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允握着那把剑站了很久,最终没有捅下去。
于是程放鹤移开人手腕,轻而易举就卸掉了剑,而后将一身戾气的少年拥入怀中。
怀中少年头发上有股淡淡的铁锈味,长期营养不良的人,抱起来并不舒服,反而咯咯巴巴。但若仔细摸一摸,便知那骨架和关节都很结实。
少年将脸埋在他肩窝,身体微微发抖,肩膀间或一抽。程放鹤什么也不说,只那么抱着这温热的躯体,手掌在他脊背上轻抚。
肩窝渐渐湿润,少年紊乱的呼吸却慢慢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人忽然脱力,身子前倾,一下把重量全压在他身上。程放鹤连忙护住,少年就这么靠在他肩上睡了过去。
睡着的人面容安宁,长睫遮住眼型的棱角,赏心悦目。程放鹤将他碎发别在而后,无声地笑了。
他将人抱回无心阁,安置在侧室的榻上,而后让魏清找蔡管事询问此事——直觉告诉他,这事与府中其他下人有关。
一个时辰后,魏清回来禀报:“属下起初打听不到消息,去兵器室旁敲侧击才拼凑出真相。”
“四五年前几个仆役为了捉弄季允,故意带他玩藏猫儿,蒙了他眼扔进兵器室,便锁上门。季允也是个傻的,找不到人就不肯解开布条,摸黑撞来撞去,被兵器捅了一身血窟窿,昏倒在兵器室,差点失血过多而死。”
“嘶。”程放鹤嘴角一抽。
“今日季允独自前往兵器室,看门的侍从嘲讽了他几句,再把门一关……谁也不知他怎么了,过会儿便听见兵器折断的咔哒声,再开门他就是这样了。”
“啧,”程放鹤嘀咕着,“一桩旧怨记多年,的确是个反派的样子。”
这一次,程放鹤又挑了深夜,挑了把剑佩在腰间,轻轻走进无心阁侧殿。他见桌上用防尘纱罩护着一本小册子,是自己手抄的那本《随军手记》。
季允换了干净衣裳,清理过身上血渍,正在桌边给小指上药。见侯爷入内,他匆忙起身撩衣摆。
程放鹤扶住他不许跪,“又做什么?”
“给侯爷请罪。”季允身子矮不下去,头却埋得低低的,“属下一时激愤,毁坏兵器,罪该万死。”
“兵器室外间没有好东西,毁了就毁了,本侯不心疼。”程放鹤解下佩剑,双手递给他,“本侯的季郎天赋异禀,需要一把真正配得上你的剑。”
季允迟疑片刻,最终恭敬接过。剑鞘和剑柄是朴素的铁色,可一抽出剑身,便能看出那材质极耐弯折,剑尖打磨锋利,虽外表不起眼,实则是一把削骨如泥的上品。
“这把剑是临川侯府家传,可惜本侯不会用剑,就送给你吧。剑名‘从心’,望你从心所向,自在洒脱。”
这话半真半假,剑的确是侯府旧物,却没有固定的名字。“从心”二字是程放鹤自己起的,希望日后季允能跟随内心,毫不犹豫地在越国覆灭后——捅死他的仇人临川侯。
季允自然推拒,却拗不过侯爷。程放鹤将剑挂在他床头,而后坐过去替他手指上药,“本侯说过,以后本侯护你周全。从前那样的事再不会发生,旧时的伤痛,你就此放下吧。”
“若你有离开本侯的时候,便用这把‘从心’,护好你自己。”
季允抬眸与他对视一瞬,眸中有感动,又立即埋头,低低“嗯”了一声。
只在程放鹤离开后,他才念出一句:“侯爷就不怕,属下用这把剑对准你么?”
透过铜镜,季允惊讶地发现,脊背上的桃花竟只剩四瓣了。
……
临川侯每过一阵都要去锐坚营察看备战情况,与军士交涉。程放鹤这个不管事的临川侯推掉了众多公务,却仍然决定前往锐坚营。
他自己对那地方一点兴趣也没有,而是带季允去见世面的。
他与魏清筹备着出行事务,突然想起了什么,吩咐道:“找个画师,给季允画张像,五官照着他画,但气度要不同……要活泼一些,穿碧绿的衣裳。”
魏清“哎”了一声,程放鹤又道:“再去南风馆搜罗一些美人,要形似季允的,眼眉口鼻哪里像都可以,多多益善。”
“啊?”魏清一愣,“恕属下多嘴,您这是要做什么?”
