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骗人！”

宿映辰抬头看他，哽咽道：“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你明明、明明……”

他声音越来越低，而后渐渐松开指尖，整个人塌耸地跪着。

哪里不对？……到底哪里不对啊！

难不成师兄也是……

他忽然惊恐地睁大了眼，此时此刻，看着与记忆里完全迥异的发展，他不得不意识到一个真相：如果他都能重新来过，那么他的师兄……为什么不可以？

“师兄，你是不是……”

他茫然抬头，刚吐出几个字，便倏然噤声。

指甲重重刺进皮肉，疼痛让他清明了片刻，将未出口的话囫囵咽下。

他无声地张了张唇，呆呆地看着时玦仍旧温柔的眸子，里面没有仇恨与憎恶，就算看着他，这个曾经害他献祭了神魔封印的罪魁祸首，也没有半分怨憎。

除了——不想再让他拜入天青峰。

他师兄一向光风霁月、坦荡磊落，哪怕重生一次，定然也不会故意刁难尚且年幼的他，只是决定要划清界线，再不收留……但若戳破了他也是重生而来的事实，面对真正的他，师兄说不定会比现在更决绝、更冷酷。

那时候，他再如何努力，恐怕都无济于事。

不能说。

他脸色更加苍白了一度，逃避似的摇头，喃喃道：“师兄……”

其他弟子都被林曦领了下去，天望山顶，只剩宿映辰还跪着。

时玦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师叔伯，二师伯先冲他摊了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他委婉道：“按理说，只要登上天望山山顶，便会成为天玑宗弟子，若没有大错，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

言下之意，就算来拜师之人是个傻子，为了门派名声，也不能将人无故驱逐。

短短半个时辰，宿映辰在几人眼中已经从天赋极好的苗子，变成了脑袋不清楚的傻蛋。

毕竟要不是头脑有损，谁会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又哭又抱，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四师叔一看情况不对，赶忙摆手道：“小玦，这个人我们天峦峰可不要啊！”

他这话一出，可是点醒了另外两位长老，他们都知道，时玦爱惜人才，只要看见适合哪峰的好苗子，都会帮他们推荐一二，如今这个人，确实根骨好、天赋高，扔去外门着实可惜，可要拜入内门，入他们峰下，他们又都不想要。

毕竟看此人脑筋……着实不灵光！

此时此刻，当然是要先遛为快，要不等时玦开了口，他们这些当叔叔伯伯的，也不好意思拒绝啊！

这么一想，还不待时玦张口说第二句话，天望山上，一阵清风而过，霎时就剩了他和跪地的宿映辰。

哎？

时玦还没反应过来，看着贴近他的宿映辰，颇有几分手足无措。

宿映辰却好像享受极了他们的独处，整个人紧绷的情绪舒缓了许多。

他磨磨蹭蹭地想往时玦怀里凑，时玦却并不喜生人近身，用手推拒了一下，他的力度很是轻微，跪地的少年却恍若惊弓之鸟，下意识听话地松了手，抬起头，眼睛怯怯地看着他的反应。

凡人对修仙者向来尊崇，他这般表现虽然太过，但时玦也可以理解，更何况，看他的年龄不过十七八岁，想来更是少年心性。

可是……

时玦看着他，却总有种奇怪之感。

“我并未骗你。”他耐心道，“单金灵根，刀剑皆无区别，同为内门，你不必执着于此。”

“不一样……”宿映辰却仍旧不甘，抬头看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被自己极力咽下，他朝时玦膝行了两步，握住了他的衣袍。

他不能说出他重生的真相，所以连祈求也语焉不详，只摇头道：“不一样……”

“你明明知道……不一样的！”

话落，他又有几分后悔，赶忙放软了语气，看着时玦，脸色惨白道：“师兄，别、你别这样……求你了……”

“我知道错了……”

“我不该骗你，不该自以为是……”

“你怎么教训我都行……可是，别不要我……”

他一边说，一边泪水一滴一滴砸下，他哽咽道：“师兄……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好不好……”

他字字泣血，时玦却听得莫名，他缓缓蹲下.身，手抬起他的下颌，蹙眉看着他狼狈不堪的脸。

“你……”

他刚吐出一个字，少年却在他的注视下一抖，落于他下颌的手指立即被他紧紧握住，他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励，看着他的接近，脸上露出一种受宠若惊的神情。

“师兄……”

宿映辰抬头，与那双眼睛直直相撞，如水的眸色泛起浅淡的涟漪，像是羽毛划过他的心间，带给他轻微的痒意。

他近乎贪婪地盯着眼前的眉眼，这副容貌，他不知在梦里描绘了多少遍，才能于此时，真真切切地望进眼中。

“我、我不会再那样了……”

他不顾一切地想往时玦怀里挤，时玦虽排斥，但终究没有拒绝，只是手落在他的后颈。

宿映辰还在不停地喃喃，“对不起师兄……”

“我会改的……”

“我一直在找……”

时玦听了一阵，终还是无奈开口，“你魂魄不稳，神思混乱。”

宿映辰摇头，他的神色越发崩溃，哆哆嗦嗦地吐出些意味不明的话，一会道歉，一会又冲他乞求。

试心阵本就放大**、影响心性，几百年来，确实有人出阵后仍旧沉迷，只是像宿映辰这般严重的，倒是少见。

时玦抬手，指尖灵力流转，点上了他的几处大穴。

清心诀特有的清冽之气充盈进宿映辰的经脉，他好似终于冷静了几分，不再说奇怪的话，只是喃喃了一声“师兄”。

时玦打量着他，暗自思忖。

以天赋根骨而言，宿映辰无疑是这批弟子中的佼佼者，假以时日，必然是栋梁之才，更别说按照宗规，第一个登上天望山山顶的弟子，本就该直升内门。

内外有别，资源更是大不相同，若只因他今日的混乱之举，便绝了他的仙途，任他白白蹉跎时光，也实在暴殄天物。

他想了想，终还是道：“你且等一等吧。”

