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井然在拿到新手机的当晚,就上网搜到了迟甯千的身份背景。迟氏集团现任董事长、总裁,同时也是迟氏爱心儿童基金会的名誉理事长。
那天晚上她把头蒙在被子里做了个梦,梦想迟甯千能把她领养回家去,以后她和迟衍就是姐妹,她们一起住在那个高档的公寓里,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坐在同一张餐桌上面对面吃饭,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
和在学校里不一样,在家里谁也管不着她们是不是总是黏在一起。她的卧室就在迟衍卧室对面,睡觉前她会和迟衍挤在一张床上看连续剧。当年想看但没看过的剧她追起来津津有味,但迟衍看到一半也许就会昏昏欲睡。
“啊,我还没看完,你困了吗,那我走吧。”明井然抱着平板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迟衍拉住她,纵容她在她耳边播放嘈杂的电视剧,“别走了,你继续看吧”,然后翻了个身,就这样将就着睡去。
明井然实在舍不得没追完的剧,于是把播放器静音,关掉灯,准备继续开心地追剧。
刚刚接着看了半集,床那边忽然动了动。迟衍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昏暗的房间里跳动着微弱的忽明忽暗的光线,立刻半撑起身子把灯打开:“别这样看,对眼睛不好。”
又帮她从床头柜找出乱成结的耳机线,梳理开后递给她,说:“早点睡。”
明井然看着一沾上枕头就又睡过去的迟衍,思忖刹那便关了平板、重新关了灯,飞快地乖乖躺好。
“晚安。”明井然侧躺着,小声地对着迟衍的背影道。
迟衍的背影微微一动,她翻了个身,仍然闭着眼睛,用困倦到极点但依旧温柔的声音回道:“晚安。”
“……”
“明井然……”
“明井然……?”
“喂,丧门星!”从上铺扔出一包抽纸,精准地砸到了睡在下铺的明井然脸上。
明井然浑身抽了一下,猛地从梦中惊醒,恍惚间还没分清自己睡在哪张床上,好脾气地柔声问道:“怎么啦?”
上铺的吴成蹊嫌恶地说:“擦擦你的口水吧,做什么梦呢还吧唧嘴,恶心死了。”
熟悉的令人厌烦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她住的朝北的狭小四人间永远照不到阳光,阴冷潮湿的空气里总是夹杂着霉味,这熟悉的气味提醒着她,她确实是身处在福利院的宿舍里。
明井然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明明什么都没有,又是吴成蹊在故意找茬。她语气冰冷地回道:“关你什么事?”
吴成蹊重重地蹬了一下床板,上铺床底的木屑便纷纷扬扬地落了明井然满床。
听着明井然在下铺气急败坏的尖叫,吴成蹊满意地冷笑道:“你是不是在做今天来的那个女企业家会收养你的梦?”
明井然从床上起来掸床单,气呼呼地闷声不语。
吴成蹊接着说:“别做梦了。她们这种人一般都喜欢挑个聪明的,以后有出息了就说是自己培养出来的,好挣面子。领养你有什么用?你那成绩有够丢人的。选我的可能性还大些。”
明井然阴阳怪气地学她道:“别做梦了。她们这种人一般都喜欢挑个年纪小的,以后在外人面前就说是自己亲生的,这才有感情。领养你有什么用?你那年纪有够大的,明年出去上大学就半年不回家了,怎么养得熟?”
吴成蹊听了又跺了一脚床,明井然的床铺又落了一床木屑,气得隔着栏杆就跟她掐架。
她们两人住一屋就没少斗过嘴。其实起初吴成蹊对她还挺好的,总是夸她像洋娃娃一样漂亮,每天早上起来都帮她梳头,像姐姐一样照顾她。
但随着整个福利院上下,从领导到职员,说她明井然是个晦气的小丧门星成了风气,其他孩子便觑着大人的眼色,渐渐疏远了她。吴成蹊也是从那时候起,不再把她当妹妹了。
两人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忽然隔壁猛锤了一下墙壁——这里墙薄,左右有稍大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她们才停了下来。
明井然抚平被她抓皱的睡衣领口,坐回床铺,深呼吸着平复心情。
吴成蹊也躺了回去,大口地喘着气。
她的气比明井然先顺平,在重归安静的房间里,再次平静地开口道:“你也不小了,再别做这种梦了。要失望多少次才能学会死心?”
