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的空间狭窄, 江廷把座椅调整了角度，仍然睡得不舒适，不过他本也没指望真的能入睡, 他只想在车内闭目养神休憩一会。

他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地方过夜，伴着蝉鸣声，蛙叫声，一切自然界的声响。

这么想来和流浪汉也没什么区别。

和他决定领养的“大黄”也没什么区别。

正半梦半醒间, 他听到了一阵微弱的脚步声，距离他越来越近, 即便闭着双眼, 仍能感觉到有一束手电筒的光照在车身上。

下意识地, 江廷睁开了眼睛。

“你在这干嘛？”徐慢问。

看到徐慢出现的这一瞬间, 江廷愣了好一会。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徐慢敲着车窗，他才反应过来。

徐慢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不耐烦的, 可是江廷却觉得欣喜。

他立刻从车上走下来，站在她面前。

徐慢关掉了手电筒的光, 漆黑的夜晚, 只剩下月亮的光芒在头顶照耀, 他们面对面站着，影子在地上交叠，就像是从前最亲密的恋人。

“镇上那么多宾馆，你怎么在这睡？”

徐慢很难不怀疑他就是故意在这装可怜, 碍她的眼。

“睡不习惯。”

想起刚才在宾馆里闻到的味道，江廷又皱了皱眉头。

一个小时前，他将流浪狗送去了镇上的宠物寄养中心后, 又在附近找了家宾馆休息，他刚走进门还没坐下，就闻到空气里那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他只在里面洗澡换了身衣服便离开了。

他没有办法在这样的环境里久住，哪怕只是一个晚上。

“那你赶紧回去吧，”徐慢瞥了他一眼，语气更加恶劣，“像你这么娇贵的人不适合呆在这种地方，现在走还赶得上在黎明前到家。”

江廷沉默了。

徐慢更觉烦躁，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大半夜跑出来是在干嘛，他是走是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他又不是在自己家门口睡，眼不见为净，她管那么多干嘛，她就是非要大晚上出来给自己添堵。

正深刻反省之际，徐慢听到了一句突兀的道歉。

“对不起，徐慢——”

徐慢抬起头，整个人愣了愣。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上辈子一定对你很不好，所以你现在才会那么恨我，我一定做了很多让你失望的事情，所以你才会恨不得我永远都消失在你面前。”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徐慢又开始难受了起来，她紧紧攥着手，指甲戳着掌心的肉，钝钝地疼。

“江廷，你知道什么是报应吗？”徐慢勉强扯了扯嘴角，“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前世种下的因，就是今世结的果。”

报应，江廷也曾无数次想起这个词，尤其是在那场高烧后，他在梦中看到那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但那些记忆太零散，他只窥见一些片段，许多事情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又是怎么结束的，他无法把那个江廷与自己等同起来。

那些事情，对他来说实在太荒谬。

在这个夜晚，江廷忽然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其实徐慢，有时候我会觉得无奈和无辜，为什么上辈子的江廷得到了你全部的爱，而我却承担了他所有的恨，连你一开始对我的爱都是假的。徐慢，我没做过任何错事，却在一开始就被判了死刑。”

远处的天幕繁星点点，徐慢定定地望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久久地陷入了沉默。

在这一刻，她发现这个问题她无法给出答案。

因为在她看来，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江廷，不管是上一世的江廷，还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江廷。

虽然徐慢能察觉到他们之间有那么多的不同，可是她无法把两者割裂开来，她无法看着这张一模一样的脸告诉自己，徐慢，原谅他吧，他不是以前那个伤害过你的那个人。

她一直以来坚信的事情，怎么会被轻易动摇，轻易推翻，可是许多想说的话，此刻忽然又说不出口了。

心里越发地乱。

最后，她只留下一句：“你爱在哪睡就在哪睡吧，我也管不着，你别碍着我眼就行。”

