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夜里柳梢仍泛着凉,许是太冷,细小的水珠在空中凝成游动的薄雾。
于行宛提着裙摆,动作极轻地将小院角门推开条缝,抬脚从中挤出来。
她两颊灰白,眼中却闪着抹坚定的光,沿着门前那条鹅卵石路,动作仓皇地往侍郎府后门跑去。
才行数十步,又将将停下,返回来将门支回去。
二更天,庭中石灯被风吹得灭了几盏,巡夜的下人不知在哪个角落躲懒,灯也就一直灭着。
这却方便了于行宛。
少女穿着件月白色单衣,头发带着些湿气,只在脑后松散地挽起,瞧着是寻常闺秀就寝时的装束。眼下因走得太快,衣裳粘连上空中朦胧雾气,渐渐湿了。
她身量本就纤纤,夜风中显得更为单薄。不知是冷还是恐惧,于行宛身子忍不住地发抖,但还是头也不回地向前。
她牢牢捏着那串偷来的钥匙,掌心因太过用力而硌出红肿,伤口处泛起丝丝缕缕的痒,像是要钻进血管里,她却只是攥得更紧了。
于行宛要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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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幼小的时候,于行宛的母亲梁氏曾给她定下门亲事。
梁好商贾出身,丈夫时任朝中七品官,在建康城中,这样的门第只算得上寒微。按理说,正经些的人家都是看不上的。
梁好是撞了些运气。
怀胎八月时,她携着家中侍从,往城外山寺拜佛。
寺中方丈为她尚在腹中的孩儿解了签文,只道四字“逢凶化吉”。
她觉得是好兆头,高兴极了,眼也不眨地捐了一大笔香油钱,又指挥侍女将那只竹签仔细收好,来日留个念想。
临下山时,却赶上暴雪。
那雪一直下了三日,整座山都被白芒覆住,下山的路又陡又滑。梁好不敢拿孩儿冒险,只好在寺中客堂住下。
山寺苦寒,夜里窗户纸被风吹得直响,床铺又冷又硬,她睡不着,便折腾侍女要外出赏雪。
这一出门,正巧救了两条人命。
那时她坐于堂下,风雪声赫赫作响,庭中竹林渐渐被雪压弯,就在这时,听见一阵似有若无的泣声。
梁好自小没什么别的长处,只天生耳力过人,侍女们都没留意到,她却一股脑从躺椅上站起来,沿着门前廊亭行至院墙边,仔细辨认了下,那啜泣逐渐加大,开始夹杂着几声尖叫。
她忙指挥侍女撑伞,挺着肚子冒雪绕行至邻院,敲门不应,便破门而入。
邻院正房中,竟是一妇人正在生产!
她身侧无旁人,只自己不知从哪儿找了把金剪,口中咬着布条,满头大汗,身下已是鲜血淋漓。
梁好见状惊异不已,她也怀着孕,自然共情女子生产之艰险,眼见如此情景,当即决定帮忙。
万幸她以防意外随身带了接生婆子,于是一通指挥,从自己的院子里搬了不少东西来,烧炭、煮水、垫被,接生婆指挥妇人发力,还拿了根人参要妇人含在口中,她也没闲着,守在旁边帮忙擦汗。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那女子总算生产完毕,诞下一男儿。
梁好将那孩子抱给她看,妇人强撑着睁眼,将开口就潸然泪下,谢她行此大恩救母子性命。
梁好嘿嘿笑,怪不好意思。她将孩子递过去,转身要喊婆子再煮些水来,没成想脚下踩到血水一滑,就此发动。
于行宛因此八个月就被生了下来。
那妇人原是镇国公府中一妾室,因侯爷要娶亲,嫌她碍未来主母的眼,被发配到山寺来。未料到她离府时已怀有身孕。
消息传到镇国公府,她连同她的孩儿却未被珍视。侯爷新婚,夫人过门不到半月,从前的妾室便传出有喜,未免被认作是对新妇的挑衅。
但侯府人丁稀薄,侯爷又是正儿八经的武将,战场凶险难料,难免要多留几个子嗣。
这孩子不能轻易落掉,带回府中也不合适。思及女子从怀孕到生产,要经历诸多难关,镇国公轻飘飘地敲定,母凭子贵,要孩子安稳落地再带着生母回府。
她于是仍被放置在山寺上,只多了几名仆侍。只刚巧几人一同下山置备物产,被暴雪拦住无法上山来,她又在此时发作罢了。
梁好听着大户人家的“刚巧”,抱着新生的女儿不敢出声。
生产第二日,雪便停了。
梁好派人下山往府中及镇国公府传信,告知家中人平安生产。
刚生产完的妇人不好移动,她仍要在此修整几日再回府。
镇国公府却是次日便来接人了。
那妇人走时眼睛红红的,抱着襁褓中的于行宛亲了又亲,又看了看一旁女仆怀中的孩子,下定决心。
她拉过梁好的手,拿出一枚平安扣,道是母亲的遗物,在此时作见证正合适。
梁好仍是懵懵懂懂地。
和于行宛同日出生的那个孩子,被定下成为她未来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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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行宛四五岁的时候,偷偷跑到母亲的旧屋玩,从妆奁中翻出了那支“逢凶化吉”的上上签。
她尚未开蒙,并不识字,何况签文由梵文写就,其中深意需高僧解读。于她来说,这只是根刻了奇怪形状的竹片。
她翻来覆去看了会儿,便觉得没意思了,扔去一边继续寻宝。
按说人之命数无常,佛家却敢在人尚在腹中时,就将其一生的命运写在这张薄薄的竹片上。
佛学深奥玄幻,是真是假难作定论。可就于行宛出生四载的命数看,怎么也够不上这支签文。
梁好死在她未满周岁的时候。
于行宛抓周宴时,于父身边已有了新人,一双佳偶笑呵呵地看着她一把抓住圆桌上被特意放得离她最近的《女则》。
新妇抚掌大笑,道小儿早慧,以后定为女子表率。
她懵懵懂懂地坐在桌上,尚且不理解这一切的含义。
