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球见张妙儿喘不过气来,忙抚着她单薄的脊背轻轻拍打。
“我家娘子近一年都在这顶楼养病,她身体不好,而且——”
“小球!”张妙儿蓦然灿笑,容颜恍若往昔,她吃力地仰起头眼睛格外亮:“小柳儿!小柳儿……我终是等不到你了……”
意识流失之际,张妙儿只听见耳畔小球撕心裂肺的哀嚎:“娘子,不要丢下我……娘子!”
随后一双试图握住什么的手,猛地从半空垂落。
尹千雪胸腔内乍地发酸,她竟有些隐秘的烦郁。
此时神情沉痛的秦若影垂眸走上前,她轻轻抬手覆住了张妙儿至死不甘的双眼,随后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
“你叫小球对吗?”她凝着张妙儿的遗容,忽然翘鼻抽动,“这碗药谁熬的!”
哭的头昏脑胀,小球凄苦地望着两个陌生人,哑然麻木地回答:“我熬的,绝对没有问题。”
闻声,秦若影咬了咬下唇,莫名走神:“无事,我就是随口问一下。”
“你家娘子不幸故去,我们也很难过。请节哀珍重,明日我们陪你一起安葬她,烦请小球姑娘回忆下杨柳与你家娘子的相交。”
小球不由自主地抬手遥遥抚上张妙儿的垂影,隔着一段距离,墙上的人真实又虚幻。顷刻一双泪眸彻底模糊,记忆也回到了故往。
三年前,万州秦楼里来了位江南佳人。
据说是官宦之后,因其父刚正不阿,遭奸佞诬陷家中儿郎悉数斩杀,女子全充作贱籍。
她本名张润宜,时年不过十五岁。
从姑苏到万州,从闺阁娇女到花楼卖笑……谁也不知她如何挨过那漫漫长夜。
刚来北地的她,饮食风俗皆不适应,秦楼的当家妈妈好手段,半年后她便温顺的夺得花魁之称。
张妙儿从此迎来送往,虽说妈妈暂且让她卖艺不卖身,但往来的恩客哪一个好打发……
照理说,张妙儿是没有机缘认识尊贵的杨家三小姐,但她一手好琴艺,不时出入显贵之家。
一日游船饮宴归来,途中竟遭几个登徒子调戏,她闪躲不及以至衣衫破裂……
身陷泥沼无处可逃时,远处一位圆脸大眼的清丽少女旋即打马而至,接着少女不由分说地痛扁那群畜生。随后一把扶起她,临走还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揭下相赠。
后来,她终于知晓那个少女的身份,万州城大名鼎鼎的杨家三小姐——杨柳。
她们一个似天上云,一个若雪中泥……万州城内无人不敬的尊贵三小姐,何必来趟她这潭死水。
尘世如潮缘如水,五湖明月多离人。
她的心自那日起,便时常空落落的。偶尔临窗远眺,亦会遐思,想那双温热的手,念那把充满怜爱的嗓音。
待她开·苞之日,凭栏四望楼下一众淫·色之徒,她视线不期然模糊成影,幸得面纱遮蔽才不至于出丑。
她听着那群男人们,粗声瓮气地叫价……某一瞬,她仿佛回到了江南故里,此刻只是同父兄在书肆里买画。
然而眼下,她却像画一样任人挑选,但又不似画般永挂壁墙。
入夜琴鼓筝然,她穿着极尽裸漏的艳裳,珍珠帘卷美人面。
更声已过,犹不见来人,这一刻她终于明白父兄临死前的感受。
可她张润宜并非惜命之徒,概因祖母年事已高,若能换得老人家安度晚年,哪怕十八层地狱她都会闯!
盖着头纱整整枯坐了三个时辰,门才缓缓推开。
外面曲乐依稀悠扬,微弱的视线里有脚步逐渐靠近,她心跳如雷几欲昏死。直到一双白皙素手半挑绢纱,惊恐的目光里瞬时倒映着红衣高髻的熟悉脸庞。
“听说你叫张润宜,我能否唤你‘宜姐’?”
杨柳抬手为她换上自己带来的殷红喜服,继而颤抖着替她戴上金钗玉簪,视线模糊中小心翼翼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珠。
“三小姐!”张润宜含泪垂眸,浓妆半残欲语话不成。
“我本名杨柳,宜姐可唤我小柳儿。”杨柳缓缓落坐于她身畔,红着眼执起她的手:“世间男女之情固然,可我对你,亦是一片真心。”
“三小姐使不得——”
“初见即动心,杨柳为此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心底蕴有千言万语。或许给你徒增困扰,今夜实属冒昧,愿与宜姐比翼双飞共白头。”
陷入沉思的张润宜,当即瞳孔紧骤,下唇不受控制地哆嗦,泪眼婆娑中瞧见对方亦泣不成声。
“宜姐不必为此负担,若不喜杨柳,我便为你赎身在郊野置房免得流徙,来日如遇合乎眼缘的君子,我定以娘家人的身份送嫁。”杨柳眸光里迅速闪过一丝伤悲,强忍情绪挤出一丝柔笑,眷恋情深地看向她。
“小柳儿!”
之后她们按照江南风俗饮酒祝祷,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洞房礼节。
一豆灯火,共诉缠绵。
杨柳告诉她,家中长兄固执,强势为其定下一门婚约。此事不必担忧,爹娘素来疼爱她,只待开春那名义上的未婚夫来,他们的婚约便就此作罢!
