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善意谎言

林优生日那天,排场相当大面。

礼物几乎堆满了整个休息室,包装精美的盒子和丝带散落各处,耿殊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踮着脚艰难挪到梳妆柜前。

“帮我戴一下项链。”林优透过光洁的镜面看向她,递过来一条项链。链坠是一颗切割完美的海蓝宝石,色泽澄净,宛若凝结的海水。

耿殊接过,动作轻缓地撩开林优颈后柔软的发丝,将环扣扣上。宝石点缀在锁骨凹陷处,与她相衬相宜。

“寿星。”耿殊退后一步,微微欠身,做出一个略显夸张的邀请姿势,嘴角噙着笑,“准备好了吗?”

林优拎着纱裙裙摆,将手轻轻搭在耿殊伸出的掌心,两人相视一笑,一同走下旋转楼梯。

楼下宴厅,宾客满席,来的都是商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笑容标准,言语机锋,他们在宴席上攀谈,拉拢人脉,又在同一时刻举杯,向主家敬酒祝贺。

林优挽上林母,耿殊陪着她,面见那些长辈,听着那些千篇一律的夸赞,最后话题又巧妙地回归到利益与合作。

这些客套话听得耳朵起茧,林优也不喜欢,应付完那些生意人,接下来才是有着血亲关系的真亲戚。后面耿殊没再跟着一起了,转而找了个沙发坐下。

她正点开手机回复消息,身后一道声音似鬼魅般冷不伶仃地飘进耳朵。

“耿殊。”

耿殊指尖一颤,转头去看那人。

大概是很久没见的缘故,耿殊觉得他变化很大。记忆中那些张扬跋扈五颜六色的发丝和叮当作响的金属耳饰悉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干净利落的黑发和干净清爽的一桌。曾经眉宇间那股桀骜不驯的劲儿也淡去,被一种近乎温和的平静柔软气质代替。她盯着那张似熟非熟的脸庞看了好半晌,不知道是要先开口打个招呼还是直接跳到问候环节。

谢原迈开步子,坐到她旁边。

他在这儿,耿殊并不意外。毕竟他们最初,就是在这样流光溢彩又虚以委蛇的宴会上相识的。

周围声音嘈杂,酒杯碰撞,笑语不断。而这样喧闹的场景下,两人间的气氛却格外凝固,好似单独有屏障一样,隔断了一切欢声笑语。

谢原眼神复杂地看向她,欲言又止。

耿殊希望他最好一个字都别开口,他们就这么相安无事地静静坐着,等待宴会流程推进。她怕他开口便是那些牵扯不清,矫情肉麻的言语,那会让她忍不住立刻起身离开。既然已久不联系,此刻再谈任何追忆和感慨,都显得不合时宜。

“耿殊。”谢原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淡淡的忧伤。

耿殊捏紧了拳头。

“我发现——”他顿了顿,语气自嘲,“我好像不是读书那块儿料。”

“我爸准备送我出国,今年九月份就走。”

闻言,耿殊捏紧的拳头松了。紧接着他又继续说,目光有些飘远,像是在回顾那段荒诞不羁的岁月:“我以前吧,总对时间啊未来啊这些没什么概念,我就一根筋地想,过好当下就好了,管那么多干嘛。”

“所以我就可劲儿玩,后来迷恋上了赛车。因为赛场的疾风驰骋,让我感觉到一种单纯的自由,我喜欢那种自由的状态,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握好手里的方向盘。”

“但比赛总有结束的时候,穿过终点线,他们为我欢呼喝彩,满足和兴奋很真实,却也短暂。就像烟花,嘭一下炸开,特别美好,然后……然后就没了。我又变回那个无所适从,找不到方向的二百五。”

“后来,在我生日的那场宴会上,我遇到了你。”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下午。偌大的宴会厅,人影幢幢,他跟在母亲身后,像个提线木偶,对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挤出恰到好处的笑容,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直到宴会过半,他才终于找到机会溜到偏厅,和几个相熟的哥们儿聚在一起。

有人提议打牌,他心不在焉地加入。手里捏着扑克牌,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生怕哪位叔伯突然端着酒杯过来,又要进行一番亲切的交流。

他光顾着看别人,一时没有注意到,也有人在不经意间,将目光投向他。

几场牌局下来,他因为心神不属,输得一沓糊涂,脸上被贴了不少白色纸条。后面一个哥们被女伴叫走,牌局三缺一,其他人意犹未尽,目光逡巡着场内的来宾。

耿殊就这么被拉过来了。

“斗地主吗?”她问。

有人点头,随即迅速洗牌发牌。

耿殊运气出奇地好,接连三把,大小王仿佛认主般总能落到她手里,一把没输。最惨的当属谢原,几个人轮番在他脸上贴纸条,到最后他只能一边呼气一边出牌。

牌局间隙,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有人好奇地问起耿殊的背景。

耿殊打出一对K,眼都没抬,随口道:“我吗?”

