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晏初迟离开的这天早上,楚漆还在睡觉,上午十一点半的飞机,粱满六点半就火急火燎地把她叫了起来。

晏初迟醒来的时候,见她着急的样子以为马上就要赶不上飞机了,一骨碌爬起来,拿来旁边的手机按开一看,发现才六点半,“啪唧”一下又倒进了被子里。

“还这么早。”

得亏她是个好脾气的老板,从小又是粱满照顾她长大,和半个妈一样,不然换做别人,早就闹了。

粱满推推她,她睡得很沉,像条死狗,翻个身用后背对着她,动作非常熟练。

“再眯半个小时,不会迟到的........”

粱满说:“半个小时还能叫眯?赶快起来了,你不和楚漆告个别吗?”

晏初迟听到楚漆的名字,一下就清醒过来:“姐姐?”

她坐起身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被骗了,姐姐向来都睡到日上三竿,这时候肯定还在睡觉。

粱满见她投来谴责的目光,赶紧解释:“楚漆专门早起等着你,所以我才这么早叫你,再过会儿她可能就撑不住了。”

晏初迟年纪轻轻迷信得很,听她这么说不高兴地皱起鼻子,“瞎说,好不吉利,快点呸呸呸。”

粱满:“.......”

她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晏初迟的意思,内心非常无语。

“我就一普通人,嘴上随便说说还真能成真不成。 ”

晏初迟不管,缠着她固执地表示一定要她“呸呸呸”才肯罢休。

粱满没想到自己快四十岁了,居然还要被迫做出这么幼稚的举动。

她终究还是拗不过晏初迟,敷衍地“呸呸”两下,终于让晏初迟满意。

晏初迟飞快收拾好自己换好衣服就出门跑到楚漆门口。

楚漆果然醒着,门缝透着光,没有关灯,晏初迟敲敲门,里边应了一声“进”,听着冷冷清清的,晏初迟光听着她的声音就舍不得走了。

“快进去吧,罗里吧嗦的。”粱满在她身后推她一把,“都结婚了还不好意思啊?”

晏初迟被她说得更加不好意思,红着脸推门走进房间,楚漆靠坐在床上看着书等她,听到声音抬头向她看去,目光很温柔。

“要走了?几点的飞机?”

晏初迟红着脸小声地回答:“十一点半。”

“还有五个小时。”楚漆问,“这里离机场远不远?”

晏初迟算了算,“可能要一个小时。”

“那要早一点出发了。”楚漆说,“东西都带好了吗?”

晏初迟点点头,“提前收拾好了。”

“那就好,路上注意安全。”

晏初迟乖乖应下,粱满在门口听着觉得不太对劲。

这俩人的相处方式怎么这么奇怪,楚漆就像和面捏馒头一样把晏初迟这条傻狗拿捏得死死的,还问得这么仔细,好像在带小孩。

晏初迟这人也真不害臊,二十多岁了,还好意思装乖讨好楚漆,被楚漆摸了脑袋也不生气,反而特别开心。

粱满在门口看不下去了,给两人关上门,退到走廊的长椅上坐着等。

房间里只剩下楚漆和晏初迟,晏初迟在床边坐下,把脑袋轻轻搁在楚漆腿上,小狗一样趴着,失落地哼哼。

“舍不得姐姐。”

楚漆安慰她:“很快就能见面,不用舍不得。”

晏初迟撅嘴:“那也是好久以后了嘛——”

楚漆说:“我们还可以每天打电话。”

晏初迟:“又看不到姐姐,只能听声音。”

楚漆识破她的小心思,绝对不肯让步。

“你乖一点,好好配合治疗,用不了几个月就能回来。”

晏初迟把脸埋在被子里,闷闷地哼哼。

楚漆顺手摸摸她的脑袋,这几天她rua小狗脑袋的动作越发熟练,每次都能把晏初迟哄开心。

唯独这一次,晏初迟从被子里抬起脸,眼圈已经变得很红,眼泪岌岌可危地挂在眼角,鼻尖也有点红,瞧着倒是可爱。

她哭唧唧地说:“姐姐,我想再摸摸宝宝。”

“我还没有和宝宝道别。”

楚漆无奈笑道 :“好,那你和她说吧。”

晏初迟小心地把手放在楚漆肚子上,俯下身凑近一点,轻声和里面的宝宝说话:“宝贝,姨姨去治病,你也要乖一点,乖乖待在妈妈肚子里,不要再闹妈妈了哦。”

她说:“妈妈现在很幸苦,宝贝体谅妈妈一点,乖乖的,不要吵也不要闹,健健康康长大,平平安安出生,还有一定要让妈妈也平平安安,好不好?”

