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缓想用手探伏隽膝盖的伤势,却被后者抚开了。
萧缓定了定神,收回滞在空中的手,吐出一口气来,他未起身,气势迫人:“还不滚?”
陆氏一门累世簪缨,女则入主中宫,男则镇守边疆,若非天不佑其,子息艰难,恐怕如今后位与那冯挚无缘。
而陆信军功赫赫,钦封侯爵,姑祖母是当今太后,素来目无勋贵,更别提自幼军中长大性情中带了血性狠劲,连太子亦要礼他三分,他看不起的人多了,遑论废后庶子。
他与萧缓之情仇从两人还在北疆时就结下了,当即不再忍耐,你是天家贵胄,我也是簪缨世族!陆侯先一步按住萧缓的肩,面沉如水:“我不同你计较骂我如何,你不能这样折辱他!他奉你为君,你把他当什么?”
“本宫如何待他,与你何干?!”萧缓反手抓了陆信小臂,陆信只觉得一股巨力几乎要碾碎尺骨,面上一狠,搁在萧缓肩上的掌化为爪,牢牢抓住萧缓半身。
方寸之间,二人瞬息过了几招,矮凳不堪重负地被陆侯一脚踹飞,可怜地破碎在墙边。
当年北营校场,他本以为少年不过稚弱文臣,哪里有这等血性摔服烈马?可伏子英纵马扬鞭的模样偏偏犹在眼前。同为慕艾者,陆信自问,若连萧缓那点心思都窥不破,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伏隽视他为君,他视伏隽为何?
两人缠斗之时,伏隽蓦地将茶盏在桌角磕碎,抬手将碎片逼近萧缓颈边。萧缓撇了一眼伏隽握着碎片的手,不发一言,停下了动作。
“陆侯,还请不要妄动。今日你言辞无状,或许陛下只能治你一个不敬之罪。”伏隽见二人冷静下来,瓷片萧缓的皮肤,萧缓能感觉到颈边丝丝凉意:“可如果明日殿下面圣时染恙,届时恐非陆太尉免冠请罪所能善了。”
陆信不为所动。
那是弑君。
伏隽将瓷片贴紧萧缓颈边,眼见就要划出血色。
陆信咬唇,悻悻收手,恶狠狠剜了萧缓一眼。他自己不惧罪名,却不能不管伏隽,萧缓今晚受伤,伏隽焉能独善其身?
两人从如胶似漆的状态里分开,陆信踉跄两步到门口,欲走,却还是回头。可他回头,又什么都不说,一张脸隐在暗处,止步片刻,方离去。
前世陆信有这么放肆过吗?伏隽真是从来拿这种胆比天高的人没有办法。陆信算一个,温宪也算一个。
“松手。”
伏隽方才让瓷片从手中滑落。
萧缓抿着薄唇,露出明显不开心的幼稚模样来。自从两人认识以来,故作老成的大殿下就鲜少露出这样的神色。
伏隽虽自知下手有分寸,却还是用手背探了探萧缓颈边,触之完好,才放下心。大殿下反钳住伏隽在他颈边乱晃的手腕,两指探入他手心,摸了摸,一片凉,但无湿腻之感。
伏隽知道这是萧缓担忧他被瓷片伤到。不过摔杯之前他就用衣袖垫了手掌。
“手这么凉。”萧缓喃喃道。
“……”伏隽顾左右而言他:“他年幼气盛,行事不及后果。”
“僭越无状,心存觊觎之辈,留之何益。”萧缓吐出几字:“我迟早……”
让他滚去戍边。
“殿下若想入主东宫,陆氏臂助不可或缺。纵使不能使他归心,也不能令其为太子所用。”伏隽只好换了个说法,“陆信虽疏狂,但确是将才,若能为臂膀,是好事。”
萧缓没有赞同,却也不再说话了。
他只比伏隽要年长一岁,身形却不相似,月光入窗,将萧缓的影子拉的极长,几乎盖住了伏隽整个人。两人许久默立,站到伏隽有些想要告乏,萧缓才开口。
“你说如你我相知至此,亦有相负之时,”萧缓薄唇开合,嗓音沉缓,“倘若有一日我杀你,我亦不独活。”
伏隽垂下的头缓缓抬起,他早就拆了发髻,此刻长发如瀑垂落,原本有些困乏混沌的眼眸登时明晰,双眼微睁了几分,状似迷茫。
“我说,碧落九泉,岂敢相负。”萧缓迫使得伏隽几乎退无可退,“你说我心难测,我不觉得。”
我大抵是两天未眠,所以出现幻觉了。
“殿下。”伏隽几乎是话音刚落便清醒过来,郑重道:“你知晓自己在说什么疯话么。生死相随,非君臣之谊。”他忽觉心慌如擂,呼吸一窒,抿了抿唇,“当年长门宫,长门宫内,我曾应皇后诺,辅佐殿下,定当不渝,至今四哉,我不曾逾矩——”
他蓦地噤声了。
他不曾逾矩吗?
