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绣三娘

眼看屈少瑾就要破门而入,宋宛辛还没梳洗伪装,“噌”的从床上坐起来,准备下榻去穿衣服戴帽。

衣裳带子还没系好,少年捕头已经进了院子。

“小辛!你小子还在睡,看老子不扒了你的被子。”

少女正慌乱穿戴,一只大手将她拦腰抱起,摔回了床上,接着一床被褥从天而降,将她整个盖住。

“你小子,果然还在睡!”

少年撑住床沿,伸手就要掀宋宛辛头上的被子,裴宴临忽然横身坐起,冷眼拦在二人之间。

这目光笃定阴狠,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屈少瑾下意识停住,讪讪收手。

“你……你说你们两个大男人睡一起干嘛?”

“衙门最近削减了月例,小辛买不起新的床榻,就只能委屈裴兄和我同睡一榻了,”宋宛辛在被窝里慌张开口,“少瑾,你去门外等我吧,我最近感染风寒鼻涕横流,不甚雅观,怕你见了倒胃口。”

“嘁,流着鼻涕还钻被窝,你也忒邋遢了些,那你赶紧。”

起床穿戴好,裴宴临瞧她坐在铜镜前,取出黄色花粉涂脸,再用铜黛点上斑点。

再开门,屈少瑾面前已是一位机警轻灵的小少年。

“究竟是何要案,值得你一大早就来逮我?”

“城东赶车胡同里,李家娘子在回娘家省亲路上被贼人绑了,贼人砍下手指连同一封信一起扔在他们家门口,那家郎君是个秀才,当场吓晕过去,还是临舍发现他拿着断指倒在地上,才上衙门报的案。”

二人正准备出门,见身后裴宴临也站起了身,似是要一同前去。

“怎么,你兄长也要去?”

宋宛辛心想,一同前去也好过他在屋里,万一发现了什么端倪,或者临了半路离开了她也不知道。

“一同最好,少瑾你们那不是刚走了两个捕快吗?裴兄帮着搬搬尸体也是好的。”

屈少瑾皱眉,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看这个远方亲戚不顺眼。

“行吧,那你可得听老子的。”

骑马赶到了李家,见小院古朴雅致,除了营生物什堆放得一丝不苟,院子里还晾晒几条绣品。

迎上来的男子面色惨白,还没有从巨大的打击中缓过神来,他开门将三人迎了进去,倒茶水时手还在颤抖。

见到他的一瞬间,宋宛辛眼神一亮,警觉之心乍起,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原来这郎君姓李,单名一个木字,人如其名,是个木讷呆板的读书人。

而他的娘子,是东城一带有名的绣娘,绣品只要出自她手,皆精美无双,因家中排行老三,所以大家都叫她绣三娘。

这绣三娘五年前为城里一个大户人家做绣品,在府里机缘巧合,与同在府中代写书信赚一点买书钱的李木结识,一路相携相知,成亲已有四年。

李木年年科考年年不中,今年好不容易中了个秀才,绣三娘高兴,携带瓜果桃李回家看望父母,准备将这个喜讯告诉家里,谁知就出了这事儿。

宋宛辛向屈少瑾眼神示意,他略一点头,走了出去。

回过头,宋宛辛见李秀才仍是惊惧交加,六神无主的模样,轻声道:“你不用过于担心,既是送来断指,说明贼人要的是钱财,不是你娘子的命,绣三娘一定没事的。

你可以把断指和书信都给我看看吗?”

李秀才拭干眼泪,起身取来一个小木盒子。

宋宛辛接过打开,一节露着骨肉的断指躺在里面。

断指指甲染了豆蔻,旁边还放了枚银指环,环上是一朵娇艳的茉莉花。

“那是三娘最喜欢的戒子,她喜欢茉莉,且这花刻得很大,必要时她可以拿做顶针之用,所以她一直都带着。”

宋宛辛打开随身的器具布包,用银质的筷子夹起断指,放在眼前细看。

立时,她杏眼眯缝起来,柳眉下压。

裴宴临见她面露为难,似乎有话不知该不该说,自己便伸手拿过一旁的书信。

写信之人多半是个粗人,字体歪歪扭扭,毫无章法,上书道:

绣三娘在吾处安好,若想寻回,则备纹银五十两,于明日寅时三刻,扔进东城外破庙后方小河之中,三娘自当平安归来。

就表面看来,确实只是一个寻常的绑票勒索案,只要拿银两交换,人多半无事。

宋宛辛却始终眉头紧皱,不得舒展。

她将断指放在鼻间轻嗅,闻到了泥土和水稻的气味。

“三娘的娘家在哪?”

“宿州。”

宋宛辛疑心更重,下唇几乎咬破,裴宴临侧目瞧她,伸起胳膊肘轻碰她手臂。

小少年回过神,见裴宴临一个眼神递过来,她抬头看向李秀才身后。

“我能四处看看吗?”