楚漆在边上笑她:“她又不是许愿瓶,你这么和她说能有什么用。”

晏初迟认真地说:“宝宝听得懂的,宝宝肯定会乖。”

她转头问楚漆肚子里的宝宝,“对不对呀,乖乖宝贝?”

楚漆感觉肚子动了动,肚皮鼓起一个小包,晏初迟把手挪过去,轻轻地用手掌包住那个小小的鼓包,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她和楚漆说:“你看,宝宝答应我了,和我击掌呢。”

楚漆不解风情地告诉她事实:“那是她的脚,手没这么长。”

晏初迟露出一个尴尬又可怜兮兮的表情,“真的嘛?”

楚漆说:“真的。”

她每天胎动几十次,没人比她更了解她肚子里这个活泼顽皮的小家伙。

看来她们的宝宝很不幸地继承了晏初迟好动健谈的秉性,而不是她这样安静的性格。

楚漆倒没有嫌弃,小孩子活泼一点挺好的,很少有人生来就是她这种苦寒的性子,如果她小时候没有经历那么多苦难,好好养在美满的家庭里,或许也能养出个天真活泼的性格。

楚漆看着正轻声细语和宝宝说话的晏初迟,没由来地唤她一声。

“晏初迟。”

晏初迟抬起头,驯顺乖巧地望着她。

“怎么啦姐姐?”

楚漆:“没什么,叫着玩。”

晏初迟被她捉弄却一点都没生气,还很开心地说:“姐姐叫人家名字的时候,声音好好听哦。”

她说:“虽然平常的声音也很好听,但是刚才那声最好听!”

楚漆问:“你很喜欢?”

晏初迟昂首挺胸,不知道在骄傲个什么。

“当然了!在这世上,得有多幸运的人才能被姐姐直呼姓名呀。”

她语气很夸张,说的内容也很夸张,楚漆被她逗得笑弯了眼,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她似乎看到了楚漆笑眼里的泪光,仔细看却没再看见,好像只是错觉。

晏初迟心里有点难受,觉得姐姐现在心里应该是难过的,为了不让她担心,只能如此强颜欢笑。

楚漆拉起她的手,好像主人抓着小狗爪爪,虽然看起来傻傻的,但是莫名很有爱。

“你到那边以后,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治病,别让你舅舅接着欺负你了。”

楚漆顿了顿,还是决定说出来。

“别忘了我。”

她不想再次被抛弃,害怕被晏初迟忘记,她不知道几个月后回来的晏初迟究竟会变成什么样,或许成熟了一些,稳重了一些,不像以前那么粘她,甚至两人因为长期没见生出一些生疏距离。

她所设想的最坏的结果,就是晏初迟忘了她。

不管其他情况怎么样,晏初迟将她忘记,就是最坏的结果。

楚漆前几天和晏初迟说过一次,临行前忍不住再次提醒。

晏初迟的回答依旧是:“怎么可能忘记。”

她趴在楚漆腿上,乖乖的很有自信地说:“我会一辈子记得姐姐。”

楚漆问:“为什么?”

她说:“因为我要和姐姐一辈子在一起。”

晏初迟在里面待了两个小时,最后应该是被楚漆赶出来的,委委屈屈耷拉着脑袋,走到门口了还冲里面喊。

“姐姐一定要保重身体。”

梁满把她往外拉,“好了,差不多得了,没完没了了还,赶紧走吧,等会儿路上万一堵车你就完蛋了。”

晏初迟巴不得迟到,这样就能再拖一天。

她问梁满:“姐姐的护工呢?”

梁满说:“马上来了,请了三个,一个照顾吃饭,一个照顾检查,还有一个照顾睡觉。”

晏初迟耳朵竖起,眼神警惕,“什么照顾睡觉?”

梁满:“.........神/经/病,她现在肚子大了翻身困难,晚上得有人帮忙吧?”

