪是没有办法从外在表情窥探的,他们要维持贵族的风度。
只是他在钟溪午身边做事的时间够长,对他情绪的感知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与此同时,满春院。
空气寂静,气氛剑拔弩张。
二楼包间里。
纱帐垂落下来,屏风破了一个洞,歪歪斜斜靠在墙角。
桌案上的香炉翻了,兽首铜炉咕噜噜滚下桌面,香灰从里面翻滚出来,洒了一地。
留下斜斜的一道灰线。
罗尘清的幂篱被划破了,布料落在地面上,露出清瘦苍白的下颚。
他的嘴唇紧抿,脖颈曲线流畅。
簪子抵在他的喉头,皮肤被划破,深红的血滴从中缓慢沁出,在苍白的皮肤上,明显得晃人眼球。
几乎能激发人心底最原始的施虐** 。
“姑娘何必如此伤人和气,不妨坐下来好生商谈。”
罗尘清开口,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和煦,态度甚至比林见鹿这个威逼的人还要从容,“时间太久,茶要凉了。”
看起来柔弱又无害。
还很好欺负。
林见鹿往靠了靠,逼得男子后退两步,背靠在了墙上。
罗尘清眉眼弯起,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姑娘,我卖艺不卖身的。”
“少废话”,林见鹿说,她盯着罗尘清,想要透过幂篱观察他的神情,“你和柳雪茹什么关系?”
“阿雪?”罗尘清回答得很干脆,也很坦然,“她是我的学生。”
林见鹿:“你的学生?你们是苗疆人?”
“她连这都告诉你了吗?”罗尘清笑起来,像听见了家里不懂事的小朋友,“她这孩子,还和以前一样,冒冒失失的。”
林见鹿莫名感到不适。
听对方的意思,她的猜测是正确的,柳雪茹的确是苗疆人。也许神话是真的。
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
林见鹿想起神话里的内容,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男人,皱着眉问:“你是女人?”
故事里说苗疆男子多短寿,往往不到成年便夭折,而面前的青年,很显然,绝对已经到了二十岁。
他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神秘,从容,很有故事感。
如同飘渺的云雾,苍翠神秘的远山。
就像脸上蒙着的纱一样,将五官笼罩,周身的一切都朦胧,让人无法窥探他的内心世界。
这个人城府很深,林见鹿判断。
他身上的气质是时间和经历堆起来的,久经沉淀。
他应该活了很久,连头发都白了。老妖怪。
和这种人相处,一定要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这“老妖怪”依旧面不改色:“姑娘,我是男人。”
林见鹿:“哦”
看来传说不全是真的,毕竟男人能活到二十岁,和故事已经相悖。
林见鹿:“坐下来,说说你们苗疆的事。”
她踹了个凳子,甩到罗尘清身前,示意他坐下。手上的簪子依旧寸步不离地抵住他的喉咙,声带发声的震颤随之传到她的掌心。
罗尘清顺从地坐下,林见鹿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俯视他。
罗尘清无比配合:“姑娘想听什么?”
林见鹿:“来说说柳雪茹,她是苗疆人,会下蛊吗?”
“自然。”罗尘清回答,“阿雪的蛊术是我教的,她学得很好。”
“我对苗疆的蛊术很感兴趣”,林见鹿试探着开口,她另一只手抬起来,去挑罗尘清的面纱,“你们苗疆,有没有可以换脸的蛊术?”
“易容?”罗尘清问,他的面纱在此时被挑开了,眼里毫无准备地映入光芒,他的瞳孔蓦然皱缩,不受控制地眨眼。
他眼里蒙了层水雾,眼睛清透,像澄澈的红玛瑙。因为突如其来的光线,神情还是茫然的。
幂篱下是那样年轻,貌若好女的一张脸。银白的发,雪白的脸颊,一滴泪珠从眼眶里慢慢地滚落。
罗尘清似乎被吓了一跳,有些受惊,不受控制地轻声咳嗽,连脸颊都泛起粉色。
林见鹿盯着他,沉默地注视着他的狼狈。
现在她觉得传说可能是真的了。
这个人太年轻了。而他的气质又过于沉稳,整个人梦幻又割裂。
红色的眼睛,像被稀释过的血液。
苗疆男子的诅咒吗?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活不到成年?还是成年后的苗疆男人,都因为种种原因,像这个人一样,把自己的脸遮蔽起来了。人们见不到他们的踪迹,于是便误以为他们夭折了?
