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形同陌路的时刻

“……现在还不能说?你的所谓重要的事未免有点举轻若重了。”花刺手俯视着始终磨磨蹭蹭的喻文。

从网约车抵达目的地到他们寻得一处僻静的拐角为止,喻文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坚持要悄咪咪开讲。

“抱歉,众目睽睽之下我开不了口。”喻文的瞳孔撇向路灯光圈。

花刺手轻叹。他想干脆请这小子免开尊口。

“花总……这次的事又是因夏罗拉而起的,对吧。无论是你今天的心不在焉,还是后来的绑架。”

“是吗?”花刺手模棱两可答道。

“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离开夏罗拉呢?”喻文抬头,“那种压力对你的影响太大了。连我都看得出来。”

“压力……的确如此。”

“而且,得不偿失,不是吗?你因他受到无妄之灾,他却不闻不问。”

“……你要说的事呢?”花刺手转头眺望对面的人行道。

“你也应该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你吧?”喻文浅笑,“不然你就不会在这听我讲了。”

“哦。所以?”花刺手瞟了喻文一眼。他不明白对方哪来的底气和信心。

“其实只有一个很简单的理由。”喻文深吸一口气,“我本来期望由你亲自发觉,但现在我不得不主动告诉你……”

“我喜欢你。”

花刺手瞳孔骤缩,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这倒不是由于喻文意义不明的表白,只是他看见熟悉的人影穿过街道,同时也望向了他。

“洛……”花刺手不假思索地踏出一步,准备继续自己搁置已久的道歉计划。

“等等!”喻文伸手拍在墙上,手臂挡住他的去路,“你要干什么?去找夏罗拉吗?”

“让开。”花刺手面色阴沉地斜睨毫无眼力见的某人。

“不要再执迷不悟!”喻文撑在墙上的手凸出青筋,“现在不看清他的真面目就永远无法挽回了!”

见他态度如此,花刺手赶忙又查看街对面的情况。

这再度的视角移动仿佛刺激到撒发的神经,他忽然低下头避开花刺手,加快脚步拐入盲区。

而不远处还跟了一人,紧随其后通过路口。

喻文感觉花刺手似乎冷静下来,打算进行更深的自述:“所以……”

完整的音节还未吐出,花刺手猛地扯住他的衣领,如丢垃圾袋一般将他甩开。

“你以为你口中的我的压力从何而来?”花刺手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

“因为,我还没有像他喜欢我一样喜欢他。”他自言自语地迅速离去。

-

七年前,于原是在将愿望托付给花刺手的下周病危的。

花刺手尽可能快地赶到医院,也没能赶上与于原母亲约定的时间点。

他盯着电梯变化的数字出神。住院部的电梯虽没有门诊部那样拥挤,只有他一人等在这也格外反常。

电梯抵达一楼,他默默走入此方空地。

不承想,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趁机从对面楼梯口斗折蛇行,闪入电梯,再故作镇静地抱臂站定。

