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还在继续,前一晚陈鹤垚还能模糊看到苏羡予的轮廓,此刻却连一丝光影都抓不住。他试探着伸出手,却连近在咫尺的床栏都摸不到,他毫无征兆地失明了。
“前不久刚做过眼部手术,伤口还没愈合,自然抵不住毒素侵蚀。”博士过来检查时,只淡淡丢下一句话,便拿着新的实验记录转身离开。陈鹤垚的失明于他而言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只要命还在就行了。
苏羡予攥着陈鹤垚的手,指腹轻轻蹭过他紧闭的眼皮,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刻意的安抚,怕吓到他:“博士说你以前怕黑,你别怕,等他研制出解药,眼睛肯定能好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给你说外面的事,好不好?”
陈鹤垚却缓缓勾起嘴角,他循着苏羡予的声音,慢慢伸出手,摸索着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暖得让他鼻尖发酸。
他摇了摇头,声音里没了往日的痛苦,只剩安稳的依赖:“我不怕黑了。因为我知道,你就在我边上陪着我,有你在,再黑的夜也像有光照着。”
可谁都知道,这暖意背后,是陈鹤垚正在被一点点吞噬的生命,是一场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结局的赌局。
陈鹤垚的皮肤逐渐脱落,整个人血肉模糊。就像一个快融化的冰淇淋蛋糕,仿佛稍微一碰就会化掉,身体机能彻底崩盘。就连医药胶带从他的表皮撕下时,都会连皮肤一起撕下来。
接着陈鹤垚的内脏开始出血,□□流失严重,为了维持陈鹤垚最基本的生命体征,他不间断地出血输血,心脏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完全借助呼吸机来维持,彻底没有了说话的权利。
苏羡予隔着防护布给他换绷带,甚至可以明显感到骨头晃来晃去,仿佛已经和身体分离。
苏羡予清楚地看着陈鹤垚的脏器衰败、暴露,皮肤和血肉分离,骨头和身体散开,这种痛苦无法言说。
苏羡予哭着道:“为什么是你……明明喝下试剂的是我……为什么反应都在你身上……”
陈鹤垚身上很疼,心却安定下来:“猫儿,我不后悔承受这些,我终于换掉了一身的血肉,我不脏了……”
“我终于心安了……我配得上你了……”
腐肉连同我那段不堪的过去一起被剜掉了,戚莯苒造成的一切印记都被揭去,我可以坦然地面对你了,我再也不是戚莯苒口中的‘二手货’了。
“这条续命之路对你来说是无尽的折磨,如果支撑不下去,我们就放弃,我和你一起死。”苏羡予坚定地道:“你别怕,我会陪着你。我孑然一身只有你是亲人了,活或死对我而言现在都无所谓了。”
陈鹤垚轻轻摇了摇头:“我们都要活着,我答应过你,在我们渴望的新生来临前我绝不放弃生命。”
陈鹤垚入睡全靠大剂量的麻醉剂、镇静剂或止痛泵。此刻他终于睡着了,苏羡予看着一旁的博士,开口:“我确定了,我根本没有感染Resurgent病毒,你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
“的确,”博士坦言道:“你可以放心,目前为止,所有感染Resurgent病毒的人里面,他是存活最久,意志最为坚定的。我也会倾尽所有保住他的命,他的命关乎着我的成功,我不会让他死的。”
“可你不能这般让他痛苦地活,他现在生不如死。”苏羡予眼含热泪,决绝地道:“你别逼我,你再不想办法停止他的痛苦,我会亲手了结一切,我会让你什么都得不到。”
“你别冲动。”
“我只给你四天时间,这是最后的期限。”
博士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惑又好奇的问题:“苏羡予,你爱他吗?”
“都什么时候了谈什么爱情?”苏羡予道:“但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我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包括这条命。”
博士没得到确切的答案,不依不饶:“你知道他和戚莯苒睡|过吗?他和你无比厌恶的女人滚|在了一起。”
“那又如何?”
“他不干净了,好比女人失去了最珍贵的清白,你就一点都不介意?”
斯黛拉怒骂:“去你|妈的蛋!女人最珍贵的她自己说了算,他妈一层膜你就想拿捏她一辈子了?同样,陈鹤垚也是,我信他是不得已的,诸多无奈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插嘴?!”