找到收养家庭,是福利院的每一个孩子都会做的梦。但像明井然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在做这种梦,就很不应该了。
床板吱呀响了几声,吴成蹊翻了个身面对墙壁。明井然知道她是要睡了。
“关灯,”吴成蹊像是不准备再管她的事,临睡前又想到什么,语气刻薄地说,“还有,从明天开始你每天都要给小宝洗澡了,天气热了,一股馊味。”
小宝是她们这屋的另一个女孩,十岁了,但是智力有问题,生活不能自理。
明井然看向对面,小宝就睡在她对面的下铺,真的就跟小婴儿一样,睡眠很深,雷打不动,她们刚刚吵架都吵不醒她。
但她睡着了是一个模样,睡醒了又是一个模样,一言不合就大吵大闹,明井然通常也烦她得紧。
这里真的是哪里都令她烦躁。明井然不爽地去关了灯,躺回床上,依旧久久不能平静。
这里不是梦里,哪里需要吴成蹊提醒她,她一睁眼就知道,她还会在这种黑暗里待很久。迟甯千既有聪明的女儿,又有和她一样年纪的女儿,怎么可能再领养一个她呢?
-
周一,明井然要到了迟衍的电话号码。
吃完晚饭,趁吴成蹊在学校上晚自习还没回来,明井然赶忙溜回了宿舍,想和迟衍打电话聊天。
她跪在床边,上半身趴在床上,用被子罩住自己以隔绝音量。兴冲冲地拨了电话出去,可等了半晌,接到的只有无人接听的忙音。
是她还在吃饭?还是忽略掉了她的电话?
明井然略微失落地等了一阵,没有等来迟衍的回电,却先等到了门外急促的敲门声。
“明井然,陈护士要走了,你快去接小宝回来睡觉。”敲门的是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很明显是被人支使来传话的。
“这么早?还不到八点。”明井然一直盯着时间,寻常这个时间小宝都在外面和别的小孩玩,只有让她在九十点前把精力耗尽,她才能在睡觉前不折腾人。
女孩道出了今天情况特殊的原因:“她今天不听话,被关了禁闭,你去办公室找她。”
明井然本来就惦记着迟衍的回电,听到这个消息,就更不愿意去接小宝了。这分明就是护理员不耐烦了,就想把麻烦丢给她照顾。
“我不去,陈护士回去了还有别的护士,护士都走了还有社工,社工不在你就去找院长,”明井然无情地说,“我不管。”
“这也不该我管呀,”女孩说着就转身准备离开,“那就让她关着吧,反正她都哭一整天了。”
门关上。明井然回到床边,拿起手机,上面依旧是0条来电信息。
她坐在床沿继续等待,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变成了女孩说的“她都哭一整天了”。
最后她还是去接人了。
办公室亮着灯,里面还有一个职工坐在工位上看电脑,从明井然进门开始,他都没有抬头。
明井然心里大概有数了,也不跟他打招呼,径直进了办公室里侧的“小黑屋”。
“小宝?”明井然很疑惑,小宝竟然在小黑屋里不哭不闹。她摸着墙壁往里走,然后在熟悉的地方打开了房间的照明灯。
灯亮了,照见小宝睡在中间的地砖上。
明井然走进了瞧,清楚地看见她小脸上挂满了泪痕,衣服也脏兮兮的,沾着饭菜的汤水和一身汗。
除了饭菜的馊味和汗馊味,明井然还闻到了一股尿臭味。
看样子是真在这里被关了大半天,护理员放任她不管,她渐渐哭得没有了力气,才睡着了。
“小宝、小宝。”明井然用力把她摇醒。
小宝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张开嘴大哭。不是又在无理取闹,她看着明井然的眼里有光,尽管智力有障碍,但她像是认出来接她的人是谁了。
明井然敏感地共情到她的委屈,说话的语气进一步变软。
“走、走,”明井然拉着她的手往上提,引导她站起来,“我们回去。”
小宝哑着嗓子的哭声没停,她不愿意走路。