程放鹤嗤一声,“确实多嘴。”
锐坚营驻地在京城郊外,一日便可来回。程放鹤乘车前往,季允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便主动进车里伺候。
程放鹤任由他跪坐在旁为自己捏肩,随口查问他武功和兵法。他不知季允失忆是真是假,但可以肯定的是,季允还保留着从前的身手和谋略,人又刻苦,在林执中的指导下进境飞快。
“起早贪黑习武,你苦不苦?”程放鹤握住他一只手,摩挲缠着绷带的小指。
季允捏肩的动作一滞,笑得有些刻意,“属下喜欢这些,不觉得苦。学会了兵家之事,有功夫傍身,就再不是无能之人了。”
“属下只是不解,侯爷让师父把属下教出来,日后……是要属下帮着越人攻打夏人吗?”
程放鹤被拙劣的试探弄笑,抓着人手腕往面前一拉,将季允整个人拉进自己怀里,再把他手臂圈在自己脖子上,扣住他的腰。
“本侯见你禀赋过人,便一心栽培,只盼你发挥潜能。本侯这样喜欢你,却被当成另有所图——季郎,你伤本侯的心了。”
“属下、属下不是……”季允神色大乱。
“你不必解释了,本侯从前待你不好,你心存怨念也属寻常。本侯不指望你日后感激报答,只求你在本侯身边的日子里,尽心侍奉便好。”
车帘被风掀起,送进凉意。程放鹤将人按在身前护住,用外氅一包,肌肤紧贴。
“天凉了。本侯身上冷,用你暖暖。”
分明是季允身上更凉。
……
到了锐坚营,徐将军出营迎接。程放鹤提议晚些议事,先到营中四处转转。公孙猛自告奋勇,带着侯府侍卫紧随其后。
程放鹤到校场走马观花绕了一圈,离开时,侯府侍卫的队伍里落下两个人。
校场边,季允望着众军士披坚执锐,整齐的队伍里人人身姿矫健,不禁痴了。
一旁的林执中身着侍卫制服,用黑布蒙脸,见他模样问:“也想从军了?”
季允道:“越**士如此威猛,难怪所向披靡,大败夏人。”
“威猛?”林执中冷哼,走到存放铠甲兵器之处,“你来看看这些。”
季允蹲下摸了摸铠甲,皱眉,又取一把剑抽出来,敲两下剑尖,“锐坚营因其甲坚剑锐而得名,可这些东西材质并不坚固,连侯府侍卫所都不如,恐怕铸造的原铁中混入了不少杂质吧?”
“原铁混入杂质硬度也会下降,可成本也会下降。如今锐坚营作战,用的都是这样的兵器。”她起身走向校场外,“季允,跟师父去一个地方。”
季允随她来到校场之外的荒地,穿过密林,见枯草地上立着一个坟包,坟头没有牌位,而是插着五把生锈的剑,剑身上模糊地刻了“锐”字。
林执中郑重三拜,而后道:“七年前焦山之战后,锐坚营中有人命军士屠杀俘虏,这五人誓死不从,被当场打死,尸身拖去喂狗。我为他们立衣冠冢,这几把剑是他们生前用的。”
“季允,看了这些,你还觉得越人所向披靡么?”
季允震惊,“如此胡作非为,朝廷不管吗?皇帝不管吗?”
“朝廷在谁手上?皇帝不过是黄口稚童,马丞相才是托孤之臣。”
“那马丞相也不管吗?”
“倘若,”林执中哂笑,“这就是马丞相指使的呢?”
季允垂头不语。林间之夜繁茂,荫蔽了日光。
许久之后他问:“师父今日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什么?”
林执中抬眸与他对视,缓慢而坚定道:“师父不再年轻了。可这世间诸般不公,须得有人去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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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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