“不,你不爱他,”博士说:“如果你爱他你一定会膈应死,即便不用嘴说,你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大度。爱是占有,爱是不理智,男女之间的情爱也会受人性的卑劣驱使。”
“陈鹤垚爱你所以甘愿一步步将人生变成悲剧,用尊严演绎权贵眼里的喜剧。你那即便愿意为对方去死的伟大情感却跟爱情不沾边,不论陈鹤垚是男女老少你都会如此不是吗,因为你孑然一身只有他一个亲人。”
“我为什么要跟你谈论这么多?神经病!”苏羡予骂了一声就转身离开了。
博士笑着看着身后的助手:“你看啊,永远嘴不饶人的苏羡予,却反驳不了我说的。她否认不了,她爱那个男人却不是出自男女情爱。”
而没有一个人看到了,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缓缓阖上双眼,落下一滴泪来。
陈鹤垚再度闯过鬼门关,沉沉昏迷数月。醒来时,他的眼睛竟奇迹般复明,神志却坠入混沌,既无法识人,也说不出话。他彻底失忆了,只残存一个模糊的念头:有个很重要的女人,本该在他身边。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她的名字,更记不清她的模样。
没人告诉他真相:为换博士全力救治陈鹤垚,苏羡予主动与Levon博士达成协议,顶替陈鹤垚,成了他新的实验体。
Levon博士起初没把这个女人放在眼里,更没指望她能对实验有任何助益。直到实验开始,他才震惊地发现,自己等了数十年的完美实验体,竟就是这个他不屑一顾的女人。
病毒在苏羡予体内不仅没引发任何副作用,反而催生出连他都始料未及的特殊反应。
博士打定主意不向陈鹤垚透露半个字,在苏羡予面前,他满口许诺会悉心照料陈鹤垚,保证他无虞且尽快康复。
可实际上,他为陈鹤垚做完植皮整容与修复,便将他安置在一处隐秘别墅,派专人看管,之后便彻底甩手不管。他总找各种借口拖延,不让两人相见,只偶尔给苏羡予看精心剪辑的视频和照片,用虚假的安好让她安心。
苏羡予看着整容后模样大变的陈鹤垚,虽不似从前,却依旧俊朗,身上的疤痕也消弭大半,整个人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她心底的愧疚总算稍稍减轻,悬了许久的心也落了些。
又过了半年,陈鹤垚的意识才更清醒些。他依旧记不清太多事,却笃定自己弄丢了一个很重要的女人。于是他悄悄逃了出去,一心要找到那个女人。
脑海里时不时冒出一段模糊的记忆碎片:一个俏皮娇软的女孩对着他“喵~”了一声,学着小猫叫。可他越是拼命想看清那张脸,头就痛得越厉害,终究什么都记不起。
他浑浑噩噩,四处流浪,无以为家。他时常拦住路过的女人追问:“你是猫儿吗?”换来的往往是几句“神经病”的斥骂。
天寒地冻,陈鹤垚身着单薄,蜷缩在角落里。他静静地仰头看着漫天的大雪,突然间,一个女子出现在面前。
颜安倾本想视而不见从他身旁走过,犹豫再三,她停下。
陈鹤垚视线聚焦在这个甜美文静的女孩身上,颜安倾将脖子上的厚羊绒围巾解下来递给他。
“对不起。”这人居然莫名其妙地道歉了。
迎着他不解的目光,颜安倾温婉一笑:“知道你可能不想被人目睹这样一幕,知道我这样的举动可能会有些冒昧,让你觉得有些自尊受辱。可是这个天气你没有一点保暖措施是一定会冻死的,你先围着吧。我家在附近,我给你拿一些保暖的毯子来。”
陈鹤垚忽然僵住,眸子微眯了眯,看了她好半晌,忽地就笑了。
眼前之人的面孔,似乎和记忆中那个始终看不清真容只有模糊轮廓的女人的模样重合了。
他似乎……找到了。
他伸手接过,又抬眼望向颜安倾,嘴角微扬:“我手冻僵了,你可以帮我一下吗?”
颜安倾微愣,点了下头。她弯下|身子将围巾系在他脖子上,那瞬间陈鹤垚闻到了专属于女孩身上的沁脾花香,是一种淡淡的海棠花香味。
陈鹤垚目光灼灼地看着颜安倾,她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严肃亦认真,动作带着与生俱来的温柔。
陈鹤垚破天荒想要留住她,留住这一刻她带给他心里的悸动,留住那一份有点熟悉的温柔和珍视。
陈鹤垚无比确定,面前这个就是被自己遗忘和弄丢的那个人。
完毕,陈鹤垚起身站在台阶上,慵懒中带着点随意,冲她笑道:“你叫什么?”
颜安倾看着那笑容如三月阳光般温暖又不含任何杂质的男人,下意识回了一个善意的微笑,温声细语:“颜安倾。”
陈鹤垚试探地问:“那我可以叫你猫儿吗?”
颜安倾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蹿红,轻抿了下唇,不语。
陈鹤垚心突然凉了半截,他太害怕她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了,语气变得失落阴冷:“不可以吗?”
“啊……不是不是”颜安倾急忙解释:“我的小名的确叫猫儿,只是……我们不太熟吧。你这样叫我不太合适呢。”接着她娇羞中掺杂一丝小懊恼,又垂下了脑袋。
陈鹤垚眼睛亮了亮,弯下腰,仔细地盯着她温软的面庞,眉眼含笑,带着宠溺道:“所以你真的是猫儿?”
“我自幼就比较瘦弱像只小猫,所以大家都叫我猫儿,不过你怎么认识我的?”
