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妍下班后过了一个小时仍在处理工作,直到手机上显示赵金泽的来电时,她才想起五个小时前她们就约好了晚餐。
若是在她刚回国的日子,她一定会宁可推掉工作也要空出时间陪她刚进晚餐,但如今她能感觉到两人的感情像泥石流般急剧下滑,见面的次数越多,仿佛就朝着分手的结果更进一步。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便在短信中借口工作太忙忘记了推掉了这次见面。
但出乎意料的,赵金泽说愿意继续等她,等多久都可以。
迟妍却并没有答她自己多久后会下去。
目光再从满屏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分析图上移开时,对面几座大厦的灯光都变得稀稀落落。
迟妍看了看手机,上面没有来自赵金泽的新消息,她便知道,她一定还等在楼下。
科学家做科研时那份坚毅的韧劲儿,在生活中偶尔会显得她像傻子一样一根筋。
果然,她发送“我忙完了”的消息后,赵金泽便立刻回复,“我在前门大厅等你”。
迟妍从电梯出来,一眼便看见在休息区沙发上坐得笔直的那个人。
赵金泽身上的书卷气很浓,但并不像刻板印象中的书呆子那样透着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与瘦弱,与之相反,为了有更好的精力与体力做实验,她也是学校帆船俱乐部和攀岩俱乐部的会员,不做实验不写论文的日子她都在户外运动,让阳光给了她一身健康的小麦肤色和精悍的肌肉线条。
看到迟妍靠近,她板正到有些木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
“你什么也没吃一直在等我吗?”迟妍问。
赵金泽说:“等你一起。”
迟妍说:“但是我有吃晚餐。”
“是厨房做的便当,我没告诉她们取消晚餐,她们还是送来了。”她补充道。
“嗯,你胃不好,确实应该按时吃饭。”赵金泽没有因为她的冷漠对待而生气。
她的风度和脾气,一向都是迟妍认识的人中最好的。
但是也没有温度。
迟妍故意把她晾在楼下,她没有诘问她原因,这看似是包容,但又何尝是一种毫不关心呢。
她知道她胃不好,也体谅她撇下她一个人吃饭,可她在这五个小时间都从来没有问过一句,“你饿不饿,要不要我买饭菜送上来给你吃?”
就像此刻,她径直开车照计划去往餐厅,也不会问她“如果你不饿,工作也累了,要不然我先送你回家”。
赵金泽带她去的是一家酒馆式的法餐厅,这个点,连前厅的酒吧都已经打烊,她很怀疑餐厅是否还在营业。
但后花园的餐厅确实还是待客状态。
虽然没有客人,但所有餐桌上都铺着白色的桌布,刀叉杯碟按座位摆放整齐,每桌之上还摆了一盏柠檬黄的小灯。庭院里开满了粉蓝粉紫的绣球花,空气里弥漫着草地的清香,侍应生穿插其间给桌台上的蜡烛点火,无数星星火光在风中摇曳起来的时候,花园里夜色的氛围倏地拉到了极致。
迟妍差点儿就以为这是场赵金泽精心准备的晚宴,但看到她一身惯常的宽松T恤配牛仔裤,心又安回了肚子里。
“她们怎么还在营业?”迟妍问。
“这家店的老板是我妈的朋友,最近可能有求于她,我都说晚上来不了取消预订,但她仍然坚持等我。”赵金泽说着,帮她拉开了椅子。
前菜的分量不小,到主菜的牛排端上来时,迟妍是真的吃不下了。
而赵金泽是真的饿了,吃法餐和吃一顿普通夜宵对她此刻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错过了时间也许就根本不应该再坚持,对这家店的老板来说,抑或是对她们的感情来说,也许都是这样。
迟妍放下刀叉,问:“你今天为什么会约我吃饭?”
赵金泽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也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说:“时间定下来了,我要提前走。和学校的工作确定后,那边帮我争取了一个参加学术研讨会的名额,我下周就要去德国。”
“妍妍,我想我们……”
“我先走了。”迟妍在她将话说完之前,便拿起手袋起身离开。
一直到她的司机来之前,赵金泽都没有追出来。
迟妍坐在车上,最后看了一眼无人出现的餐厅大门,心灰意冷地想,虽然她没有让赵金泽直接说出来,但她们之间还是结束了。
“迟总,是回家吗?”司机问。
迟妍想了想,从手袋中拿出一张被叠成小方块的便签,拨通了上面留下的电话。
一个月前的那场一|夜|情后,第二天醒来,身边的人已消失不见,只在枕头上留下了这张便签。
迟妍当时觉得这个人也是真的胆大,是认为她对在半强迫下发生的关系很满意吗?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地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
到达对方所说的酒店后,在按下套房的门铃前,迟妍对着走廊上的镜面装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
拨动刘海的手到半空中又蓦地停下。
她们又不是情人关系,她何必要在意跟对方见面时的形象呢?
