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雨来的急促又细密,明明才一会儿的功夫,天地间便笼罩在一片朦胧水雾中。雨丝倾斜地织成一张网,不大不小,淋一通回去保不齐会感冒。
单呈青躲在凉亭下,探出半截手臂,去感受那点微薄的雨意。雨水沾湿了他的指尖,凉意顺着皮肤蔓延。天空灰蒙,连带着周遭的景致都失了颜色,只剩下深浅不一的灰。他很快收回手,靠着朱红的圆柱发呆。
幼儿园的陈老师又找单霖谈话了,还是那些陈年旧词,倒不是说他不乖,只是他喜欢一个人独处,从不和其他小朋友们一起玩游戏或结伴看动画片,对那些热闹的玩具和游戏活动表现出兴致缺缺的态度。
这份独来独往在一群五六岁的小孩子们里显得格外突兀。陈老师曾单独将他叫过来,询问他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玩,是因为小朋友们不带他吗?
单呈青摇头,目光仍停留在自己的画册上,说:“是我不想跟他们一起玩。”
“为什么呢?”陈老师耐心询问。
他翻过一页画册,声音天真又直白:“不想就是不想。”
所以陈老师才选择家访,并隐晦地暗示单霖,单呈青可能有心理问题。
单呈青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独自跑出来了。
他不喜欢听幼儿园的老师们拖着悠长的腔调讲童话故事,不喜欢和那些孩子一起排着队玩简单无聊的滑梯,不喜欢别人凑到他面前叽叽喳喳,聒噪地像麻雀。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是个简单的答案。但大人们显然不理解他的答案。在他们看来,孩子必须是活泼的、三两结伴的,合群的。
单呈青烦恼地蹲下身,看着雨滴溅落在青砖上,绽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花。他呆呆地看着,视线逐渐失焦,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这是他惯常的发呆状态。
直到一抹突兀的红色在眼前晃动。
他微微抬眼,看到对面的红色雨伞在移动。随着伞下人抬起伞柄,单呈青看到了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年纪和他相仿,那女孩也是一副百般无聊的表情,脚尖踢着地面的小石块,手里的伞缓缓旋转。
单呈青并未过多在意,继续低头去数青砖上的纹路。雨势依旧,他蹲得腿麻,慢慢起身。
刚才的女孩还在,不过她现在既没有踢石子玩,也没有转她那把像玫瑰花一样红艳的雨伞。大伞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身体,女孩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做什么。
单呈轻盯着那一抹红,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好奇心,只犹豫了片刻,他便不顾小雨,一路来到女孩身旁。
她正仰着小脸看向面前的大树。
“喵。”树上传来一声极轻的猫叫。
女孩伸出一只手握拳,空出一个小洞,像拿着望远镜一样透过洞去看那只猫。
树叶交错,绿意掩盖,那小猫踩在手臂粗大的树干上,淋得一身湿,活脱脱一副田里泥鳅的模样。
“小可怜。”女孩轻轻叹道。
旋即,她把手里的伞递给单呈青,脱下外套系在腰间,帽子那块朝脸,对着手心哈一通气,丝滑上树。
单呈青仿佛看到了一只灵活的猴子。
虽然幼儿园的那群小朋友也会顺着小操场的那棵常青树攀爬——意在比较谁更厉害,但没人能真正的上树,一半是能力有限,一半是因为有老师的看守。单呈青为数不多的乐趣就是看他们爬树,他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比他们玩的手动小火车有意思多了。
他给那些爬树的人命名猴子一号和二号。至于现在,单呈青目光追随着树上的女孩,思考要不要将她称作为猴子七号。
女孩小心翼翼地将猫托在外套帽子里,嘴里咬着帽子的一角,顺着滑腻腻的树干往下,轻松落地。
单呈青举着伞看着她,女孩也看他,几秒后,她把脏手放到对方的衣服上,擦了擦。
单呈青皱了下眉:“你干嘛?”
“擦个手。”女孩冲他一笑。
“你怎么不擦自己身上?”