“小柳儿……当真不嫌弃我?”
四目相对,杨柳紧紧拥住娇小的她,闷声道:“我只怨自己何不早点遇见你,又恨自己竟在虚妄中耗费时光。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什么张妙儿,你是我杨柳一人的宜姐。”
闻言,张润宜目光里泛着欣喜,蒙难以来她第一次踏实安心地躺在一个人怀里。
杨柳说将来她要做个兼济天下的大侠,有朝一日,定带她一起闯荡江湖!
甚至杨柳还将她幸存的亲眷一一找回,可惜祖母早就磋磨在那群人手里,不过她的杨柳已为她报仇雪恨,并出资厚葬了祖母。
她们聊了很久很久,直到鸡鸣天青。
……
小球依旧沉浸在伤悲里,秦若影则心有神会地抬眸,视线正好与对侧的殷千陌相及,此刻对方神情怪异,语气格外沉:“后来呢?”
哽咽不休,小球断断续续地说:“杨小姐早就对家中表明心迹,且向那位苏公子陈情。她们约定好了,等到天暖和了,杨小姐就带着娘子南下姑苏,此后再也不回来了。”
秦若影不觉重重叹息,沉痛地阖上眼帘:“熟料老天薄性,命运如此捉弄!”
“她们彼此恩爱,怎会舍得分开?”尹千雪匆忙敛袖,偷偷擦去眼角的盈珠。
听到这番话,小球嘴唇微抖,压抑不住的大哭:“我家娘子性烈,从江南来时常被那些阴毒妇人虐待。不是扯着头发浸在冷水里,就是用细针狠狠扎……外表瞧不出什么,但她身子骨越来越差,前岁更是咳血到昏厥。”
“这些杨柳知道吗?”秦若影开口的一刹,顿觉明知故问。
“全然不知,不过我家娘子也有在精心调理。明明已见成效,却不知为何情势斗转。因此,她不愿耽误杨小姐,生怕有朝她不在,对方就会情深不寿。于是好久不曲意逢迎的她,再度歌舞弦琴……怎么都劝不动的杨小姐,渐渐就不来秦楼了。后来娘子听闻她在街头与人动手,未知经过便嚎啕泣涕,言说杨小姐定是为了她。”
“哪知一别竟成永诀,杨柳赌气走镖,此生不再回来。”尹千雪眉头紧皱。
不知不觉中晨曦微亮,她们按照小球的要求,将张润宜火葬后骨灰撒入临江,滔滔碧水最终会流到姑苏。
“小球怎么办?她不过十四五,日后怎能在这诺大的江湖栖身。”尹千雪主动的关切他人。
秦若影回身迎上她的黑眸,语气难得俯就:“我知道清风阁打理起来不容易,你也并非开济善堂的,但小球身有余财,又知道这么多过往。一旦离开你我庇护,定不活过三日——”
“我已通知微风、细雨,我……师妹门下刚好缺几个小弟子。”
“多谢!”
尹千雪好看的眸子微微一凛,故作冷漠:“凡事少气我,比什么都强!”
秦若影勾起小指,苦涩地冲她笑了笑:“拉钩!以后殷女侠说了算,我自当听你的。”
随后二人简单收整,傍晚时分再入杨府。
小院月光如水,清风阁几位弟子背身相对,黑布蒙眼站成一排,远远望去各个形容憔悴。
尹千雪不由得杀机骤起,腰间的宝剑铮铮作响,亏得一旁的秦若影双手连连抚在她的纤腕上。
“杨公子,令妹失踪多有蹊跷,你又何必在无辜者身上泄愤!”
“殷女侠说的轻松!”杨捷高大的身影映在青石板上,神情格外阴鸷:“我失去的可是小妹,你不过见门徒受些苦头,就已然心绪难平,那我们杨家呢?”
见状,秦若影冷笑着上前,克制的礼让荡然无存:“令妹与张润宜早已鸳鸯成双,你这口口声声的爱妹之人却强拆鹊桥——”
“你什么意思?”
“五虎山庄的亲事你应该很看好!毕竟苏念恩年少有为,且深受父伯疼爱,而你万家行镖又必经齐州,这究竟是杨柳的金玉良缘,还是一局明码标价的交易,你杨公子心里最清楚!”
杨捷脸色煞白,虎口紧收攥拳反驳:“念恩和小妹青梅竹马,他对小妹何尝不是一片真心——”
“但感情从来不是一方决定的!”
她话音落了很久,一直沉寂的杨奔忽然开口打断了兄长:“清风阁的弟子,你们全部带走吧!”
“二弟,你好生糊涂!”
响亮的一记耳光旋即掴在杨奔失神的脸庞上,他颤栗地缓缓攥住兄长的手,“从小到大,我和小妹都不曾违背过你的意愿,这一次愚弟也让兄长失望了。小妹不见了,其实我才是罪魁祸首!若那日我没有恶语相向,她说不定就不会离开了。”
杨捷仍不甘心,他突然返身死死瞪着秦若影,语气狠厉:“若清风阁第一时间寻回小妹,哪里还会酿成惨剧,所以你们——”
未等他说完,秦若影满脸鄙夷地攥拳朝他低语。在她目光无谓的注视下,杨捷俊颜倏狞,霍地踉跄后退。
地名不考究,全当架空,谢谢大家让我有动力更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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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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