他也没说让宿映辰等什么，只伸手掐诀，驱使了一个木头小剑。

木剑漂浮在半空，宿映辰看向剑尖所指的方向，他知道，那处正是天勉峰——外门弟子院落。

师兄终究没有因为他的祈求而松口，他闭了闭眼，勉强压下心中惶恐的躁郁。

等一等。

不要着急。

师兄说，等一等……

他抬手行礼，跟随着木剑的指向艰难而去。

时玦看宿映辰走远，夜色渐深，他却没着急返回洞府，而是换了个方向，又往大师伯的主峰而去。

***

月上中天，时玦总算从大师伯的洞府推门而出，他口干舌燥，再一想那些夸张之语，自己都听得脸红。

什么百年难遇……不世之才……光耀宗门……

总之，大师伯是答应了，至于宿映辰能不能入四师叔的眼，却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若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他也不知珍惜，只能说他确实与天玑宗无缘。

他长长舒了口气，林曦正守在门外，看他这副疲惫的样子，不由摇头。

“大师兄，你就是好心。”

“要我说，他实在是不知好歹，即便是天才，这玄门大陆一年也能出十几个，没什么稀奇的。”

他显然是在为刚刚天望山顶的事愤愤不平，天玑宗成立千百年，哪见过那样不识好歹的人？

时玦点头，宿映辰那般举动，任谁看都觉狂妄，“不过……”

他笑笑，“既然有宗规在先，权当再给他一次机会罢了。”

两人正低声交谈，夜深人静，笼罩天昭峰的禁制却忽然被人触动，慌张的动静从山脚蔓延而上，跌跌撞撞，逐渐清晰。

“救命……”

身穿皱巴巴宗服的弟子气息虚浮，冲他们狼狈行礼，他刚刚入门，尚不会驱使灵气，此时一路急跑过来，呼吸间都是喉头漫上来的血腥味。

时玦认出来了，这正是今日刚刚拜入宗门的新弟子。

他奇怪道：“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大师兄……”那个弟子大喘了几口气，惊恐抬头，“杀人了……”

“那个叫宿映辰的……杀人了！”

***

混乱还在继续。

鲜血从额头流下，蛰进了宿映辰的眼，他却浑然不觉，连视线都没有朝身后偷袭的人看去，只依旧高高扬起拳头，朝身下人死命挥下。

“闭嘴……”

“闭嘴……”

“闭嘴！”

头顶的伤口汩汩流着血，彻底染红了他半张脸，他眼睛赤红而狠戾，像一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耳边，刚刚的嘲讽之声还在继续——

“你还想拜入天青峰？做什么春秋大梦！”

“……时玦师兄根本不要你！”

“人要有自知之明，你也配当大师兄的师弟？”

“你说，你配吗？”他们伸手搡他，嬉笑道：“你配吗？”

宿映辰猛地一抖。

罡风之中，凄厉的人声夹杂着呜咽，问他，“你配吗？宿映辰！你配他这般待你吗？”

“盟主大人！天之骄子！不世之才！”

“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你所谓的大义、你的传世美名？”

“你怎么不去，宿映辰，你既然知道，你怎么不去呢？！”

他什么也说不出，只抱着那把断剑，冰凉的剑刃寒入骨髓，让他止不住地发抖。

“……闭嘴。”

他哆哆嗦嗦地捂住胸腔，撕裂般的剧痛开始重新蔓延，无数声线与这几道少年的话音重合，他听见铺天盖地的痛骂、唾弃、诅咒，感受着落在身上的刀刃，所有人都能发泄着他们的愤怒与痛苦，却唯独他……他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他大喘了一口气，眼睛赤红地抬起。

“闭嘴？哈哈哈，你们听见没，他让我闭嘴！”

“我就要说！”

“你当不了他的师弟的！”

“不要你！”

“不要你！”

“不要你！”

……闭嘴。

闭嘴啊！

强压在心底的惶恐被毫不留情的戳破，宿映辰的呼吸越发急促，连好不容易清净下来的耳中也响起熟悉且剧烈的空鸣，他看着嬉笑的人群，眼底泛起丝丝缕缕的红色，甚至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们在说什么？

聒噪、好吵、胡言乱语……该、该死！

“不、呃——”

笑声霎时被一道凌厉的拳风打断。

几人没想到宿映辰会突然动手，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不过一拳之后，他们瞬间反应了过来，为首之人擦了下嘴角的血迹，啐了一口，正想扑上去，宿映辰却比他动作更快，追上来将他死死按下，掐着他的脖子，拳拳到肉。

剩下几人一看势头不对，赶忙抄起椅凳就冲宿映辰的后背砸去。

宿映辰的理智在摇摇欲坠，他丝毫不管自己身上的伤，只一拳一拳，往死里挥着，被他按在手下的人起初还能朝他痛骂，后来则出气多进气少，只能发出一声声痛吟，可他的手却始终仿若铁钳，任谁也拽不动。

直到——

“住手。”

一道柔和的嗓音，却蕴藏着无声的冷意。

他浑身一抖，仿佛被猝然抓住了命门，身形霎时停滞。

他猛地抬头，昏暗的夜色中，看见了那双眼。

……师兄。

本来印象分就不高，这下又-100（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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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