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是陷井也是机会
作者:天际驱驰
自从世子爷把时倾关进客院,逼迫他投效王府之后,时倾总在暗暗猜想:当年安若王出面保下他们母子,除了看在亲戚的份上,只怕更多的是觉得柴大儒遗孤的身份,有利可图吧?
在自己安安心心呆在嘉彧居,努力喜欢元恺,跟元恺表现得情投意合之后,世子爷终于信任他了吗?
时倾半敛眼眸,装着漫不经心地问:“给我祖父的门生故旧写信?给谁写?”
元恺道:“礼部郎中邹凡尘,宓州子濯先生。”
对这位宓州子濯先生,时倾倒是听母亲回忆那场灭门惨祸时,提到过多次。
这位宓州子濯先生,姓邹,名凡尘,子濯是他的字,他是柴大儒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学问通达,立身雅正。
时倾虽然没见过这位邹先生,却跟他颇有渊源。
当年,柴卓氏在柴氏老家金川生下时倾的消息,传递到京都凤景城之时,邹凡尘恰好回京述职,去老师的寓所拜访,听说老师喜得小孙子,因没带礼物,承诺将来收这孩子做个子弟。
因当时,邹凡尘正跟老师斟酒清谈,刚占了一首诗,对诗中有一联“时倾一樽酒,坐望东南山”颇为得意,一时兴起,给这个刚刚降生的小婴儿赐名为“时倾”。
时倾望向元恺,问道:“给他写什么信?我又不认识他。”一脸茫然的表情,撇清他跟邹凡尘的关系。
其实,也真没有什么关系。
回了自己院子,不必再衣冠济楚,元恺一边脱外裳,一边问:“难道五姨没跟你说起过这位子濯先生?”
“母亲跟我说过很多祖父的弟子,你说的那位子濯先生是谁?”
“我听父亲说,这位子濯先生曾说过,要收你做弟子的。想是时间太久远了,五姨忘了罢。”
“哦,你说那个人呀,倒听母亲说过。”时倾在旁边帮着元恺宽衣,嘴里作恍然状,冷嗤道:“说什么收我做弟子,那都是以前的事。如今祖父亡故,人走茶凉,我母子在王府避难十五年了,你见哪个柴门弟子来探望过我们孤儿寡母?那子濯先生若真心想收我做弟子,当我六七岁开蒙之后,便可以来收我了。如今过去十年了,他连个影儿都没有!世子爷叫我写信,莫不是叫我求他,收我入门?”
说着,时倾把元恺的衣服往旁边小厮怀里一丢,道:“不写!”
对柴门弟子们的冷嗤,倒是时倾的真实情绪。当初的灭门之痛,时倾没什么感触,毕竟那时,他年纪尚小。但对人情冷暖,时倾却有深深的体味。
忆起往事,时倾总觉得,他跟母亲能避开那场惨祸,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那会儿,时倾才两岁多,柴卓氏的四堂姐卓夫人,因是安若王世子妃,不能擅离封地(整个王府中人都不能擅离和岐州),便写信叫柴卓氏把时倾带去安若王府小住一段时间。
柴卓氏带着时倾前往安若王府时,靖宁帝正身染重恙,却起意想废储另立,他钟意的,是自己宠爱的嫡次子。
身为礼部侍郎兼国子监祭酒的柴老爷子,极看不惯靖宁帝恣意败坏礼法,破坏祖宗承嗣制度的行径,带着一干臣子,犯颜直谏。
大约在直谏中,情绪激动之下,柴老先生等大臣一时口快,提及往事,戳到了靖宁帝那“也是次子”,“帝位来得不够正统”的逆鳞,靖宁帝大怒,以大不敬之罪,把一干犯颜直谏的臣子全拖出去砍了。
大臣们在柴大儒英灵的感召下,秉着“武死战,文死谏”的神圣使命,接二连三地死命进谏,搏个青史留名。
其间,有多人多次戳到靖宁帝逆鳞,把本就重病缠身的靖宁帝气得奄奄一息,觉得都是柴老先生带的头,积怒之下,便下令把柴家满门抄斩,以杀鸡儆猴。
跟这道灭门圣旨一起下达的,还有两道废立圣旨,一道圣旨以太子性情刚愎为由,硬是废黜了长子的储位,改封昭王,着令即刻赴封。另一道圣旨册立次子为太子,入主东宫。
