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羞耻

这顿饭一直吃到堂中人走尽了。

二人上楼回房,桶中水已有些凉意,奚燃使人又添了些热水。

于行宛又差人拿了铁剪针线并一些碎布,趁换水的功夫,她静坐榻上,迅速缝了条长短合宜的蒙眼带来。

奚燃瞧她素手捏着绣针于此间飞梭,颇有些新奇。

没想到于行宛这人,行路徐缓,讲话也慢悠悠地,偏在针线活上明快麻利得很。

他一时兴起,也挑了根针来,凑近在灯下看,银针锐利,细如毫发,针尖还闪着些银芒,倒像某种暗器。

镇国公府自有绣坊,十几个绣娘专司主子们的服饰用度,可奚燃平日里自是从不踏足,这还是头一回见人作如此活计。

他颇觉有趣,这样微小的物件,穿上根细线,人所着华服锦袍,竟都是从如此细微的存在铢积寸累地变出来的。

于是,奚燃也学着于行宛方才的模样,穿针引线,挑了几块红绿碎布,歪歪扭扭地缝起来。

于行宛这厢太过投入,一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等缝好手上这件才分神,见他也来学,一时有些吃惊。

在家中时,女师常说纺织缝纫是女子本分,要日勤夜劳,修好妇功。

于行宛所受规训另当别说,时下风气不似前朝,已不苛求女子皆习此工。可女红一项,仍被唤作“女儿活”。寻常男子自然看也不看一眼。

于行宛还从没见过男子碰针线,一时愣住,呆呆地看他。

几乎是立时,奚燃便察觉到于行宛在注视着自己,他很有些得意,故意放慢动作,好叫于行宛看清楚。

他拈针穿布,将红红绿绿的布块缝在一起,走线自是歪斜不齐。但他向来矜傲,不觉有异,反倒觉得自己捯饬得蛮漂亮,好整以暇地等于行宛来夸他。

于行宛反应果然惊奇,她瞪圆了眼睛,问:“你竟也做这些吗?”

奚燃洋洋自得,面上却仍不以为意,说:“我什么不会?本公子天赋异禀,做什么只消看一眼,寻常人便拍马也不及了。”

于行宛其实是想问,他怎竟肯碰些女儿家的活什,放在别的男子身上,要觉得做这些丢脸的。

奚燃只轻哼一声,志骄意满地继续,还晃了晃手上的四不像,很像样地赶她:“别看了别看了,没空同你闲聊,手上有活呢。”

言罢,又啧了一声,道是:“这孩子,没点眼力见呢。”

于行宛只好闭嘴,心中仍觉惊怪。

奚燃虽年少,但毕竟是男子呀......

可她见他如此兴致,便也不好多说了,兀自在心中消化。

这番,伙计们接连提了几桶热汤进门,好容易换好水,行至榻前汇报,见此情形,也觉惊奇。

这贵族人家的姐弟俩,怎生两人都拿着针线顽呢?

再凝神细看,却见二人中的小少年作得颇像样,挑了些锦白并砖红色碎布缝成一长条,针脚细密严实,很是别出心裁地将缝线藏起,竟还绣了朵蝴蝶花,倒是一边的女孩子所作不大出色,长带翠红相杂,一大道缝线伤疤样凸起,歪扭横行,瞧着不忍直视。

几人心中皆是称奇,又想,约莫京中风尚如此,早闻贵族子弟风雅,好琴棋书画,莫非今时竟兴起作缝纫吗?

便听那女孩子开口,道是:“于行宛,我瞧你针用得这么好,不如用作暗器罢。到时谁来挑衅,你打不过他,便暗中飞针直刺要穴,兵不血刃便叫他有来无回。”

那小少年温声回应,“不行的,绣花针怎么跟兵器比呀,伤不了人的。而且,我又不晓得人体穴位。”

他姐姐立时拧起眉瞪他,“于行宛,你敢不听我的话?你只消乖乖按我说得做,说甚么会不会的,我自然会教你。我总不能天天跟着你,有人来打你,你难道便要哭着挨打吗?还不是丢我的脸。”

那弟弟又慢吞吞地开口,“可是,我也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会有谁来打我呢?”