不过进房间后她发现一切确实都是枉然。
和上次一样,房间里一片漆黑,那人待她甫一进房,便将她抵在门后缠吻,宛若缺水的鱼。
而她就是她的水。
迟妍能在她炽盛的索取中感知到一种珍重,一种从赵金泽身上许久都未曾体会到的滚烫温度,她知道这无异于饮鸩止渴,毕竟,不过是始于**也止于**的鱼水之欢,怎么能算是真的呢?
这怎么不算是真的!程尹知在心里说服自己。
即便迟妍对她没有感情,可她们此刻的亲近与相互依赖确实是真实发生的。
长久以来压抑的爱恋让她变得自卑、阴暗、扭曲,以至于当下每一次的触碰都令她感到要疯了似的欢喜和幸运。
仿佛上帝终于不吝于把光赏赐给她这种生长在潮湿角落的不起眼的阴暗角色。
迟妍的呼吸逐渐凌乱,有回应的爱抚也预示着她们可以更进一步。
程尹知一边吻她,一边带着她朝浴室走去。
迟妍对这间套房的构造很陌生,四下一片漆黑,对方唯一晶亮的眼眸也掩在长睫之下,似乎不想传递给她一丝光。
和那天不同,在清醒状态下这样的情形只会令她感到很没有安全感。不出意料,大概是那个人太专注于接吻,没走两步就害她撞到了客厅的沙发。
迟妍不悦地皱起眉,冷然道:“可以开灯吗?”
见对方没有回应,她便自己走向黑暗中发出微弱荧光的开关。对方却还来拉她,拉扯中,迟妍又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脚。
她终于不耐烦地推开她缠过来的火热的舌,愠怒道:“够了,程尹知,我知道是你。”
如果人类除了胆腑之外还真有一种叫作“胆”的器官,那程尹知的胆一定在迟妍叫出她名字的那一瞬间吓破了。
程尹知的第一反应就是想逃,她的肢体早在大脑将这个指令传递给她的肌肉之前,就已经做出了反应。
迟妍看着她仓皇的背影讥诮道:“你是觉得我有多犯贱才会在那件事之后不报警,甚至上赶着约你这个强|奸|犯出来见面?”
见程尹知僵立在原地不动,她继续对着她的背影嘲讽道:“开房用自己的身份证,留的电话号码也是绑定的你的身份证,是你蠢还是你觉得我蠢?”
程尹知:“……”
她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但最初的惊惧与惶恐过后,她现在心里竟然有一点……开心?
所以说,迟妍是明确知道是她之后仍选择约她见面了吗?而不是为了那个长得和赵金泽很像的年轻女孩?
迟妍冷淡的声线斥责道:“还愣着干嘛?还不去开灯?”
程尹知不敢回头:“……我腿软了……”
迟妍:“……”
摊了牌的两人坐在灯光之下,并不如她们所设想般的敞亮,起码今晚是不会再有更进一步的氛围了。
由于太尴尬而不敢看对方,两人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
在巨大的电视声中,迟妍偏过头审问道:“所以你喜欢的人一直是我,不是赵金泽?”
程尹知定定地盯着电视屏幕,似乎想装作没听到。
迟妍决然地起身准备离开,程尹知才有了一点反应,她拉住迟妍的袖子,低着头小声道:“是的。”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头顶被一小片阴影笼罩,迟妍竟然顺势主动俯下身来吻她。
程尹知闭上眼,仰起脸。在二人的唇瓣即将相触的刹那,电视的背景音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程尹知疑惑地睁开眼,就看见迟妍扭着头望向电视,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正对着荧幕上的明井然。
“你不喜欢她?”程尹知觉得这件事比迟妍会接受她更令她惊奇。
世上还会有对明井然那种我见犹怜的温婉美人感到敌意的人吗?
迟妍像是多看她一秒就会难受一般,迅速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谈不上喜不喜欢。”她不想解释自己对一个不认识的人的恶意。
而这种恶意又来自于她觉得这个不认识的女人,似乎对她来说很危险。这不是过度猜测,而是一种没来由的第六感,就像大多数人看到蛇的第一反应,都会觉得不能靠近它。
而迟衍正急不可耐地想要去到明井然身边。
几个小时前,当她看到明井然的那张照片时,便已经下定决心。
她今晚就要见到她。
福利院的小女孩说,应该还有一张照片的,但她没有找到。迟衍觉得照片什么的都无所谓了,她不要看照片,她要切切实实地看到明井然这个人,她想要切切实实地将她抱在怀里。
于是她立刻便查询了当晚飞往隆山的机票。
没有航班,她就驾轻就熟地改搭了高铁。
一路上心仿佛都飘在天上,即便隆山已经黑云压城,狂风暴雨中车辆都寸步难行,她也一点都不觉得苦恼。
网约车在立交桥下被淹了大半个轮胎,导航还显示前面的路堵车。司机说:“车费我退一半给你,我把你送到前面那个酒店,或者你自己下车走吧,从这里过红绿灯再拐弯直走就到了。”
但其实从这里到望江公馆还有四五公里的路,迟衍和颜悦色地下了车,开始充满干劲儿地在水中跋涉。
有没有伞都无所谓了,在这种天气里,打伞也挡不住雨。
有时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人即将靠近危险的时候,老天也许会对人有所提醒和暗示。这种提醒就是让人诸事不顺,像是千方百计地阻止人、不让她去某个地方。
可天虽有所警,但迟衍已然不顾一切了。
终于到望江公馆时,由于她在水里泡了太久,体温流失,浑身都哆嗦个不停。
章鹤在电梯里遇见她时,简直还以为自己见到鬼了。
一只从头到脚惨白的水鬼。
只不过这只水鬼看上去太快乐了些。
“你来找明井然?”她一眼就看出端倪。
迟衍只向她点头问好,和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她可不想再让明井然误会了。
电梯先到明井然家所在的楼层。
临出电梯前,章鹤叫住她:“迟衍,我真心奉劝你离明井然远一些。”
事后迟衍回想起来,这也许是老天最后在拉她一把,可她当下并没有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
“谢谢。”但她并不会听。
当迟衍站在明井然家门口时已无需多言,她们静静对望了片刻,然后明井然就请她进了门。
才跨过门槛,迟衍便从后抱住她,依恋地将脸埋在她的脖颈摩挲。
“我没说我们的关系恢复如初了。”明井然平静地说。
“你指的哪个最初?”迟衍开心地吻着她的后颈,“是好多年前,还是一个月前?”