靖宁帝发了话,谁敢多言,柴家便是榜样。
不得不说,同样一件事,靖宁帝比神光帝,真是强势狠辣得太多了。
大臣们直言死谏,以求博个忠名,好青名留名,但如果要连累家人一起遭难,那就得慎重考虑了。这一下,大臣们全都闭嘴了。
于是靖宁帝拖着病体前往太庙祭祀列祖列宗,禀告太子废立之事。
靖宁帝本就重病缠身,虚弱之极,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祭祀回来,次日便驾崩了。
鉴于前太子刚刚离京赴封,为防有变,新太子的势力立即拥护着新太子直接灵前继位,年号乐章,等出孝之后再行登基大典。
靖宁帝驾崩之时,因柴氏老家金川远在西南,那道诛杀圣旨还在路上,当时有大臣向匆匆继位的新帝进言,请求快马加鞭追回靖宁遗旨,饶赦了柴大儒的家眷。
毕竟柴大儒只是犯颜直谏而已,又不是真犯了什么不可饶赦的大罪,现在朝势变了,已经没有杀鸡儆猴的必要了。
可新帝为了彰显孝心,子不言父过,要是先帝一死,下达的旨意就可以随便被篡改作废,那先帝的脸往哪放?因此,新帝楞是坚持不肯追回靖宁遗旨,到底还是把柴氏满门抄斩了。
既然是抄斩满门,当然不能放过柴卓氏和时倾这两个,禁军前去和岐州找安若王府要人。不想安若王爷拒不交人,禁军不敢硬闯王府捉拿,便火速回报乐章帝。
乐章帝想着反正已经把柴家大部分人杀了,这道遗旨也算执行过了,倒不必对柴氏赶尽杀绝。
再说,安若王是皇叔,辈分高,名份正,又握有神光密旨,自己委实不好跟这位皇叔硬磕。
三者,他正跟闻讯返回的前太子昭王斗争到紧要关头,不敢把此事闹大,害怕昭王听到消息,跑去联络皇叔一起对付自己。
于是乐章下令让禁军撤离和岐州,算是允了安若王府这个人情。
乐章帝对于那些阻止先帝换储的大臣,倒不记恨,虽然明面上没有给那批死谏大臣昭雪安抚,不过暗地里,还是对他们的后人有所照顾。对柴大儒的照顾,便是优先录用升迁柴氏门人弟子。
因此,柴老先生死后,他在儒学上的声望却更上一层楼,他曾教导过了弟子,纷纷出仕,在朝堂上颇有势力。
照说,柴氏母子避难在安若王府的事,不算秘密,可十五年间,竟没有一个柴门子弟前来看望过柴氏遗孤,甚至连封信箴也没有。
邹凡尘也和所有柴门弟子一样,从来没有跟柴氏母子联络过,难怪时倾会冷嗤邹凡尘,拒绝写信相求。
看出时倾被触动了情绪,心头不高兴,元恺心疼地把时倾揽在怀里,拍着背宽解道:“莫气莫气,咱们只是借这个由头,写信把那姓邹的诳到王府来。他来了就完事,你拜不拜师无所谓。”
时倾听懂了,世子叫他写信,只是想把邹凡尘诳来王府,有些蔫蔫地问:“这么多年,子濯先生对我们母子都不管不问,这会儿我写信去,只怕他理都不会理我。”
“再过一月,便是你的十八岁生辰了,父亲的意思,是想你写信,请姓邹的在你生辰那天来收你入门。”
快满十八岁了?时倾这段时间心头压着巨石,完全把生辰给忘了。他心头冷笑,脸上谄笑道:“真是难为世子爷,还记得我的生辰呢。”
“不是,是我跟父亲说要给你过生辰,父亲才想起来,让你给姓邹的写信。”
是啊,他一个在王府避难的小孩子,世子爷怎么会记得他的生辰?整个王府,记得他生辰的,除了他们母子,大约只有元恺和卓夫人吧。
时倾已经记不得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元恺总会在他生辰之日,送他些精美的小玩艺儿,跟他说:小倾,今天是你的生辰,你要一辈子开开心心的。
这些往事,回忆起来,每每都让时倾感动,在这冷漠势利的王府里,是元凯带给他少有的温暖。