“我姓乌。”

“乌?”几人面面相觑,在脑海里将圈内有名的家族过了一遍,硬是没想起圈里姓乌的有名之辈。但出于礼貌,大家都默契地没有追问,话题很快又回到牌局上。

最后一局结束,谢原的脸惨不忍睹,桌上几人乐得不可开交,揽着他的肩好一通笑,还拍照留念。眼看晚宴即将开始,谢原匆匆跑回房间处理。

对着镜子,他小心地撕下脸上的纸条。皮肉拉扯,还是有点疼的,他撕到额头正中央那张,动作忽然顿住了,上面写了字,笔迹清秀有力,内容简简单单四个字:“生日快乐。”

这么漂亮的字,肯定不是帮狐朋狗友写的,他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眉眼弯弯,带着点狡黠笑意的少女。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将那张纸条仔细抚平,对折好,放进了西装内衬的口袋。

晚宴自然是没能好好吃。他依旧跟随父母,挨桌敬酒,感谢到场的来宾贵客,流程繁琐,笑容僵硬。几番轮转,他终于到了耿殊的桌。

灯光流转,他看见那个自称“姓乌”的少女安静地坐在那里,与周围喧闹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格。她抬眼,目光与他相遇,没有躲闪,也没有过多的热情。只是微微弯了弯唇角,和众人一起举杯。

那一刻,谢原忽然觉得,这场无聊透顶的宴会,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以至于他后面都没吃上两口饭,一心只想去找那位“姓乌”的女生。

但人已经不在了,或许是早早离席。

他有些懊恼,独自跑到后花园散心。也许是命运使然,谢原在这里碰见了想见的人。耿殊和另一个女生蹲在花坛前,欣赏那些开得艳丽的花朵。

谢原在后面看着,一时不敢上前。

直到同行的女生接了个电话离开。

他才小步挪到耿殊面前,声音有点闷:“我问过了,今天的来宾里没有姓乌的客人。”

耿殊轻轻地笑了,侧目看他,笑容愈发明媚:“对啊,乌有。”

谢原脑子转得慢,后知后觉对方给他开个玩笑。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问起对方的真实姓名。

耿殊撑着膝盖起身,这次没有说笑,她认真地描过对方的眉眼,不知道想到什么,扯了扯嘴角。

“我叫耿殊。”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天上。

谢原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仅仅几秒钟的功夫,夜幕中炸开绚烂的烟花,轰鸣声直冲长空,在高中坠落,四散而落的星光映衬在眼眸,他的眼睛也亮起明星,一闪一闪。

再后来的事好像顺理成章,缘分天注定。少年人的心动,来得迅猛又直接,如同那场盛大而意外的烟花秀。他一度觉得,是耿殊的出现,为他那段迷茫空洞的人生赋予了新的意义。他不再觉得日子虚无,开始学着感受晴雨风云,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心去感受每一个与她相关的瞬间。

只是,他们的故事,也如同那场绚烂又短暂的烟花,而缘尽,也不过是烟花逝去。曾经拥有过,可追忆,想起来仍觉得美好,足够了。

宴会进行到下一个环节,林家人一同站上宴会台厅,耿殊的视线全放在林优身上,看她优雅地行了个礼,拿起话筒念着早已熟记于心的感谢词。大厅内声响嘈杂,以至于谢原最后和她说了,她完全不知道。对方说完释然地笑了,伸出手,像是要一个郑重的告别。

耿殊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指尖与他轻轻一握,礼貌而疏离。

谢原转身,他的背影淹没在拥挤的人群中。耿殊目送过太多这样的背影,内心早已没了波澜,她平静地收回视线,和众人一起找到席位准备就餐。

越过几个谈笑风生的中年男人,耿殊找到了落座的耿荣,她正和一个女人相谈甚欢,而女人旁人坐的人也不陌生。

单呈青。

耿殊就着耿荣旁边的位置坐下,和单呈青隔了两个位置。单霖见她来,脸上立刻绽开亲切的笑容:“殊殊,好久不见了,还记得我吗?”

“记得的,单霖阿姨好。”耿殊乖巧点头。

单霖又拍了拍旁边人的胳膊,示意他打个招呼:“这是我儿子,单呈青,你们是一个班的对吧?”