晏初迟说:“那以前怎么没有。”

梁满:“我们没想到会有这个需求,楚漆她又不肯开口和我们要,你知道她这人别扭。”

晏初迟不乐意听她说楚漆坏话,不高兴地用眼睛斜她。

梁满:“........你这什么眼神,行了快走吧。”

-

晏初迟走后,楚漆的日子变得浑浑噩噩,训练有素的护每天照顾她的起居生活,也会推着她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但她们很少和她说话,她也不说话,世界骤然安静了下来,就像以前一样。

然而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她开始算想念晏初迟,她把这怪罪在肚子里的孩子头上。

因为这是晏初迟的孩子,所以她总是想到晏初迟。

怀孕八月的第一个周,楚漆的肚子又大了一些,她开始睡眠困难,每晚肚子压迫着浑身脏器,一躺下就浑身难受,呼吸困难,想吐又吐不出来。

她只有靠窗坐着才能勉强睡一点,后来经常睡不好,本来状态就不怎么样,睡不着觉人一下又憔悴了许多。

照顾她睡觉的护工给她想了很多办法,还是会难受,坐着睡久了腰疼,躺着睡浑身都疼。

她实在有些坚持不住,想着已经八个月了,就去问医生孩子现在可不可以存活。

医生还是要她坚持,她的宝宝还有心脏问题,他们确实不敢保证小孩大人都能安然无恙。

如果她能坚持到九月,宝宝一定就没问题了。

距离九月还有二十多天,以前从来没觉得二十多天能有这么慢长。

楚漆咬牙坚持着,每一天都过得很漫长。

年纪最小的那个护工不知道从哪里为她弄来一把躺椅,躺在上面椅子还能摇晃。

楚漆试过以后发现自己躺在上面腰不会疼,也能睡着,还很舒服。

从那天以后,她的睡眠总算好了一些,成团窝在躺椅里昏睡,吃饭没什么胃口,看书也没什么兴趣,她太累了,只有睡觉能让她稍微舒服一些。

晏初迟刚走到那几天,她们每天晚上打电话,晏初迟话很多,电话一打就是两三个小时,每次楚漆都困得熬不住,电话没挂就睡了过去。

晏初迟也不挂电话,就这么通着,听电话那头楚漆轻轻的呼吸声。

她睡觉很安静,也不乱动,睡相很好,一直保持着一个动作,不会动来动去,也不会打鼾说梦话。

每次都是楚漆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她们的电话才挂断。

但是过了四五天,晏初迟没再给她打电话,起初楚漆不在意,以为对方有事暂时发不了,于是耐心地等待。

她等了一整个晚上,许多个晚上,始终没有等到晏初迟的电话。

最后她忍不住给晏初迟打过去,没有人接听,没有感情的机械女声提醒她对方正在忙。

后来她又去问梁满,梁满说晏初迟正在接受治疗,需要远离电子设备。

楚漆问:“她要远离多久?”

梁满:“两三个月吧,怎么了?”

楚漆说:“我们约好每天打电话。”

梁满:“.........你居然愿意被她每天烦着啊。”

楚漆说:“她不烦。”

梁满好像有点忙,电话那边一直有忙碌的背景音,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焦急地呼喊,还有拳头砸在钢板上发出赫人的“砰砰”巨响。

楚漆问:“你那边在干什么,好吵。”

梁满停顿了一秒,略有些气弱地说:“没什么,在装修。”

楚漆感觉她在说话,但没有揭穿。

她对梁满说:“我想和晏初迟说两句话。”

梁满抱歉道:“她现在还不能听电话。”

楚漆问:“那什么时候可以。”

梁满说:“至少两个月以后,等她这阶段治疗结束。”

楚漆沉默了很久。

“我想和她说说话。”

她现在每天都很难受,很害怕,前几天她看到有个产妇大出血紧急就医,血流了一地。

护工怕她受惊,很快把她推走,但她还是看到了,那么多血,好像把身上所有的血都流尽了。

她害怕自己以后也会变成这样,但也有可能她还没到这一步就死了,她每天都觉得很累,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感叹,自己居然还没有死,居然还能醒过来。

梁满问她:“舍不得小晏?”

楚漆说:“她对我很好。”

梁满说:“加油活下来,你们就能再见面。”

楚漆不再说话,知道见不到晏初迟,不想和梁满多啰嗦。

她说:“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梁满最后关心了她两句。

“你身体怎么样?好点了没?”

楚漆说:“不知道。”

梁满:“这怎么还能不知道的,廋了还是胖了,医生怎么说?”

