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允双膝一软,跪在牢房冰冷的泥地上,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是来刺杀临川侯的吗?
他心怀恨意,揣着匕首,直奔临川侯的牢房,似乎的确是来刺杀的。可为何“刺杀”二字,对此时的他来说那样陌生?
他本能地摇头,“不、属下不是来刺杀的!”
不是刺杀,然后呢?
他该如何解释今日行径?
可临川侯并未追问,而是玩味道:“——那就是来看望本侯的?本侯身上脏了,季郎不帮个忙么?”
季允这才反应过来,抹了把脸恢复清醒,先把王冬捆了,自己去门口给守卫塞银子,请求他们解开临川侯身上的枷锁,打开牢房放他进去。
他打来一桶清水,替侯爷洗脸擦身,脱下沾血的夜行装,将自己尚且整洁的中衣换给侯爷。然后扫走地上灰尘,用水冲一遍地面,在草堆上铺了几层衣裳供侯爷歇息,再把王冬绑得远远的。
做完这些,他隐隐觉得身上伤处发炎疼痛,却不敢吭声,默默跪在临川侯身前。
“属下方才的确心存歹念,是最后一刻看到侯爷受人欺辱,心中不忍停手的。”
他不愿对侯爷撒谎。
程放鹤已经从王冬口中套出了今日来龙去脉,拾起季允丢下的匕首,塞回人手里,握着少年的腕子,将那刀刃贴近自己胸膛,划破衣襟抵着肉。
“王冬想让你看本侯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反倒让你心疼了?”程放鹤道,“如此说来,本侯现在干干净净,无灾无病,你动手报仇吧。”
“杀了本侯,然后仍像高侍郎教你的那样,回夏国做大将军。”
握刀的手臂无力,季允青涩眸中有讶异、疑惑和愧疚,唯独没有杀意。
程放鹤等了片刻,轻笑一声松手,对方的手臂便垂下。
“你既然信了高琛的说辞憎恨本侯,那本侯问你,高琛说他来越国为夏人报仇,可他除了跟在马丞相身后捞好处,可曾替夏国做过一件事?”
“本侯再问你,你若放不下旧怨,知道真相为何不先回侯府杀焦山之战领兵的林将军,杀本侯这个管军备的做什么?”
“还有,本侯若只是利用你获得名声,为何从不防着你?你在本侯身边这么久,杀本侯太容易了。”
“这些疑点你心里清楚,可你依然来了。”程放鹤卸去他的匕首,握住他手掌,“由此可见,你不是来杀本侯,你是来恨本侯的。”
季允蜷缩身子,双臂抱在腰腹之间,微微发抖。
“季允犯下大错,”他艰难挤出虚弱的字句,“侯爷……要如何处置?”
他想恳求侯爷原谅,但他没有那么恬不知耻。他宁愿侯爷骂他打他罚他甚至杀了他,只怕侯爷不要他。
此时的季允痛苦极了,浑身没愈合的伤口又开始剧痛。他咬着牙昏昏沉沉,一下子跪不住,身子往一旁歪去。
“季郎!”程放鹤及时扶住他肩膀,高声道,“来人——”
很快,两个守卫应声而至。程放鹤拍拍季允冲他们道:“这是我侯府的下人,身上不舒服,烦劳你们叫两个人送他回去。还有远处那个绑着的,也弄回去吧。”
守卫们要来扶季允,他却稀里糊涂说:“不,侯爷……不能留侯爷自己……”
程放鹤唇角微勾,看了一眼守卫,他们便道:“侯爷的供状已经交上去,上头的意思是罚点俸禄,过两日判决下来就放人。侯爷的牢房我们向来清扫干净,今日是侯爷自己吩咐……”
“好了,”程放鹤忙打断,“送他回去吧。”
……
季允回到侯府就一病不起,一半是不好好休养伤口发炎,一半是心里难过。
侯爷在牢里的分析没错,他对临川侯感情深重,就算侯爷没受王冬欺负、他没有心疼,也不可能真下杀手。
他只是被怨恨冲昏了头脑,一时激愤。
可那又如何?他带刀冲进牢房,这是事实,足够侯爷将他千刀万剐。
他躺在无心阁侧殿的榻上犹豫再三,终归愧疚难安,自觉没脸在侯府待下去,估计侯爷回来也不想看见他,便打算离开。
他伤还没好,但总算可以下地,给侯爷和林先生各写一封信。
他向林先生讲了事情原委,告了罪。侯爷那封本想倾诉一腔痴心,又觉得无颜说这些话,最后也只告了罪。
之后,他草草收拾几件衣物,兵书和剑一概没带,趁雷雨交加之夜欲从角门出侯府。
可魏清向来关心侯爷心尖上的季公子,这夜带着大夫来瞧他的伤势,却只在空空的屋子里看见两封信。
魏清当即预感不好,不敢拆那信,命侍卫堵门,果然在雷电闪光中认出逃跑的季允。
季允被侍卫们扭送到书房,少年一改往日随和,冷冷道:“魏管事忘了侯爷的命令么?我不再是侯府下人,你敢拦我?”
魏清悄悄让人去侍卫所请林先生,然后堆笑道:“公子说得是,我们不敢拦季公子出门。但您要走,总得把话说清楚,不然侯爷回来了,让我们如何交待呢。”
季允只得向书房里众管事讲述经过,他言辞躲闪,避开自己的出身,只说做了对侯爷不敬的事。
而魏清则事无巨细地追问,把他那天的行踪问了个明明白白。季允看出他是在拖时间,不耐道:“魏管事不必问那么多,我给侯爷留了书信,侯爷一看便知,不会怪罪下人。”
“嗯,可是……”魏清似乎还要问下去,书房的门却突然被大力推开。
一道雷电划破雨幕,照亮来人淋湿的蓑衣和坚毅面容。林执中身形笔直,高声道:“罪人季允何在?”