明井然蹲在地上,两条腿都蹲麻了,还是哄不好她。
现在几点了?迟衍会不会给她回电话了?她想起放在床边的手机,头疼地抓了抓头发。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小宝张开了双臂,“走,我抱你。”
明井然不愿意抱小宝,不是因为嫌她身上臭,而是因为她很重。
小宝比同龄的十岁女孩矮很多,但是也胖很多。护理员不愿意带她的时候,为了防止她哭闹,就会给她吃很多东西。有时候,小宝一个人坐在食堂吃饭,能默默地吃一下午。
小宝抱起来很重,但她把自己的小脸轻轻地贴在明井然肩窝上。
这是在展示对她的依恋,也是在懂事地想给她减轻一点重量。明井然感受得到。
对她来说,理解她人的感情就是这样一种简单到有些玄妙的事。
把小宝抱回宿舍,明井然腰都快累断了。她一手俯撑着床,一手去够手机。
亮起的屏幕上方显示有一条新短信。
明井然一瞬间睁大了眼,但在看到发信人时眸光又黯了下去。
是迟甯千问她吃完晚饭了吗。
明井然拿起手机正准备回信,这时小宝开始哼哼唧唧起来,像是在抱怨自己一个人被扔在一边。
“好好好,来带你去洗澡。”明井然一面走过去抱她,一面飞快地给迟甯千简单回了一句短信。
宿舍洗澡间的环境很简陋,小宝洗澡是在一个大盆里。
明井然把水放满,试了试水温,然后挽起裤腿,开始给小宝洗澡。
“把手举高高。”明井然半跪在她身后,先帮她取下隔汗巾,再帮她脱掉短袖。
将短袖脱下来的一瞬间,眼前的一幕让明井然吃了一惊。
小宝背上有三块大面积凸起的红痕,像荨麻疹一样,靠近背部边缘的块状红痕旁还有几道手挠出来的红梗。
难怪小宝今天一直都“不听话”,就是这些红痕让她感觉痒、不舒服,可是手挠不到背中间,她也没办法和护理员说出自己哪里不舒服,只有大哭大闹,便被当做不听话关了禁闭。
明井然指尖碰到她背上红肿的疙瘩时,小宝身子就难受地扭来扭去。她回过头来委屈地看着明井然,扁着小嘴,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可就是不哭出来。
这令明井然感到更加惊讶,小宝竟然在她面前学会了忍耐。
她又仔细检查了那些红痕的形状,越看越觉得眼熟,很像她以前身上被虫子爬过留下的痕迹。
明井然试着抖了抖小宝脱下来的上衣和隔汗巾,没想到还真从里面掉下来两只黑色的毛虫。
一只已经闷死了,一只还半死不活。明井然用纸巾随手把它们捏爆了。
确认只是虫子爬过的痕迹就好说。
“小宝好乖呀。我们先洗澡,洗完澡姐姐再帮你上药好不好?”明井然安抚地摸着她的头。
洗澡的过程中,小宝坐在水盆里玩水玩得很开心,只是帮她洗完澡的明井然,每次都会浑身湿透。
今天的小宝比以往更加开心,因为今天明井然没有凶她。
明井然帮她换好内裤和纸尿裤后,把短袖从下摆往上堆成一个圈拿在手里,笑着说:“把脑袋伸进来,我们要穿衣服啦。”
小宝听话地把头伸过来,领口在她脑袋上卡了一下,然后噔地套了下去。小宝的脑袋从领口冒出来,她笑嘻嘻地晃了晃头,嘴里甜甜地喊着:“姐、姐。”
明井然仿佛看到她眼前突然开出了一朵向日葵。
“小宝乖,先在床上坐一会儿。”明井然在小宝手里一手塞了一个小面包和一盒牛奶。
涂红疹的药要去外面拿,明井然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衣服,决定先冲个澡换身衣服再出去。
她们宿舍常年潮湿,每次最后一个人洗完澡后,都习惯把洗澡间的窗户打开,和室内阳台的窗户通风。明井然洗完澡走出门外时忽然想到,她今天洗得早,离吴成蹊回来洗澡睡觉还有很长时间,不如这会儿就打开窗户通通风。
于是她又返回了洗澡间。
站在窗户边,临开窗前,她脑海里忽地冒出一个疑惑:今天的窗户是谁关上的?