时倾情不自禁地抬手环抱着元恺,有些动情地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谢谢你每年都记得那个日子。”
“哎,客气什么,每年你也给我庆生了的。”元恺说着,放开时倾,把中衣脱了,拿起扇子扇风,叫小厮去打盆凉水来擦擦汗,再穿居家凉衫。
不多时,小厮打了水来,元恺索性把上衣脱了,叫小厮拿巾子给他擦拭身体。
时倾坐一边看着,沉吟道:“我一个素未昧面的后生晚辈,给子濯先生写信相邀,恐怕没那么大面子,请不动他。”
“父亲说了,凭你的面子自然请不动他。不过他看在柴老先生的面子上,一定会来。”
“我跟母亲在王府寄居十几年,那子濯先生从不过问。我看呀,只怕祖父的面子也不管用。”时倾略垂着头,把玩着扇子,闷闷地说。
“不然!不然!”元恺转过身,让小厮给他擦后背,说道:“想是五姨有些事,没跟你说。令祖父柴老先生虽有二子,却都是不成器的,继承不了他的学问衣钵。那邹凡尘聪慧好学,踏实勤勉,是门下弟子中的佼佼者,柴老先生怜他出身贫寒,凡事多有帮衬,拿他当自家后辈子侄相待,情份很是亲厚。”
其实,时倾曾听母亲说过:这个邹凡尘在治学上十分严谨,很好地吸收了柴老先生的柴门儒学精髓,在柴老先生还在世时,便是公认的柴门儒学继承者,假以时日,也会成为当代大儒。
元恺继续说道:“若说柴门弟子都是人走茶凉的凉薄之徒,独这邹凡尘不能。当年柴老先生对他有多照顾,很多人都知道,连婚事都是柴老先生给他一手操办的,前面十几年,对你们不闻不问,也还勉强说得过去,毕竟相互之间都没有联络。如果你主动写信,请他来收你入门,他要是不来,必招人非议。那他的名声就完了,就不能成为继柴老先生之后的儒林领袖了。”
说了这么一大堆话,元恺停了停,穿上干净的内衣,总结道:“父亲给我分析过,收你入门,是他自己的承诺,再加上柴老先生的关系,他要是爱惜自己的名声,还想成为当世大儒,便不能不来。”
柴氏母子从十五年前来到王府,便没有再离开过,对王府以外的消息,十分闭塞。时倾最喜欢逢年过节之时,听长辈们闲聊,从而知道一些外面的消息。
从元恺的话里,时倾一下子明白了邹凡尘的身份:他的官位虽然低,可是,他在儒林仕子中间的地位高,隐隐然有儒林领袖的趋势,假以时日,还有可能成为继柴大儒之后的又一位当世大儒。
从邹凡尘的身份,时倾又可以推测出:世子爷把邹凡尘诳来安若王府,当然不是为了让邹凡尘收他入门,更多的是为了王府想拉拢邹凡尘。
在“拿回”皇位的过程中,王府需要有人出面,替他们摇旗呐喊,助涨声势。王府需要得到儒林仕子们的支持,承认安若王爷才是皇位的正统继承人,在舆论和道德上占据高点。
邹凡尘被安若王府选中,想让他成为替王府呐喊生势的嘴。
邹凡尘前来王府,无外乎三条路:一条,用利益说服他支持王府的谋逆,二条,强行把他架上王府的战车,三条,即使邹凡尘顶住压力,什么都不答应,只要来拜访了安若王府,便会向外界传递一种姿态。
时倾心头一动,暗想:邹凡尘前来,也许是他逃离王府的机会。
拜了师,是不是该跟在老师身边学习?老师在凤景城做官,他是不是该跟去凤景城?那他不就可以正大光明离开安若王府了吗?
在王府忍耐了这么久,忽然之间看到了一线希望。有了希望,时倾心头顿时热切起来,恨不得邹凡尘能够立即现身带他走,难得积极地道:“好,我这就去写。”
“慢着,我同你一起去。”元恺在小厮的服侍下套上居家凉衫,一边自己系衣带,一边同时倾走去书斋,坐在旁边,看时倾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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