伏隽抬起脸——不是他自己抬起来,萧缓一手握住伏隽纤秀的下颌,稍一用力便抬起他的脸,伏隽修眉蹙起,眼神却不躲不避,直视萧缓看不出情绪的眼眸。
大殿下的眼睛像极了师皇后,伏隽见到他的眼睛,就能想起当年师皇后牵着他的手,要他恪守臣节的模样。
萧缓探身上前,随之而来的是温软的唇,覆上了他的。
只是一瞬。
仅是一瞬,伏隽神思千万,当即扭过脸去。
“躲?”
萧缓用了些力,掰正他的脸,伏隽吃痛唔了一声。两人呼吸贴得更近,萧缓声音有些颤:“你曾应母后诺,要做我的臣,那你就不该躲。”
伏侯两世没被这么对待过,此刻心绪纷乱,被人钳着脸,连低头都不能。他素来从容沉静的面孔染上几分慌张,可他毕竟已经历过千帆,论起心境,他比眼前的人更应该镇静。他闭目凝神片刻,睁眼慌张神色已尽数散了。
“放手。”伏隽冷脸道。
几息之后,萧缓松开了手。
“我明白,殿下与我是自幼相识。”伏隽向后坐下,穿好原本披在身上的外衣,神色已恢复如常,“殿下年少时,因皇后与陛下生隙,对殿下疏于照拂。后来正值我入宫侍读,恰逢皇后无暇他顾。朝夕相处,殿下对我心生依赖,实属自然。”
“别说了。”萧缓只觉得自己额头青筋跳起,头脑发涨。
“后来陛下旨意,命殿下戍边,危难之时,亦只有我随行在侧。此等情谊确实深重,殿下会误以此为情思,不是罕事。”
“我说别说了!”
“殿下年少不谙情爱,身边除我以外也并无他人相近,倘若殿下误入歧路,是我之过、唔!”伏隽尚未说完,萧缓半跪在床榻上,用吻去堵住伏侯滔滔不绝的话语。
萧缓欺身而上,将伏隽压在床榻,扣住他下半张脸,叫他躲无可躲。另一只手攥住伏隽左手腕,两指阻在他手心,压制住了他所有挣动。
一吻终了,两人皆是狼狈。
伏隽下巴仰得很高,喉间逸出细碎呜咽,眼前水雾氤氲,连萧缓的轮廓都看不真切。只觉耳中轰鸣不绝,浑身震颤不止,连魂魄都随之战栗。
萧缓唇角与舌头被咬破了,血迹弥漫唇齿之间。他半坐起身,冷眼瞧着身下人气息凌乱地侧过脸,喉结轻滚,鬓发散乱,粘湿在玉一般的脸颊边。往下看,衣襟明明整齐如昔,下颌却隐约有青痕,位置形状显得相当暧昧。
掰开伏隽握得死紧的右拳,露出三个月牙血痕,萧缓想,伏子英就是这么样一个人,喜欢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萧缓用手揉他右臂的软筋——右手伤过筋骨,方才该是太激动,叫他旧伤犯了,筋一紧张,手就放不开。
浓郁的血腥味充斥口鼻,恍然间,伏隽像是回到前世濒死之时,附骨之疽骤然又起,便难以自制地捂嘴剧烈干咳,呕了几声,痛的蜷缩起来,额边冷汗直流。
萧缓呼吸顿窒。
他将伏隽从榻上抱起,让他能半靠在自己怀里,一边给他擦拭汗泪一边低声唤他的名:“子英?”
伏隽强撑着坐起来,却力不从心,眼前渐渐昏暗了下去,连月光都再看不见。
许是伏隽太久没有好好睡过,这次居然安然一梦到天亮。睁眼,抬头是层层帷帐,显然并非自己的房间。
伏隽缓缓抬手,摸了下颌,有一些刺痛。他不豫皱眉。
强撑起身,环顾四周,见曹内侍侍立一旁,伏隽清了清嗓,曹内官便听到了,抬头走近:“二公子,若还是身体不适,便再歇几时。”
伏隽自觉恢复精力,不准备再躺了,随口问道:“现在几时了。”
一旁小内宦即答道:“已经是十七日的午时了。”
伏隽套外衫的手微微一顿,喉结轻滚,还是问了:“昨晚接风宴,殿下可曾受人为难?”
“殿下一切都好。”曹内侍亲手为他整衣,“是公子身体不太好,昨日烧了一整日,好歹药喂得进去,今夜子时前后才退了烧。”
待伏隽穿戴好衣衫,曹内侍命人将药和早膳端了过来,几样清淡粥菜,一碗熬的温热的汤药。
饮食上伏隽向来不挑,许久不吃饭身体也受不住,便强吃了一整碗燕窝熬的粥,几样小食。他喝药也痛快,端起碗来一仰脖,便饮尽了。
药毕竟苦。伏隽皱眉净手,长门宫随行的太医令已经在一旁候着准备为他诊脉。
章太医闭目探了一会儿,道:“细数无力,心血暗耗,肝气郁结,血不养心,故入夜难安。”他将丝绢软枕收了进药箱:“不想死的早的话,就别想那么多。年纪小小,心思弯弯绕。”
伏隽当听不懂。
“今日午后,陛下在猎场设擂,公子若愿意出门,不妨去消遣消遣。”曹内侍劝道。
他是该出去走走。若是终日闭门不出,朝局变幻便不能知悉,入主建章的大业如何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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