很快这个问题的答案就主动出现在了她眼前。
当她把窗户拉开,同时啪的一声,一只黑色的手机朝内倒了下来。
摊在她面前的手机屏幕显示,视频正在录制中……
手机摆放的位置实在让她无法往好的方面考虑。这个录像功能,绝对不是她凑巧碰到的吧?明井然只觉得整个头皮都在发麻。
时长显示,这个视频是一个多小时前开始录制的,刚好差不多是她出门去接小宝的那个时间。
也就是说是趁那个空隙,有人进来放置了手机。
明井然忍着内心巨大的动摇、惊惧和恶心,停止了录像,然后迅速关掉了手机网络,接着才从头开始检查这一切。
把手机从倒扣的位置立起来卡在窗框上后,再拉上窗户,可以看见玻璃贴纸上对准摄像头的位置刚好被人挖了个小洞。
明井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她快速地吸气吐气,命令自己镇定下来。事情还没做完,她还不能被恶意打倒。
这是迟甯千送来的那一批手机,同样的型号,同样的崭新使用程度,也就是说,偷拍的人是她们福利院内部的人。
明井然立刻就有了值得怀疑的目标。福利院里仗着院长的偏袒五次三番找她麻烦的人只有一个。
她鼓起勇气点开了刚刚储存的视频,开头,就是她猜中的那个小畜生的脸出现在镜头中。他摆好了手机后便消失在了画面中。接着是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镜头对着空荡荡的狭小浴室,把一切都拍得一清二楚。再接着是她抱小宝回来洗澡,最后是她自己……
明井然不敢想象,如果她不是突然有了开窗通风的想法,就这样出了门拿药,这个视频会流落到什么人手上。
想要哭的情绪还是忍不住。明井然靠着墙壁蹲下,小宝还在门外,她不敢哭得太大声,只能用力抓紧自己的脚踝,把头埋在膝盖上隐忍地啜泣。
她都已经一退再退了,可换来的只有对方更肆无忌惮更恶劣的欺凌。但她还有什么办法?这件事报告给院长的话,被偏向的人一定还是对方。那个人就是看准了,她在这里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会帮她。
就这样吧。明井然抬起头擦干眼泪,咬着牙把视频删掉。
最后再忍他一次,听说那个人的领养手续马上就走完了,他就快离开这里了。
明井然打开水龙头,打算把手机泡进水池里。在等待水池蓄满水的时间里,她鬼使神差地点开了下一个视频。
开头还是那个小畜生的声音,实在是令人作呕,拍视频的人一面举着手机跑一面张狂地笑,镜头一直对着地上,晃得明井然想吐。
就在她看不下去准备退出时,上移的镜头中出现了一个她熟悉的背影。
小宝?!
明井然瞪大了眼睛。
那人不断对小宝说着污言秽语,明井然在屏幕外听得眼眶发酸,恨不能当场就打得那小畜生闭嘴。
好在小宝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接着,那个人又拉开了小宝背后的领口,往她的隔汗巾里塞了什么东西。
在护理员过来前,拍视频的人就离开了现场,不过镜头一直从远处偷偷对准着小宝。拍下了她是如何因后背痒得难受大哭大闹,又是如何被护理员当做无理取闹扇了巴掌,更录下了视频背后的人把这一切当做他的笑料,发出的奚落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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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宝等了很久,等到她手里的面包都吃完了,姐姐才出来。
明井然哭过的发红的眼睛,因为看到小宝对她露出的期待的笑容闪了闪。
她走过去抱起小宝,说:“小宝乖,我们去找隔壁的姐姐玩。”
小宝只听得懂“姐姐”两个字,高兴地跟着她重复道:“姐、姐!”
“嗯,”明井然亲昵地蹭了蹭她柔软的脸颊,“我是你的姐姐。”
虽然她是孤身一人没有人给她撑腰,可小宝的身后,还有她这个姐姐。
明井然把小宝送到了隔壁,几个女孩子正在书桌前写作业。明井然嘱咐她们道:“你们看一下小宝,等吴成蹊回来接她。”
她又给吴成蹊发了短信,让她回来时记得给小宝带药膏。
然后,她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下了楼。
明井然径直往前走着,眼尾的余光瞥到藏在楼梯间的一个人立刻鬼鬼祟祟地上了楼。她也随即转身,来到楼梯下的储物室。做保洁的工人会把所有的清洁工具都收纳在这里。
她从中挑了一把木质长柄的扫帚,斜着摆到楼梯上,然后用力踩了几脚,将悬空的那部分长柄踩断了。
明井然对她新得到的这截木棍非常满意,长度称手,截断面尖利的木刺看起来也很漂亮。
当她重新回到宿舍时,果然在洗澡间将到处找手机的小畜生堵了个正着。
听到外间大门反锁的声音,那人从洗澡间皱着眉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明井然,我手机是你拿的吧?”
明井然被他一点都不紧张反而理直气壮的声音气笑了。
她从背后掏出木棍,为了防止木棍在打斗的过程中脱手、或因力量差距被对方抢了去,她还用布腰带将右手连同握住的木棍紧紧缠在一起。
明井然最后用牙齿咬住布拉紧了打的结。一切都准备得很完美,在因怒火飙升的肾上腺素的刺激下,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破坏得一干二净。
“陈纪东,你去死吧。”明井然平静地宣布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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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 6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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