—

第二天徐慢一醒来，就收到了严椿梅发来的消息，她在微信里反复提醒她中午要准时出门，给别人留下个好印象。

公务员这三个字，在严椿梅眼里就是镶了边的，什么职业都比不上，她话语里大有徐慢要是不去，她就过来陪她一起去的架势。

也是这时徐慢才想起昨晚还没有加对方的微信，为了免得被严椿梅念叨，这才点开了微信名片，发送好友申请。

一直到她收拾好出门对方也没通过，大概是还没看到。

为了应付这次相亲，徐慢还是换了身衣服，出门前又涂了个口红，她就怕待会回来碰上严椿梅不好交代。

当徐慢走到村口的位置，毫不意外，她看到了江廷。

许是他气质太瞩目，徐慢很难忽略他的身影。

他正站在便利店前吃早餐，他向来体态很好，站直时几乎要比旁边的货架高上一截，一瓶矿泉水放在旁边的矮凳上，瓶盖半开，可能是吸取了昨天的教训，他买了另外一种面包，只是看上去还是一样的又硬又干，一看就不好吃。

连买东西都不会买。

徐慢摇了摇头，没有搭理他，站在另一边等公交车。

她已经尽量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可江廷还是发现了她。

他留意到徐慢今天涂了口红，又换了一身新的衣服，港风红色长裙，微卷的头发披在肩上，他很少见徐慢穿红色的衣服，但意外地适合她，张扬又明艳。

她大概是急着出门，在路口望向公交车来往的方向。

迟疑了两秒，江廷走了过去，说话声有些不自然。

“你要去哪，我送你吧。”

原以为徐慢会拒绝，没想到她看了自己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说：“好啊。”

她甚至还对他笑了笑，江廷承认自己有短暂的心跳加速。

手里吃了没几口的面包和矿泉水被他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他拉开了车门，让徐慢先上车。

轿车启动时，江廷还在想，大概是昨天他那番话让徐慢改变了一些想法，她终于开始慢慢接纳自己了。

一路上江廷没怎么说话，生怕徐慢对自己的印象被三言两语而击碎。而在徐慢看来，江廷尽职得就像是一个出租车司机，而且还是话少的那种。

到了县政府周围，徐慢让江廷靠在马路边停车。

下车前，江廷问：“你几点结束，我待会来接你。”

“……不用了，我待会自己回去。”

江廷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发现徐慢塞了一张五十块钱放在座位上。

再关上车门前，她说：“给你五十，不用找了。”

江廷定定地看着副驾驶座放着的那五十块钱，自嘲地笑了笑，但是，让他更难受的还在后面——

隔着不远的距离，他看到徐慢走进了前面那家奶茶店，在靠窗的第一桌前她弯腰坐了下来，又伸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很快，有个男人在她对面落座。

那个带着圆框眼镜的男人在看到徐慢时，眼睛里都泛着光。

江廷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正突突地跳动着。

原来，这就是徐慢今天精心打扮的原因。

当他走进那家奶茶店时，徐慢正拿出手机添加对方的微信，对方说早上没收到她的验证消息，说要再加一遍，徐慢不疑有他，于是点开了自己的二维码。

她能察觉到江廷在路过时，还打量了两眼坐在她对面的相亲对象，嘴角的笑容是嘲弄的。

相亲对象推了推镜框，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睛完全粘在了徐慢身上，活了这么二十七年，还是第一次遇到长得这么漂亮的女人，一时有些看傻了，他想起他大学时暗恋的什么校园女神和校花对比起来简直逊色了太多。

单是看着这张脸，就足以让他心猿意马好一阵，那气质身段比女明星只好不差，以至于徐慢问他问题时，他都反应了好一阵。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徐慢问。

“……哦，我叫许志杰，许是言午许，志是志气的志，杰是杰出的杰。”