“哦。”女孩解开外套,眼神清澈无辜,“我忘了。”
小猫似乎怕生,女孩外套还没解完它就脚一蹬溜之大吉,扎进花坛不知所踪。
她不在意地抖了抖外套,重新穿上:“再说了,你长得好看我才摸你的。”
单呈青觉得她“忘了”的回答纯属是借口,而现在肤浅的话更是让他坚定自己的想法,不客气地呵了一声,单呈青决定不赋予她特别的称号。
女孩浑然不觉他的心理活动,拍拍手就要走人。
“喂,你的伞。”
“送你了。”女孩头也没回,潇洒地挥手。
单呈青目送她的背影越来越远,在细雨中消失不见。他鬼使神差地学着女孩刚才的样子,转伞,眼神一瞥,伞内居然还有一个笑脸涂鸦。
“喵。”刚才躲藏的小猫探头,胆怯地叫了声。
它眼睛是蓝色的,清澈地像雨后的天空。
单霖也许不会让他养猫,但如果有一只猫的话,他偶尔也愿意去参加幼儿园无聊的活动。
他抱起那只脏兮兮的小猫,它小心贴近自己的手臂,将自己蜷缩在臂弯,汲取温暖。单呈青摸摸猫咪的脑袋,阴沉的太好像破开了一点光亮。
雨停了。
“这雨下得,还不够随堂测呢。”耿殊仰脸朝天,放晴后的阳光刺眼,却让人久违地感到一阵惬意。
“下大了也不好啊,弄得湿漉漉的。”林优接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天气,耿殊忽然问起:“礼服选好了吗?我看那件紫色的和你挺搭。”
“都安排好了。”林优点头,视线却有意无意掠过窗口,“要邀请他吗?”
“嗯?”耿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几秒才笑道,“你的生日你做主,管我干什么?”
“你不想让他来就不让他来,天大地大,寿星最大。”
林优垂眸默然,从同学关系来看,她和单呈青甚至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两人都把对方当空气。但从商业合作角度来看,单家是丽都有头有脸的名门,合作交织,生意伙伴间和气,加之同学这层关系,邀请他反倒是利益大于感情。
不过林优私心不太想见到他的,她之前查过单呈青的背景,还真让她查出点旧事。所以他突然转学,林优不由得阴谋论起来,他想报复耿殊。
“怎么了?”见她愣神,耿殊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
“没。”林优摇头,“回去上课吧,最后一节了。”
两人前脚刚回到教室,后脚就响起预备铃。
耿殊从桌肚里抽出这节课要用的课本,撑着脸朝单呈青的方向?了一眼。他下课很少出去活动,可以一整天都坐在教室里。除了耿殊,基本也没什么人主动来找他说话。
哦,还有徐争秋。但最近没见他来了,正忙着准备英语演讲比赛。
耿殊时常感觉,单呈青把自己关在一个封闭的匣子里,他可以一个人在匣子里待到地老天荒,如果要加个形容词的话,那就是孤独地待到地老天荒。
再者,人总有个兴趣爱好吧,或者是感兴趣的事儿。就像武百灵喜欢做手账,喜欢裁剪好看的零食包装袋作为素材,为此她甚至能在前一秒刚和耿殊打完嘴仗的情况下,笑盈盈地凑上来,向她讨要手里的巧克力包装盒。林优喜欢珠宝设计,为此专门有一本素材本,随时随地灵感大爆发。
而她喜欢旅游,喜欢去看各样的世界。算不上什么大的理想,却是平凡生活不可多得的乐趣。
“单呈青,你就没有兴趣爱好?”耿殊随手转笔,纳闷不已。
打耳洞,说明他有一颗叛逆的心,说不定单呈青想当个摇滚乐手。
她天马行空地联想了一通,单呈青对此淡薄,他对一切都索然,回答的答案意料之中:“没有。”
耿殊轻叹,坐直身子,开始认真听课。
这节课结束,外面又飘起了细雨。
教室里不时抱怨两句,感叹这雨不赶巧,碍事得很。
林优被叫去了办公室,耿殊坐在位置里等她,脑海中回荡着刚才单呈青冰冷的回答。
于是她又问:“单呈青,你为什么没有兴趣爱好。”
单呈青捏笔的指尖一紧,心被刺了一下,掩去眼底的自嘲。
“没有意义。”他说。
“没有意义啊。”耿殊重复了一遍,把手探向外套口袋。
她后面没再继续说了,单呈青想,她大概会轻笑,说他是个无趣不懂热爱生活的人。
“没有意义,那就去创造意义。”她摸出口袋里的耳钉,抬手递到他面前,“很多东西本来没有意义,是人们赋予了它这样的意义的。”
“在人们向所爱之人献上第一束玫瑰时,没人有认为玫瑰花是象征爱意的花束。所以从前的人送狗尾巴草,送苹果。往后的人,送鲜花,珠宝。”
那枚黑钻菱形耳钉在自然光下熠熠生辉,他的注意力被其吸引,右耳耳垂隐隐作痛,可他心跳得很快,全然忽略了身体上的痛苦。单呈青顺着耳钉网上看,看见的赫然是一双更明亮闪耀的眼睛。
“我这个人就不一样的。”耿殊语气轻快,带着她特有的洒脱,“我送出去的东西,都是玫瑰的含义。”
单呈青望着她手心的耳钉,那黑色钻石折射出的光芒,仿佛真的带着玫瑰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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