气氛一时很微妙。

安静,针落在地上也能听清的安静。

那女孩子卡了壳似的,默默别过脸去,声音有些飘忽,“哎呀......行走天下,技多不压身嘛。”

小少年还欲说些什么,却被他姐姐一把捂住嘴,不许他讲话了。

一行人看了个热闹,琢磨出几分权贵行事之新风。

这两姐弟间,女儿做派荡然不羁,很有些江湖气,反是男儿家略显温吞秀气。

几人都默默咂摸着,到底是世家子弟,行事就是比平民百姓新潮呀。

伙计们并未久留,向两人知会了声,便先后退下了。

人走尽,不多时奚燃平生第一件绣作业已完工,他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很神气地举到于行宛眼前,要她仔细鉴赏。

于行宛其实是特别能发现别人优点的人,脾气坏成奚燃这样,她都硬是能总结成“心性赤纯、言行坦荡”,可见一斑。

但眼下,瞧着他硬凑到自己眼前的,都不能算是覆带、只是碎布缝成的长条状物什,还是默默别开了眼。

不止缝得不好,配色也很是特别,花红叠上柳绿,就算是向来没什么审美的于行宛,也觉得有些刺眼。

再瞧瞧自己手中这件,对比之下竟如此精美可人。于行宛悄然将其捏紧,欲盖弥彰地将此带过,说:“快来沐浴吧!”

她快步行至窗前,特别僵硬地转移话题,指着窗外银月,道:“你看,月亮好圆呀。”

奚燃好受伤。

他不死心地问:“不好看吗?”

于行宛紧张地左顾右盼,不敢出声。

奚燃难以置信,他起身凑到她身边,高举布条,直凑到她眼下,又问:“真的不好看吗?”

于行宛默默扭头看向月亮,违心道:“好看的。”

“你看着它说!”

......

一番交涉后,奚燃总算从于行宛口中听见自己满意的话。

他心情大好,将手中布条同于行宛所作交换,迅速走远,将其扯紧覆住双眼,一眨眼的功夫,便在脑后系了个结。

于行宛被他的行为惊到,她有点生气,又不敢生气,大声道:“这是我的!”

奚燃很无所谓地说:“哦,那你来抢啊。”

于行宛自然不敢动手,她又强调一遍:“你方才还逼我说好看。”

奚燃纠正她,“是你自己要说的。”

他很无赖,“你都说好看了,那我当然要送给你。至于你做的这个,不甚得我心,我也就勉强戴戴吧。”

于行宛拿他没办法,只好换种说辞,循循诱之,“这么好看,还是你辛苦做的,很有意义,你怎么不自己带?”

奚燃说,“因为很丑啊,我才不要带。”

......

他竟然就这么说出来了,他竟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泥人也有三分脾性!

即使是于行宛,也是会发火的!生平第一次,她捏紧了拳头,恨恨道:“那为什么不许我说?”

奚燃视线已被覆带遮住,他循声朝她望去,露了个笑,“我就是不许你说。”

于行宛......于行宛要气死了!

因着此事,再到沐浴环节,气氛便没那么尴尬了。

奚燃为着避嫌,唤于行宛为自己脱衣,她气冲冲去了,做出了零个报复,只在心中不停大骂,“可恶,可恶!”

奚燃反倒有些不自然,他身上所穿,还是于行宛逃家前随手择的寝衣,只她走前又在其上套了件素白外衫。如此一来,旁人眼中此番装束便也不算古怪。

现下,于行宛将这件外衫替他脱下,便只剩那件寝衣了,她又伸手缓缓为他解开衣带。

因为是自己的身体、自己平日的衣裳,于行宛对此再熟悉不过,也没什么不自在。

但奚燃却越发僵直,动也不敢动。

就寝所着自然布料轻薄,隔着似有若无的寝衣,奚燃几乎觉得于行宛直接碰到了自己。

他渐渐有些后悔,想开口教她停下,又想起先前所言,怕自己动手会......

太煎熬了,他咬牙硬撑,脸上渐渐泛起红晕,直烫得他心焦。

索性还有层覆带,他自暴自弃想道,不必直面于行宛之神情,还算为两人留下一层遮羞布。

但她一定能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思及此,奚燃愈发羞恼。

他现在这样无措,全被于行宛瞧见了,他之后还怎么在她面前逞老大呢?说不好会在心里偷偷笑话自己,明明是先前商量好的,还是他主动提起,现在却如此放不开。

可这也不怪他。

奚燃如今将过十三岁,贵族子弟中,像他这般大的对男女之事已不算太陌生。许多人家的公子,大多在十一二岁时便初次梦中尝情,之后家中自会安排教其通晓人事的丫鬟。

可他心性格外稚气些,虽人尽皆知其脾性恶劣,响当当的镇国公府小霸王,但心思大多只放在顽耍上。

整日要么同人打架惹祸、要么逃学跑去坊市里瞧杂耍,再不然便是躲进演武场耍弄那把雁翎刀。

他也不爱同那帮公子们玩,镇日独来独往。旁人同朋友私下相处,还会隐晦地提起此事,交流些经验。他自然无人可说。

遑论他母亲早逝,镇国公又公事繁忙,无暇顾及这等小事,而侍从们倒底只是听主人安排,鲜少越距。府上竟是一个为其思虑至此的长辈也没有。

此间关窍,他一概懵懂,莫说未曾有经人事,连这样的梦境,奚燃也从未有过。

他只模糊知道些男女差异,其它的,一概茫然。

自然,他对眼下情形便格外敏感。

虽则于行宛已尽量避免直接碰到他了,可她的动作像是被愈加放大,每一步触感都那样清晰,直教人觉得间隔布料不存在似的。

奚燃抿紧嘴唇,呼吸滞住。

他自小便不喜与人相近,年纪稍微大些,就不肯教侍从为自己换衣了,统统自己动手。

这会儿,不仅是别人在碰自己,还是女子......