耿殊看了眼一言不发低头看空酒杯的单呈青,礼貌回道:“对,一个班的。”

“怎么不和同学打个招呼?”见单呈青迟迟没有动作,脑袋都没朝这边偏一下,单霖有些不满。

“同学好。”单呈青掀了掀眼皮,不走心地敷衍了句,继续去看那只空酒杯。

“诶你——”单霖一下拧起眉头,正想教育孩子一番,另一位相熟的女士热情迎了上来,迅速和耿荣两人攀谈起来。

单呈青见状,起身把位置让出去。几位女士凑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他就直挺挺地站在一旁,也不去找其他座位。

他们这桌还有两个空位,其中一个在耿殊右手边。

她充分发挥爱护同学的善良本性,友好地给单呈青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然而这人不知道抽抽什么风,都不带理她的。

耿殊心头莫名窜起一小簇火苗。她招他惹他了?这么不给她好脸色。

耿殊气恼地敲了下桌面,趁着大人们的注意力全在热络的谈话上,大步走到单呈青身边,不由分说地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到了自己旁边的座位坐下。

“你什么意思?”耿殊压低声音,语气明显不悦。

“我没什么意思。”单呈青低垂着眉眼,淡淡道。

“怎么?我旁边是有山还是有火,这么不想坐?”她环起手臂,扯了扯嘴角,“你要是不乐意挨着我下周就去和徐争秋换座位,别坐我旁边。”

单呈青的背忽而绷直,感觉事态超出了预料,紧张地改口:“我没有。”

“我刚才,”他顿了下,找了一个相当蹩脚的借口,“刚才没看见。”

“没看见?”耿殊气笑了,“我一个大活人在你面前你看不见?我记得你不近视吧。”

他不自然地摸了下后发,避开她的视线:“有点。”

有他个鬼啊!

“来。”耿殊朝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点,“凑近点,好好地、看清楚。”

单呈青也当真听她的话,侧过身,一手搭在她椅背上,微微倾身靠近。他眼睛总像是蒙着一层江南烟雨的水雾般,澄澈明亮,完全跟近视眼沾不上边。耿殊之前和他开玩笑,说他要是睡不着可以数自己的睫毛,毕竟他的睫毛又密又长。但正常人是没办法数自己的睫毛的,于是耿殊大方地眨了眨眼,让他数自己的。

单呈青没忘记她说过的,稍稍低着头,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那双总是显得淡漠眸子里,竟漾开了一丝极浅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在高兴什么?

耿殊没搞明白,肩上忽然一沉,一颗脑袋搭过来,发丝蹭着她的脖颈。

“你们在干什么?”耿荣不知何时抽离了八卦堆,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端详。

干什么?近视眼单独检测和修复训练。

她刚要张口,耿荣就耳尖地捕捉到单霖她们所谈论的新话题,耳朵一动,猛地抽回脑袋,兴奋地追问:“真的假的?!”

肩上还残留着高级香水的味道,耿殊扭头看了眼重新扎进八卦角的耿女士,心里叹了叹大人的幼稚。不过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是所有人都关心别人的事,但所有人都爱凑热闹,不过两秒的时间,耿殊也倾身过去聆听。

单呈青被晾在了一边,没恼没闹,静静地看着她探头探脑。

这场宴会下午三点左右就结束了,林优下午邀了同班同学,计划在家过一个简单轻松的小派对。

耿荣几人意犹未尽,又约了下午茶。

耿殊把她送上车,单霖摇下车窗,看向跟在后面的单呈青,温和地问道:“呈青,你下午还要和同学们一起玩吗?”

林优没有单独邀请过他,他也不会去扫别人的兴,干脆回避话题:“路上注意安全。”

单霖还想说什么,被耿荣拉了一把:“行了,小孩的事儿大人少操心。”

车子很快发动,扬长而去。

“你打车回去吗?”只剩他们两人,耿殊随意问了嘴。

单呈青嗯了声,随后便没了声。

耿殊在这儿等武百灵她们,她看着手机上的消息,武百灵还有四站才到,其余人有的拼车有的自己骑小电瓶,大概能在十分钟后碰面。

她无聊地甩着手,仰头去看湛蓝无云的天空。最近的天气都很好,她想着要不要找个周末出去赏花,潭石公园的紫藤花应该开了,长廊悬挂,如同倾泻而下的紫色瀑布。

“耿殊。”单呈青忽而开口,叫了她的名字。

耿殊转过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疑惑地偏了偏头。

“你讨厌谎言吗?”他这么问。

很突兀的话题。

“那要分性质吧。”耿殊没有深想,随口答道,“这世界上大概没有一辈子都不说谎的人,如果是善意的谎言——”

“善意的谎言就能摆脱谎言的标签吗?”他的情绪在此刻有些激动,手指蜷着拽紧了衣角,自知失态,猛地别过脸,拖着干涩沉重的语音道歉。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几乎是有些仓促地逃离,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落寞。

耿殊看过很多人的背影,无论是那些孤零零的被夕阳拉长影子的背影,还是那些强撑着体面迈步洒脱的背影。都没有像单呈青现在这样,连带着他突如其来的情绪,令人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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