她明显感到明井然在她的怀抱中有一瞬间的僵硬。
在她看来,明井然像是嘴硬地说:“什么好多年前?你想说我们重新从陌生人开始?那你这是在做什么,入室行凶意图不轨?”
“对对对,我意图不轨,”迟衍也不急着和她翻旧账,“那你呢,你不是也对我意图不轨吗?为什么要关注我发的私信?为什么要为了我开自动回复?为什么要回我的消息?又为什么要放我进来?”
明井然默不作声。
迟衍把它当做是默认,内心里愈发的欢欣雀跃。
她忍不住满心欢喜地亲吻明井然的发梢、她的耳垂、她的唇畔,最后恋恋不舍地收回自己白得惨淡唇瓣,说:“能不能先让我洗个热水澡,我要冻成冰棍了。”
她正站在中央空调的出风口之下,身上的湿衣服被冷风一吹,无异于透心凉。
明井然拂开她放在自己腰间作乱的手,嗔道:“要被冻死了还不老实!”
迟衍嘻嘻一笑:“我保证听话,以后我都听你的话。”
迟衍在浴室泡着澡,明井然帮她把睡衣拿进来后却没打算出去了。
“现在是谁不老实?”迟衍把面对面坐在她腿上的明井然抱得紧紧的。
明井然提了提她的耳朵尖儿:“不是说好了要听我的话吗?”
迟衍偏过头做出洗耳恭听之态,说:“那你说,要我怎么做?我听着。”
一夜的狂风骤雨毫不停歇。
翌日晌午的天还阴着,雨声不断。
迟衍和明井然缩在卧室的床上还没起床,感受着窗外的大雨将她们困成孤岛。
睡了不知多少回笼觉,迟衍才悠悠转醒。空气中还遗留着她们昨晚欢愉颓靡的味道。
她转过头,看见明井然正倚靠在床头看书,瘦削的脊背像一支挺拔的韧竹,显得身上飘飘荡荡的真丝睡裙格外轻盈。
她一条腿曲着,将书搁在大腿上翻阅,一脸严肃冷峻高智禁欲的模样,书脊上写的却是“在办公室和同母异父的姐姐做限定情人”?
迟衍翘起头:“你看小黄书?”
明井然:“闭嘴。”
随便美女看什么。
暖橙色的台灯光线从她侧面打过来,让她看起来就像是羊脂玉做的雕塑。
迟衍躺回去继续欣赏。
窗外是狂风暴雨,屋内却温暖宁静。
直到不久后,她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是福利院那个小女孩发给她的。
临走前,她加了她小天才电话手表的联系方式,小女孩说找到另一张照片后就会发给她。
迟衍当时只是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其实能够看着真人,照片就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但迟衍转念想到现在是时候和明井然谈谈她们过去的事了,于是打开了手机。
暴风雨里的信号并不太好,那张照片转了半天才加载出来。
那张照片加载了一分钟,迟衍又盯着它看了足足五分钟,十六分钟后她大脑的CPU开始运载过量,三十分钟后她想推开窗户把自己扔出去,让大雨冲洗干净她身上的罪孽。
是什么冤什么仇,让她看见迟甯千和十三四岁的明井然拍摄的亲子合照,她发誓,迟甯千那张冰凌子脸对她们三姐妹从来都没有笑得这么慈爱过。
她也想把这张照片当做一张普通的合照,可是在这张照片粘贴着的白色底纸之上,迟甯千的笔迹写着,“和我的挚爱,摄于xx年春”。
她对明井然说过的每一句话也记忆犹新,她尤记得,在迟弈和迟妍的照片被人意外曝光的那个时候,明井然问过她:
“迟衍,如果你喜欢的人也正好是你的姐姐或妹妹,你还会跟她在一起吗?”
迟衍:老天奶再拉我一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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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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