一屋子人愣住,季允上前两步,朝她拱手,“师父这话从何说起?”
“你要逃去何处?回夏国领兵?”
季允茫然地摇头。他不知道。
“你受侯爷悉心栽培,即便侯爷抬举你,不视你为奴仆,你依然是侯府中人。如今主上不在府中,你私自叛逃,该当何罪?!”
季允脸色一红,垂眸道:“弟子是因为……”
“因为意图刺杀侯爷?”林执中从怀里抽出季允的信,摔在地上,“若愧疚难安,更应在府中戴罪等候发落。收拾包袱就走了,分明是畏罪逃奴!”
季允仿佛被雷电击中,一阵头晕目眩。
畏罪逃奴……说的正是他。
他踉跄着蹲在地上,将自己蜷成一团,双手掩面,喉头发出痛苦的呜咽。
“林先生说得对。季允的命是侯府的,就算侯爷厌恨,也该亲自杀我。”他伸直双臂,手腕并紧,“烦请魏管事将我绑了,送去牢里,待侯爷回府发落吧。”
“唔,这个……”魏清揉搓了一会儿后颈,忽然朝林执中一礼,“林先生可还记得侯爷在狱中写的认罪文书?还没拿给季公子看过,现在拿来吧?”
林执中点了头,魏清便取来几张折起的纸交给季允。
他展开看一眼便蹙眉,“这不是侯爷的笔迹。”
魏清道:“侯爷亲笔所书的那份让人拿去抄了,这是外头流传的。铸铁厂炸毁令京郊人心惶惶,侯爷用认罪书揽下过错,来安百姓的心。”
季允快速读了一遍,大为讶异。
在这份文书上,临川侯受人引诱的事被草草带过,大篇幅都在讲侯爷愧对百姓,言辞恳切,仿佛一切都是他一人之罪。
“侯爷为何要这样做?”季允问,“不是说朝廷不怪罪了么?难道是为马丞相所迫?这种东西传开,侯爷在民间的名声……”
魏清拾起林执中摔在地上的信件看过,得知季允已自知身世,此时朝屋里几名管事使个眼色,他们便退出书房。
屋里只剩三人,魏清才开口:“季公子不是想问我们有什么瞒着你吗?公子可还记得,一月之前,侯爷参加了丞相府的宴会?”
魏清把那天所闻都告诉了季允,包括高侍郎如何揭露季允的出身,如何威胁侯爷交出季允,侯爷又如何拒绝。
林执中听后道:“原来如此。前些天侯爷设计让高侍郎承认罪过,丞相党痛失一员大将,想必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动不了侯爷,只得从季允身上下手。”
“所以侯爷让锐坚营册封你,这是保护你;写这份认罪书让民间以为是他的过错,这是安抚丞相党——季允,侯爷这样做,都是为了你。”
季允迷茫片刻,忽而张大嘴,倒吸一口凉气。他闭眼抿唇,在噼啪的雷声中,双唇不住颤抖。
侯爷为了保护他,罔顾自身声名,不惜成为千夫所指。而他却带着匕首冲进牢房,试图刺杀侯爷!
他感激得无以言表,又愧疚得无地自容。
魏清过来扶起他,柔和道:“侯爷是在乎季公子的,若回来见公子不在了,恐怕要伤心的。”
林执中取来桌上季允给侯爷写的信,直接扔进火里,“不必同他废话,送他回房。”
季允就这么回了无心阁侧殿,他不再试图逃走,甚至不再出门,每日在房里闭门读书。他的《行军新法》快要编完了,他将一腔悔恨化作写书的动力,用殚精竭虑排遣自责。
辛苦整日后,他夜里要去侯爷房间门口跪着。起初管事们来劝他,久也劝不动,只得由他去了。
他全然不管旁人同情的眼神,一跪就是两个时辰,夜夜如此。
……
两日后,程放鹤离开刑部大牢。
听刑部的堂官说,他的供状递上去,原本判决罚俸一年,可皇帝闻听他的认罪书传到民间,便逼着马丞相抄了一份来看。
小皇帝被程放鹤的文字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高呼“临川侯何罪之有”,不仅没罚俸,还为关了他这几天懊悔不已,又不能拉下脸道歉,便给已被锐坚营册封过的季参将加了不少赏赐。
旨意是傍晚下来的,刑部堂官客客气气将临川侯请出来,给他换了体面衣裳,留他在刑部吃过晚饭,专程派车送他回府。
程放鹤走进自家府邸,管事们在门口列队迎接。魏清上前为他解下外氅,殷勤问:“侯爷是先沐浴还是直接休息?”
程放鹤没有答话,而是问:“季允好着么?”
魏清只道:“好……好着呢,人在无心阁,侯爷可要……”
“嗯,”程放鹤懒懒道,“本侯今夜睡在后院。”
魏清:?
后院养着临川侯的美人,数量已达十余人,程放鹤就在那过了一夜。
次日还要处理这些天遗留的公文,他在逍遥殿和书房度过整日,夜里终于回了无心阁。
一进门,就见季允素衣跪在他寝殿门前,身形笔直,发髻披散。
季允看过来,眸中蓦地闪过光亮,脱口而出:“侯爷今日回来的吗?”
片刻之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季允眸光黯下去,朝他恭敬叩拜,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本侯昨夜回来的,”程放鹤唇角勾起玩味的笑,轻快道,“昨夜歇在后院了。”
季允一僵,“侯爷去后院做什么?”
攻:心心念念牢里的侯爷
受:心心念念后院的美人
下章入v,会写到攻放下仇恨表白,五章内写完攻发现被渣黑化跑路=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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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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