陈鹤垚:“我一直在找你,找了你很久很久,久到我快疯掉了,我本来打算今日去死的。”
他的话惊住了颜安倾,可她直视对方双眼,却没从里发掘一点开玩笑的意味,他是认真的。
从那天起,陈鹤垚像罂|粟一样迅速席卷颜安倾的世界,她对他从开始的好奇、拥有的一点好感也了无声息地变了质。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她的笑容里总是藏着一种势在必得的情愫,似鹰锁住猎物,不到嘴边便誓不罢休。他的占有欲和偏执都逐一暴露。她开始害怕,害怕和他单独接触,更害怕那双含着笑却锋利如刀的眼眸。
她害怕那个每天堵在她必经之路的男人,她宁愿一个人走后山的小路也不愿遇见他,因为再次遇到他,便会因为躲他而遭受更深的惩罚。
那个男人从没凶过她,他总是很温柔地对她笑,然而掩藏在骨子里的东西都肮脏得让人不由心生抗拒。
她想逃。
可那声“猫儿”就是颜安倾命定的诅咒,在最初那声“猫儿”响起,她此生便再也逃不过。
“猫儿。”一声低醇性感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颜安倾顿时僵住,冷意从脚底蔓延,冻住她上一秒还炙|热跳动着的心脏。颜安倾紧紧揪住衣领,不敢回头,整个人如筛糠一样剧烈抖动起来,甚至连呼吸都忘却。
猫儿猫儿,这声亲昵的呼唤曾是拖她入地狱最深的羁绊,也是她永生的枷锁,把她困在痛苦的瞭望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猫儿,怎么不回头看看我?”男人的嗓音一如往常,温柔又宠溺。
听着那越发清晰的脚步声,颜安倾想要尖叫呐喊,想拼命逃离,可她的身子就像被定住一样不受驱使,动弹不得。
“猫儿”男人宽厚坚实的怀抱抵上她的后背,他伸手,将要挣扎推开他的颜安倾紧锁在怀。他贪婪地吸取她身上专属于她的味道,鼻尖抵着她的耳垂,闷声道:“我很想你”
“你呢?躲着我的大半年,你想起过我吗?”
感受到怀里颜安倾的僵硬和颤抖,他微微笑了笑:“哦我差点忘了,你身边有了另一个男人,叫刘泽宸对吗?”
颜安倾张嘴呼吸,拼命逼迫自己保持冷静,随后她生冷地推开他,嗓音止不住发颤:“你可以去死吗?我只想要平淡幸福地和我爱的人一起生活,我错了吗?”
陈鹤垚轻嗤了声,眉目阴冷,他拽住她的手一把带向他。他紧箍住她的腰使她动弹不得,修长的指撩起她额畔的发亲昵地挽在耳畔。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我的猫儿还不属于我,我怎么舍得死啊?”
颜安倾猛地一颤,顿时跟发疯一样拼命挣扎捶打着他:“你去死!你去死!”
“你就是个魔鬼!魔鬼!”
无论她如何挣扎他依旧不为所动,按住她的手把她搂进怀里,安抚地抚摸着她的脑袋,轻笑道:“是啊,我是魔鬼,可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天使,永远都是。”
“你放过我吧……”颜安倾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我求你了……”
陈鹤垚垂眼看着她那双无助痛苦的眸子,伸手给她拭去眼角的泪,低声说:“猫儿,我想放过你。可我做不到,即便痛不欲生,我依然不愿放手。”
“你不知道,一但你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就开始恐慌,脑子里那些可怕的东西就争相冒了出来,我的四肢百骸都开始变得很痛,痛的我想死不能。”
颜安倾抬眼,泪眼蒙眬地看向他,哀莫大于心死:“那我去死,用我的死结束一切吧,你停手,别再牵扯无辜的人。求你不要害我的阿泽……”
“我的猫儿还是一如既往的善良,”他捧着她的脸,嗤笑了声:“你可怜万物,却从不将悲悯施舍一点点给我。你在乎只有一面之缘的路人的喜乐,也不在意我的生死,你普爱众生却从不愿回头看看我!不愿看看那为你不顾一切!为你生为你死的我!”
说到最后他近乎暴怒地狂吼,眸光阴冷,戾气顿生,“自始至终,我不过想要你回头看看我,想要你爱我,仅此而已!”
颜安倾哭着捂住耳朵,不愿去听不愿接受。
陈鹤垚扯开她的手,扣住她的下颌凑上前,鼻尖抵着她的鼻尖,笑容没有一丝温度:“猫儿乖,记得,你活刘泽宸便活,你死,我便让所有人都陪你一起死。”
那晚,颜安倾再次体验了什么叫作生不如死。痛苦悲剧再次重演,重蹈覆辙后,她最后一丝灵魂都被撕碎。
她像是一个被人拾起拼接在一起的陶瓷娃娃,没有喜乐,没有生机,唯有她眼角未干涸的泪能暗示什么。他搂着她,明明她躺在他的怀里,他却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猫儿。”
他一遍遍地喊着她,不知疲倦地亲吻着她,从眉心到嘴角。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碎。
不知过了多久,天将大亮,她很轻地道:“我后悔那天靠近了你。”从此我靠近了不幸。
男人微僵,抵着她的额头,把她搂得更紧,“我们会幸福的,我会给你幸福的。”
颜安倾闭上眼,“终于有一天,我会拉你下地狱的。”
“我不怕,”陈鹤垚淡淡地笑了笑:“有什么比失去你更让我畏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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