她思考的功夫,罗尘清握住了簪子,把它往下压。尖锐的针尖偏离他的喉咙,斜落在锁骨上。
“姑娘看见了我的脸”,罗尘清抬起眼,他的睫毛也是雪一样的色,可能是对光敏感,又眨了眨眼,他声音轻轻的,“我们苗疆有一个规矩。”
“姑娘掀开我的面纱,我就是你的人了。”
“……你要对我负责的。”
林见鹿心一梗,她只是想观察一下这男人的表情,没想到生死关头,这人不担心自己的小命,反而纠结起了自己的清白。
苗疆习俗怎么如此奇葩,看一眼脸,就要对人负责?她从小到大见过的男人多了,要是真一个一个都要负责,不得从林府排到城外去?
她眉心突突跳,罗尘清丝毫没有做人质的觉悟,她不喜欢没有分寸感的人。
林见鹿咳嗽一声,手腕用力,刺进了罗尘清的皮肤,他眉心微微蹙起,又很快舒展开,“姑娘这是做什么?”
林见鹿冷笑:“别转移话题,认清你的身份。”
一个人质而已,表现得那么自如,她都要恍惚到底是谁的命捏在谁手里了。
罗尘清偏过头,肩膀传来阵阵刺痛,他眸色微暗,指尖攥紧。偏头不住咳嗽。
他下颚紧绷,唇色苍白,脸上浮现痛苦之色,肩膀垮下来,五指张开,手抵住桌面,脖颈低得要被折断,透出突出的脊骨。
“咳咳……咳!”
“呼……哈”
林见鹿看着他逐渐面容扭曲,呼吸混乱,下意识放松了手腕,把簪子从他肩膀上移开。
她只是想打探一下柳雪茹的消息,没打算闹出人命。
谁成想这人如此脆皮,一扎就碎了。这人方才借着被掀了面纱缠上她,被拒绝了,转头就咳嗽成这样,谁知道是不是装的。
话虽如此,林见鹿见他胃都快咳出来了,犹豫着上前,拿起茶壶,从旁边桌子上倒了杯茶,递给罗尘清:“润润嗓子。”
罗尘清接过去,喝了一口,眉心紧拧,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血。
白色的衣裳,此刻沾上点点猩红,刺激得林见鹿头晕想吐。
她掐住掌心,把恶心的感觉强压下去,定神张口:“你还好吗?要不要叫大夫?”
话毕,她突然自己是来审人的,假若此人出了房间喊人报官,恐怕自己非但得不到任何线索,系统的任务完不成,还会喜提大理寺一日游,到头来功德值还要倒扣。
林见鹿不说话了。她收回手,抱臂而立,戒备地看着罗尘清。那双含情目瞳色幽深,瞳仁里是古井无波的冰冷,其间夹杂着戒备。
假如罗尘清说要看大夫,自己可能会直接将他带走,回府去审。她有太多把柄在钟溪午手上,而柳雪茹也许是当前唯一的突破口。
林见鹿没有太多时间了。只要钟溪午拿着婚契,去找皇上提出成婚,圣旨随时可能会颁布。她随时有可能落到钟溪午手里。
想起那些艳丽诡谲的梦,绝望的眼泪,粘腻的喘息,飞溅的汗珠在回忆里流淌,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不管那些梦是预言还是系统作怪,钟溪午最近确实变得越来越古怪了,尤其是从土匪窝里逃出来以后。她不能赌,她要万分确保梦里的事情在现实不会发生。
一点可能实现的苗头,都不许有。
所以她一定要达成系统任务,也许系统会告诉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林见鹿深呼一口气,她把思绪收回来。
罗尘清已经不再咳嗽,他擦干净了身上的血迹,只是衣裳的红色污渍难以去除,显得他苍白又脆弱。
他又恢复了微笑的神情,轻描淡写拒绝林见鹿的好意:“不必了,老毛病而已,我歇息一下就好。”
他手指颤抖,从怀中掏出个瓷瓶,倒出两粒黑色的药丸,就着林见鹿递给他的冷茶咽了下去。
罗尘清惨白的面色逐渐恢复正常。
他为什么不看大夫?明明是逃跑的绝佳时机,出了屋子两个人攻势就逆转了,楼里人流复杂,虽是下雨天清冷了些,但外面人也并不是很少,只要他们被人撞见,她会立刻失去全部优势。
然后罗尘清就可以逃掉了,形式明显是有利于他的。
除非……除非他有什么不得不呆在这里的理由。
林见鹿眉间悄然皱起,她目光微凝。
要是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病呢?一旦出去,暴露的就不只有自己了,这人身上的血那么明显,还穿了一身白,他那吐血的病也藏不住。
原来如此。
她皱着的眉舒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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