他俩这样紧紧地挨在一块,却同方才靠在她腿上那时不同了。

那会儿,奚燃只觉于行宛同自己好亲近。两个人挤在一处,暖融融的,像一窝里出生的狗崽,一切都变得遥远,只剩下他们两个。

奚燃不爱和别人这样挤着,但那时候觉得,和于行宛在一起,跟自己一个人呆着那样好玩。

只是,他一个人的时候是动的,刀剑、高树、急流,尽是嘈杂而激烈的事物,刺激神经式的愉悦,一旦停下来,就觉得世界好空,这世上塞满了无数的人、事、物,没有一样跟他有关系。

和于行宛在一起,像是很久前被迫分离的两只狗崽,长大后总算又找到一处,只要热烘烘地靠在一起,静静卧着,便什么都特别好。

现在,同样是在一起,奚燃却觉得不舒服。

虽说本质上讲,此刻是他的身体在碰他,可他根本难以说服自己。

明明就是于行宛在摸他嘛!

小狗崽什么的都飞到天外了,眼下他只觉得自己被迫同意被于行宛非礼,还不能哭叫抱怨。

在他看来,一分一秒都那样缓慢,实际于行宛也不算太快。

她动作轻柔,却总有些磕磕绊绊似的,三两下才将结扣解开,如此依数将各处弄完,又扯住袖角为他脱下。

寝袍褪去,只剩下小衣和亵裤,大半肌肤直直地暴露在空气中。许是夜里有些凉,许是奚燃此刻太过羞耻,他身上登时泛起好些鸡皮疙瘩。

于行宛又慢吞吞地绕至他身后,试探着伸手,将挂在脖子上的系带解开。这番动作,难免要碰到人的脖颈。她指尖温热,奚燃却微微打了个寒战,又咬紧牙,不让自己再有动作。

但她很快发现了,猜是自己手凉,忘记先前的不愉快,安慰他说:“别担心,马上就好了,泡在水里就不冷了。”

那件小衣也落下了。

眼下,他几近赤|裸地站在她面前。

奚燃羞恼得快要哭出来了。

奚燃觉得自己想错了,他不该只覆住自己的眼睛的,应该让于行宛也将眼睛蒙住。

单是想到,她衣衫整齐地将他身上衣物一件件褪去,而他这样狼狈、难堪的神情也全数被她窥见,奚燃便无地自容。

他死死咬住唇,直至破皮流出血来,无数次想开口教她出去,却又强忍住了。

于行宛性格木讷不知变通,又如此在意女子贞节,他对此很清楚。

能说出他沐浴时,自己去隔壁房间等,已是很艰难的决定,顾及他的情绪,才这样的了。

奚燃不愿再教她难为。

如此硬撑着,在心中反复默念,“这是她的身体,不是我的。”却也只是杯水车薪。

等最后的衣裳也被褪下,他飞速转过身去,扯过一边被子将自己围住。而于行宛也往后退了几步,他才略松了口气,总算熬过这程。

他一句话也不想说,将脸埋在被子里,耳朵也堵住,不愿听她可能会有的、嘲笑他的一言一语。哪怕只是一声轻哂,他也无法忍受。

但于行宛什么反应也没有。

她对他方才所有反应一句未提。

奚燃只听她絮絮叨叨地叮嘱自己,道是她先天体弱,昨日在冷水中冲了那么久,等下一定要多泡会儿热水,不然约莫要风寒了,生病很难受的,要他不要着急,她会慢慢等,一定要多泡会儿。

她这样大方自然的样子,倒是让奚燃好受一点。

可一想到,她或许是见自己如此姿态,有意顾全他的情绪,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奚燃便又有点不自在,只想赶她走,“好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于行宛这才要走,行动间却不慎撞到房中木桌,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了。

她哎呀一声,弯腰下身,半天将其捡起。

奚燃听着不对,问:“怎么了?”

方才只顾着羞愤,浑然忽略了于行宛方才动作似乎不如她平常那般灵巧。

他心中隐约升起一个模糊的猜想。

隔着覆带,奚燃也知道,于行宛现在一定在笑着。

她嘿嘿两声,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说:“我看不见路。”

“我也把眼睛蒙上啦。”

这章修了一下后半部分,大约补了一千字!宝宝们可以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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