关于生母的一切,于行宛都已记不清了。
只是后来隐约从侍从口中听说过,她是个颇天真的女人。
她是家中独女,父亲是外州某城中最大的富商,自小被千般娇宠,养出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尚在闺中便与赶考途径的举子有了私情,偏偏还闹得满城皆知。
梁父觉得丢脸,又没法不认,欲利诱那举子入赘,偏这些文人穷酸里带着三分傲气,宁死不肯辱没门楣。最终只好捏着鼻子将女儿嫁出去。
就这一个女儿,再生气,成亲的嫁妆也带走他半副身家。
婚后,梁好便跟着丈夫一同赶赴建康,拿着父亲给的银子张罗了个大宅子,一应开支全从夫人私库里走——本来穷举子的钱袋也叮当响。
她出嫁前便过惯了好日子,成了婚也极有钱,又无需看人眼色,饶是成了亲也无需侍奉公母,因此半点苦头也不用吃,脾气也就很好,对身边人宽厚极了。春日里拉着她们放风筝,第一个牵着纸鸢飞起来的人,拿了她一香囊银子;平时谁有头痛脑热,只要递个话,准是一股脑准三天假,还许她们拿着自己的对牌去瞧府医;家里有红白喜事,一应可以领五两银子......
于行宛从他人口中拼凑母亲的模样,总是个跳脱无邪的少女,梁好实际也就死在自己的少女时节。
她思来想去,只觉得如果母亲还在,她或许......或许也能活泼些。
那时候继母过门没多久,就诞下一个女儿,说是早产,看着却是足斤两的样子。
于行宛有了一个妹妹,很快又多了个弟弟。
及至她十三岁那年,府中已有三女四男,人丁兴旺,父亲也从当年的七品官升至侍郎。
按照父亲的话说,她的后母“旺”他,于是他不肯纳妾,二人情深,倒也为一段佳话。
于行宛是长女,却并不太受瞩目。
后母忙着抚育自己的孩子,忙着接连不断的生产,父亲在朝中事务繁多,回家也自有娇妻幼子。于行宛常常只是在用晚膳时被婆子带过来打个照面,随后呆在角落,安静地吃完饭,再被带回自己的院落。
于行宛在后宅中活得像个透明人。
后母说,并非他们无意,只是她本身不招人疼,小小年纪便总是怯怯的样子,低着头躲在角落,看人时阴森森地,只抬起双眼,瞧着可怖。
她于是被父亲训斥,要她好好呆在自己院里学规矩,学不好就别出来见人,晚膳以后也不必带来了,省得丢他的脸。
但好歹,她从这年起开始启蒙了。抓周时握住的那本女则,成为她学规矩的样本,也是唯一的读物。
于行宛一个人在小院里长大,极少见到父亲后母。偶尔有从前母亲在时的旧仆来偷偷看她,会带些新鲜玩意儿或吃食逗她玩,她高兴得很。
于是妹妹再遇到她,笑她没娘没人疼的时候,于行宛就忍不住站出来说,有人疼我。
这事儿被捅到后母面前,她笑得冷恻恻的,道是将于行宛视若亲子,却被不三不四的下人教坏与自己离心,实在可恨。
那些人再也没出现过。
于行宛自此也没再听过关于母亲的消息,她有些后悔没趁早问那些人梁好的父亲是哪里的富商,她还指望有天能去找自己的外祖。
那之后,于行宛活得更像个沉默的影子。
常有弟妹来捉弄她,她都只是怯懦地忍受,然后在父母面前讨好一笑,张口便是“长姐如母”“为姊者当恤幼弱,为妹者当敬长姊,兄弟虽异性,总属同气”。
这话出口,弟妹笑得更大声了,他们嫌她呆笨木讷,愚笨可笑。
父亲和后母却是颇为满意,道是有“女子风范”,却绝口不提叫两个妹妹以她为样。
于行宛自开蒙起,便将书中句文反复默背并牢记于心。
“女子在室,当以父母之心为心。冬温夏凊,晨昏定省,犹恐未尽其诚。”
"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
顺从和忍耐都是女子的本分,尤其对她这种愚笨不知变通的人来说,既然不像妹妹们那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不如弟弟们文武双全,便只好潜心修德,博一个好名声。
她如此沉默地顺从,安静地等待,全为了一个盼头。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母亲给她留下一门亲事,是父亲现在都求不来的好亲事。
那人是镇国公府长子。镇国公为一品世袭侯爵,手握边塞兵权,是真正的簪缨世族之家。像于父这样,这一代才凭科举爬上来的白身,在建康城中地位与之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的长子将来有望承位作一品侯,嫁给他生下的孩子,也可以作一品侯。
世世代代,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于行宛倒不在乎他能否当侯爵,自己又是否能生出个侯爷,只想着女则中讲“在家从夫,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离开这个家,去另一个院子里,听丈夫的话,但与现在不同,她会成为那个家的女主人,有自己的孩子和仆从,也有人肯听她讲话,而日子也就好过些。
至于丈夫是谁,她并不多作奢望,只想着是个性格温和、品性正直的好人就可以了。
但母亲给她留下的未婚夫,比她想的还要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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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逢凶化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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