徐慢点点头，在手机上输入了备注。

许志杰起初还不敢看得太肆无忌惮，直到徐慢低头看餐牌，他才把徐慢每个五官都看了一遍，完全移不开眼。

要是早知道对方长得这么好看，他早上也不至于收到对方的添加消息时没通过。

即便他不想表现得过于急色，但还是禁不住起了些心思，他太想在徐慢面前表现自己，又怕对方拿乔，万一真的在一起了，自己以后就低了一截。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追到手再说，睡到就是赚到。

聊了会工作，许志杰觉得徐慢似乎对自己印象不错，毕竟他的工作也算得上是铁饭碗，腰杆也站直了一些。

他开始问一些私人问题。

“对了徐慢，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嗯，谈过啊。”

“也是，你长得这么漂亮肯定很多人追吧，”许志杰想了想，又问了句，“你和前任同居过？”

“嗯。”

徐慢太知道他这个问题是想问什么了，嘴角弯了弯，笑却是冷的。

许志杰明显情绪低落了片刻，又缓解气氛笑了笑：“也很正常，我们这新时代的人了，未婚同居都是很正常的事，我都能理解的，我相信我妈也会理解。”

徐慢笑而不语。

犯不着你和你妈理解。

她忽然明白了对方把相亲地点定在工作单位前面的原因，一是为了炫耀，二是一旦谈得不合适，就可以找借口回去上班。

考虑得倒是挺周到，算计得很到位。

而坐在角落里的江廷，在他面前那杯奶茶始终放在原处，没有动过。

七月的天气，室内开了空调，可他仍是觉得焦躁。一看到对面的男人往徐慢身上瞟，他就觉得心脏绞痛得喘不上气。

他当然知道徐慢长得美，他们仍在一起时，就有许多人觊觎她，他不喜欢别人觊觎徐慢时的目光，更不喜欢徐慢看向别人一眼，可那时候他还有资格站在徐慢身边，让那些人都离徐慢远一点。

而现在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像一个旁观者。

并且从头到尾，徐慢都没有往他的方向看一眼，更加提醒了他，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场凌迟远远没有结束，从奶茶店出来，江廷看到他们又去了旁边的电影院。

—

徐慢原是打算喝完奶茶就走的，但为了晚上给严椿梅一个交代，她又应下了对方的邀请。

主要是因为电影院就在旁边，她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不过她坚持电影票的钱她来出，就当是还了他刚刚的奶茶钱。

针对她的行为，许志杰说：“啊，现在像你这么懂事的女孩不多了，大部分女孩出去玩就等着男生买单呢，我公司一个男同事上回跟女生AA都被人说小气。”

“……”

许志杰这么费尽心思地讨好她夸她，可徐慢听了这句话并没有觉得有任何值得高兴的地方。

电影院里，她和许志杰坐在邻座。

看的是一部外国爱情电影，是徐慢最爱的好莱坞导演拍的。

近来太忙了，她都不知道这部电影上映的消息。

她本想安安静静地欣赏完这部电影，可对方时不时就探过头向她科普一番导演和演员的实绩，大概是想展示自己丰富的阅片量。

徐慢只好提醒：“……嗯，电影院里说话会吵到别人的，我们待会出去再聊吧。”

徐慢指出来后，果然就消停了一阵。

没一会，许志杰就接到了个电话，心急火燎地跑了出去，电影快散场了还没回来。

正好，世界终于清静了起来。

散场时，电影院里亮起了灯，徐慢从座位上起身时无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忽然视线顿住。

原来江廷就坐在他们后两排的位置。

徐慢掠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当作没事发生。

只是，当徐慢走到电影院外面时，江廷也从身后追了上来。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开口时像是斟酌了许久。

他问：“感觉怎么样？”

徐慢听完反倒笑了笑。

“你是说电影怎么样，还是说相亲怎么样？”

“相亲。”他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两个字。

看着江廷冷脸的模样，徐慢笑了笑：“那你看着我和别人相亲的感觉怎么样？”

男人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徐慢无故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往他旁边走近了些，小声地说：“江廷，等我和别人结婚那天，我试婚纱的时候也邀请你过来看，你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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