楚漆说:“没胖没瘦,医生没说什么。”

既然梁满对她有所隐瞒,那她也不告诉梁满实话。

梁满沉默了几秒,无奈道:“你不用骗我,我不是晏初迟,我没病,你告诉我实情我才好安排一切。”

楚漆猜到这几个护工肯定是梁满的安排,他一直在梁满的监控之下。

梁满这种人,值当个心理医生实在有点可惜。

楚漆说:“你想让晏初迟永源忘了我。”

她这句话不是问句,而是一句非常肯定的陈述句。

不管她最后有没有活下来,晏初迟都会忘了她。

梁满笑了笑,“道不用说得这么绝对。”

“她应该忘不了你,我只能让她不那么爱你,你在她心里占了百分之一百的位置,这是一个很危险的情况。”

梁满说到这里,停下来等楚漆说话。

楚漆半天没说话,她心里毛毛的,害怕楚漆像晏初迟那样也发疯。

但楚漆一直没说话,梁满硬着头皮和她解释。

“你放心,她不会忘记你的,你们还是婚姻关系,将来还是会生活在一起。”

“我会保留她一些认知,比如你的孩子,她还是会爱你的孩子,这些我都有考虑,这件事对你没损失。”

楚漆有些气愤,“她是一个完整的人,不是用作实验的小白鼠。”

梁满:“我当然知道,我这都是为她好,你先别急,以后肯定会感谢我这么做的。”

楚漆无法理解她这种行为。

“晏初迟什么态度?她是在知情情况下接受治疗,还是被你们蒙在鼓里。”

梁满说:“她当然不知道。“

晏初迟要是知道,她的治疗计划肯定没办法展开。

楚漆说:“这算什么为她好。”

梁满叹气:“你不明白,小晏这孩子,从小就不省心,我们只想她好好的,不想让她涉及这么多危险。”

楚漆问:“那我呢?”

梁满说:“这对你也有好处啊,她不会再缠着你了。”

这么算什么好处,他们让她喜欢上晏初迟,又让晏初迟把她忘了。

可她忘不了,她会一直记得晏初迟,直到死去。

也许他们以为她没剩几日可活,就不用考虑她的感受。

毕竟她死以后,晏初迟总有一天会得到她的消息,不管怎么说,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晏初迟忘了她。

“所以不管我能不能活下来,对于你们来说都不重要了。”

梁满安抚她:“别这么想,我们肯定还是希望你和你的孩子都好好的。”

楚漆并不领情,冷淡地说:“我累了。”

随后她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在一边,合上眼睛,躺在躺椅里休息。

她的眼睛酸酸胀胀,眼泪从眼角滚落,她不愿意睁开眼睛,直到听到身后开门的动静,是粱满安排在她身边的护工。

来的是最年轻的那个,看样子才二十多岁,本来该读大学的年纪,做事情很细致,话不多,是个文静的女孩。

楚漆看到她就想到自己那些学生,所以对她观感较好。

楚漆问她:“粱满叫你来做什么?”

女孩一愣,对上她冰冰冷冷的目光,脸渐渐变红。

“粱医生叫我来看看您。”

“她怕您不开心........”

楚漆眉目结霜一般冷,“我不开心又怎么样。”

女孩说:“梁医生没有说。”

粱满只是叫她来看着楚漆,防止楚漆想不通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

楚漆没这么幼稚,也没这么脆弱,她受过比这更大的委屈,她不会蠢到因为伤心难过就伤害自己,她只会想办法解决,如果没有办法解决,那就尽快接受现实。

她一向理智,清楚自己没有任性的资本,在她的认知里,哭闹没有任何用处,没人会心疼她,也没人会因为她的眼泪妥协让步。

楚漆说:“我不会伤害自己,你走吧。”

女孩问:“您想喝水吗?”

楚漆:“不想。”

女孩说:“喝点水吧,您很久没有喝水了,医生说要多喝一点水,对身体才好。”

她把装着温水的杯子递给楚漆,楚漆不接,她就一直举着。

楚漆抬眼看她,她不敢回视,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有别的原因。

“粱满和你什么关系?”

女孩如实道:“梁医生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能够继续学业。”

楚漆问;“在上大学?”

“嗯。”

“学的什么?”

女孩说:“汉语言,只学了一年,之后就休学了。”

“因为什么?”

“交不起学费,一年六千块钱,要了一家人的命。”

楚漆没说话,女孩红着脸小声地说:“老师,其实我一直在看您的课。”

楚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课?”

“就是您讲的训诂学,还有音韵学。”

她还暗戳戳催更:“音韵学您只更新了一半,剩下的部分请问您什么时候更新?”

楚漆说:“都是学生弄的,我也不知道。”

女孩失落地“喔”了一声,见楚漆依旧心情不太好,识趣地安静下来,楚漆不愿意喝水,她就把杯子放在边上。

离开之前,她和楚漆说:“不管怎么样,我希望您能好起来。”

楚漆没有回答她这句祝福,扭头看向窗外,今天没有下雨,也没有太阳,最近这几天都是这样的天气,雾蒙蒙的天,阴沉得好像浸湿了脏水的破旧棉布。

如果是这种天气,还不如把窗帘拉上,看不见便不会觉得心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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