此人动作利落中隐有不寻常的小心,花刺手未固的视线不禁飘向他。

下一刻,花刺手不适时地记起于原对那位素昧谋面的混血高中生的描述。

如果他就是眼前这样的人,那的确很好认。

金发绵密如将晚的云霞,仿佛大早上特地爬起来洗了个澡。

漂亮得诡谲,美得毋庸置疑。

电梯缓缓关闭。对方冷不丁转头,正对花刺手的目光。

而后牵起一缕暧暧的微笑。

八楼。花刺手木然踏出,迅速寻找于原所在病房。

那人不紧不慢地跟着出来,居然与他落脚于同一处。

病房的门正无声闭起,花刺手透过门上方形的玻璃视窗望见先走一步的几人,他们聚作一团,将于原的身形遮住。

他犹豫之际,旁边那人直接上手叩响了门。

离门最近的一位立即赶来接应,却在此瞬僵住了。

而于原母亲颤颤巍巍站起,离开众人的簇拥圈,挪到门口。

她仔细打量过这位陌生的少年,又扭头凝望病床,最后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

“谢谢你,孩子。”沙哑的嗓音几不可闻。

他是于原母亲几经周折委托过来的。于原对夏罗拉的突如其来毫不知情。

但看见这张令无数人「魂牵梦萦」的面容,于原似乎并不很惊讶。

花刺手与几人聚齐后,酝酿过很久的话轻易见了底,此后便是附和他人的话头。他其实没什么可说。

夏罗拉乖乖立在门边,睫毛掩盖他璀璨的眼眸,把眼底天生的矜傲都盖住,竟显得有些谦卑。

到最后,于原的母亲不愿任由气氛往悲切的深谷流去,终是直接提起夏罗拉。

于原这回反而表达了自己的讶异。他欣喜地抓住自己母亲的手,萎靡的神情亦平增血色。

既然他一开始就发现了夏罗拉,这份喜悦为何拖到现在?

不过,于原母亲并不在乎他的反常,温柔地选择同意儿子和夏罗拉单独说几句话的请求。

夏罗拉没有拒绝。他早已对此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

几人顺狭窄的空隙退出病房,花刺手跟在末尾,又与夏罗拉撞上视线。

他莫名想到若即若离一词。不是形容神色或情绪,而是形容眼前这个人。

花刺手移开脸。

病房隔音不错,关上门就在听力上几乎分离了两方天地。

候在外头的人们相顾无言,不时尝试观望里面的场景。

盲区的某处蹦出机械运转的僵硬脆声,或许是医疗器械的指示音,或许是时钟。医护人员在走廊穿行的脚步可以漫过这细小的杂音,偏偏遮不住它。

这规律至死板的点噪后来自行静默了。夏罗拉颇不自然地推门而出,携着经刻意遏制的慌乱与微妙的落寞。

于原的母亲侧身敛目,忽地低低抽泣。

而此前比夏罗拉更早出门的,是紧急呼叫铃。

众人匆忙赶回病房。花刺手透过人群间隙窥视夏罗拉模糊的影子。

他逃跑了。

-

早逝的晚辈不会有葬礼。一场简单的火葬让花刺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还欠于原一份生日礼物。

理论上他应该再等三个多月,但他毕竟没见识过地下的物流速度,提早送去总不会出错。

于是他按原先的设想准备了几本书,趁双休日用小电驴驮去了江边。

将书沉入江底费了他好一番工夫。花刺手借江水洗涤捡石头蹭上的泥土,边抽纸擦水边走上长满青苔的阶梯。

然而,他习惯性飘忽的视野再度收揽一道乳金色的身影。夏罗拉手肘撑着栏杆,旁边稀稀拉拉围了两三个人。

旁人你来我往地冲夏罗拉滔滔不绝,他却丝毫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目不转睛盯着江流。

花刺手走上位于夏罗拉正下方的石阶,停顿后思忖了半晌。

一般人逛江边都走不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夏罗拉出现在这里,莫非是因为于原?

不,更可能只是凑巧。

可是,若错过了此次「凑巧」,又该如何找机会进行表白?

他复又抬头,夏罗拉竟不知何时转而托着脸俯视起花刺手。

“说完了吗?”与此同时,夏罗拉打断身旁的人,“同一件事你们重复了三回啊,三回。”

几人听闻如临大敌,立即开始找补加求情,企图再增添些长篇大论。

“够了。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和你们扯。”他试图拨开挡住去路的一位,几人却变本加厉,直接伸出胳膊表明绝不退让的态度。

夏罗拉手指敲了敲栏杆。刁钻的高度令他没办法直接从这里跳下去。

“让开。”陌生的声音幽幽冒出。

几人循声探望,花刺手趁机扒开人堆将夏罗拉捞出来,在众人细碎的叫骂下往江滩跑。

“抓紧回去吃饭吧,饭点不是给你们干这种闲事的!”花刺手冲意欲散去的几人喊道。

待他们尽数悻悻而走,花刺手才安下心回看夏罗拉。

“你拉我下来干什么?”