李木面露迟疑,宋宛辛赶紧摆手:“只是寻常调查,贼人若是与你夫妻二人相识之人,兴许能在你与三娘的日常物品中查出一些线索。”

见他点头,宋宛辛起身。

“烦请李兄将你夫人离开那日起所有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我这边这位,裴兄,就劳烦你一一记下了。”

进到卧房,室内物品一应摆放整齐,看得出三娘平日里持家有方。

虽是陋室,床榻上的绣品织品却都质量上乘,左侧妆奁台上似乎有什么在闪着微光,小少年走近,将目光落在台子上的发簪和耳铛上。

这枚镶玉的发簪通体银白,一丝灰尘也无,耳铛也是纯银镶玉,与发簪正好配成一对,相比桌上的其他首饰都要擦拭的更干净些。

打开衣柜,女子的衣物占了多数,但大多都是颜色暗淡的素色麻衣,唯有一件碧色的绣花长衫置于衣物的最上层,在一众粗布麻衣中显得尤为显眼。

宋宛辛将这套衣服拿出来,又将那副钗环一并放置其中,拿到前厅李秀才的面前。

“这身衣服看着崭新未曾穿过的样子,是三娘买的吗?”

“是,她出门前几日说是要买身好衣裳穿回去才算风光,就挑了这身衣服。”

“那她怎么没带走呢?”

李木踟蹰不语,目光在屋子乱转。

“许……许是下过雨,她嫌穿着出门不暖和,便搁下了吧。”

“那三娘穿的哪双鞋子出门你还记得吗?”

李木眼神闪烁更甚,脑门上快急出汗来。

“这……我倒没注意……许是她常穿的那双绣鸳鸯的吧。”

目光落在他身上,家里娘子是位绣娘,李木身上的衣衫却好似普普通通,没什么纹样。

“三娘平时不给你做衣裳吗?”

这句话倒是让面前人眼中有了一丝柔情,他捏起腰间的翠玉,将玉佩上的的穗子露出来。

“我平时穿着素简,不喜华丽,她只给我做一些装饰的穗子。”

顺着玉佩看过去,他的腰带虽平平无奇,正中间却镶着一枚兽纹玉带钩。

二人正说着,屈少瑾从门外回来,一把拿起桌上裴宴临刚写好的证词,又被裴宴临黑着脸夺回,脸上是淡淡的讽刺:“屈捕头还不赶紧想办法筹钱赎人?”

“荒唐!他的娘子为何要老子筹钱赎人?裴兄怕是还在梦中呓语。”

宋宛辛怒嗔一声,恨这块朽木何时才能雕刻出些花来。

“又不是真的让你给出去,咱们引蛇出洞,不得准备好诱饵吗?若是交不出银两,这贼你也抓不到啊。”

“让他自己拿,”屈少瑾转过身来朝李秀才说道,“你把钱准备好,明日我们和你一起去。”

李秀才畏畏缩缩,这个时候竟然一点也不爽利。

“这……这便是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当了也拿不出五十两啊……再说……再说这钱一旦花出去,我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啊……”

“嘿你这个傻子秀才,说的什么话,花钱救人还能犹豫?再说救的还是你娘子……”

宋宛辛打断面前气势汹汹的屈少瑾,眼神示意他不用多言,一面笑着对李秀才说道:“断指和书信我们都要带走,钱你就看着凑吧,余下的我们会准备。”

饶是她身边的两个男人,此刻都对面前这个呆板无趣到有些痴傻的秀才有些无语,见他仍神色呆滞,只得摇头。

三人走到门口,宋宛辛转过身来,眼里闪着莫名的精光。

“李秀才,我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公子但说无妨。”

“你最后一次尿床是什么时候?”

在场三人闻言皆是一惊,屈少瑾和裴宴临已是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李秀才被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支支吾吾半天才开了口。

“七……七八岁吧,具体的也记不清了。”

“冒犯了。”

走出李家,在赶车胡同口,屈少瑾准备去筹银子。

“这可是五十两纹银啊,就是把小爷我卖了也凑不齐,这可怎么办?”

裴宴临虽没办过案,在边关多年,孙子兵法却没少读,他看屈少瑾抓耳挠腮的样子,像是在看猴戏。

“真的弄不来,真假参半的能弄来吗?屈捕头?”

“对啊,”屈少瑾一拍脑门,有了主意,“老子知道了,多谢裴兄提点!”

他丝毫没有听出裴宴临语气中的嘲讽,宋宛辛笑得促狭。

两人与少年捕头告别,带着证物和证词回衙门。

一阵风起,胡同口忽然飘来几朵栾树的花朵,金黄璀璨,耀耀灼目。

段檀越于人群之中走过,拐进胡同口时,忽的身形一顿,向身后看去。

一个身量未足,带幞头帽的小少年与身形高大的黑衣少年并肩走过,春末的风带着些许暖意,将小少年腰间的香囊穗子吹起,他脸上洋溢着春风,正兴致勃勃地和身旁人说着什么。

他的眉眼……似曾相识。

三喜见段檀越愣神,侧目看了宋宛辛一眼:“主子?”

二人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段檀越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魔怔,否则怎么将一个少年错看成了她。

若思念成疾,他如今也算是疾病缠身。

白衣公子收回目光,浓密的眼睫下是淡淡神伤。

“无事,走吧。”

**

走进衙门,宋宛辛将带回来的东西放到桌上,抬手点烛,将幽暗的室内照亮。

裴宴临想起方才她屡次的欲言又止,不知她到底在焦虑什么。

“你方才在李家,有什么话没说?”

宋宛辛刚挂上嘴角的笑又垮下来,她盯着眼前闪动的烛火,面容逐渐凝重。

“绣三娘已经死了。”

段檀越:从此,我爱过的人都像她。

裴宴临: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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