“啊?”花刺手无法答复。他本来仅是下意识帮对方解围,现在却似乎得到了负面的反馈。

夏罗拉撇了撇唇角,蹲下身在地上拾起几颗浑圆的石头。

他掏出一方信封,揉卷牛皮纸硬朗的边角,将石子包裹在内。

“你为什么要拉我下来?”他又问。

改变问题的组成没有降低多少攻击性,花刺手只好主观推断他本意是积极的。

“因为你看起来并不想待在那。”花刺手注视着皱巴的信。

“……谢谢。”夏罗拉掂量手中的石纸混合物,以打水漂的方式将其抛入江中。

“你就这么丢进去……”花刺手一时不知道他算不算尊重逝者。

“它迟早会被水泡烂。”夏罗拉仔细擦拭双手,“书也一样。”

“他叫于原,对吧?”他直起身,“你在把书丢下去之前有默念他的名字吗?”

“什么?”

“要是不念名字,东西是送不到逝者手上的。”他终于笑起来,微微的阴郁变作显而易见的骄傲,“幸好我这次顺带想起了你的那份。下次可一定要记得。”

花刺手不置可否。对象是于原的话,恐怕很难有下次了。他这回来,也只是为了在生日礼物上扯平。

“所以,你就是那个艺名叫洛——”他想延展出可供表白的契机,却发觉自己似乎连对方的名字都没记住。

“下边那两小孩,别玩水了,快上来!天要黑了,到亮底下玩去。”巡江的保安老头十分负责的提醒让僵局还没僵住就破碎了。花刺手顺势示意夏罗拉往回走。

“艺名?算是吧。就是比我本名更像本名。”夏罗拉不在乎他说没说全,“于原之前和我说了一堆话,我好像没怎么回,后来想想还是得给人家写封信。”

“……和我来的理由挺像。”

“是吗?因为这种理由来看望朋友,未免生疏了吧?”

两人一路走到人群密集的江滩公园,路过沉迷广场舞的老年团,路过四处跑闹的半大孩童,路过售卖塑料玩具的小摊。

期间花刺手多次尝试开启主线,夏罗拉都心有所感般率先将话题拉远。眼看再走就要出江滩区,两人随时可能分道扬镳,错失良机。

但他总不能强行打断对方进行表白,目的性太强便失去了基本的尊重。

“啊,我看到我家车了。”最后,夏罗拉一言更如火上浇油。

正当花刺手加急思考求得联系方式的话术时,夏罗拉停下脚步,追问。

“你好像一直有话要讲?”

没料到夏罗拉又在浇的油上盖了层沙,花刺手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

“没什么,我就是想说……洛,我喜欢你。”语毕,他察觉自己忘记了礼节性的微笑,遂临时添上。至于那一长串名字,他选择破罐破摔。

“……真的假的,我们俩没认识多长时间吧?”夏罗拉故作惊诧地捂住嘴,又特意露出勾起的唇。

“当然是真的。”花刺手笑容全无底气,“你不问为什么吗?”

“行吧。为什么?”

“因为,”考虑到表白确实唐突,花刺手擅自改了词,使之更为讨喜,“你真的很漂亮,我以前还不知道惊艳是什么感觉,现在看见你,我……”

“等等。”夏罗拉收回掩面的手。他没了笑意,取而代之的神色阴冷而厌恶。

花刺手觉得太不对劲。是这副说辞夸张过头了?可是能被「你很漂亮」俘获的人理论上不会在意这点修辞手法才对。还是说这句话是什么不可更改的暗号?

“你确定,你真的,只是这么想而已吗?”

“……是,因为你很漂亮。”花刺手顶着压力,原封不动地吐出魔咒般的话语。

夏罗拉闻言,却重新咧开嘴角。

“好啊……那你就因为这种东西,和我在一起吧。”

于原的说法应验了。花刺手原以为那句「不超过三个月」也会很快得到印证。

但于原错了。这场预期三个月的实验,时至今日,已逾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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