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熹十年冬,大雪初霁。
建章宫的地龙烧得正旺,暖气氤氲,烘得室内暖融融如初春。
掐丝珐琅三足盖炉正百无聊赖地吐着牡丹香,与宫娥们衣袂翻飞间冒的幽幽体香交织一片,满殿旖旎暧昧。
“陛下,奴婢在这儿呢~”
“陛下可要当心呀!”
二十名体态轻柔、婀娜多姿的宫娥只着轻纱,雪肤半露,腰肢纤细,赤脚立于狐裘地毯之上,脚踝银铃随着细腰轻摇,叮当作响。
她们纷纷绕着殿中那道蒙着白绫的身影游走,偶然盈盈一笑,恍若神仙妃子。
殷玦以素白细绸蒙眼,双臂微张,声音清脆,“让朕猜猜,姐姐们都躲藏在何处?”
她忽然向前一扑,伸手胡乱去抓,却只触到一片衣带飘飘然而去。
宫娥们笑得花枝乱颤,有婢子胆子大些,拿团扇轻点她的后背,“陛下何时才能抓到奴婢们?再抓不到,午膳时可要罚您喝酒了。”
“好个刁奴。”殷玦听声辨位,猛地转身,将人抱了满怀,笑声低沉:“让朕瞧瞧是谁?这般投怀送抱。今晚,便由你来陪朕。”
她一把扯开白绸,睁开眼,却是内常侍万方那张堆着笑意、极为富态的圆脸。登时敛去笑意,只觉扫兴,“何事?”
万方急忙俯身,声音油滑恭顺,“老奴该死,扰了陛下雅兴。”
殷玦漫不经心用白绫擦了葱白细指,问:“母后有何吩咐?”
万方道:“太后娘娘与大司马请您赴宴,说是有要事相商。”
“赴宴?”殷玦骤然拉紧指尖白绸,“母后与仲父倒是好雅兴。”
她神色冷了几分,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矜贵,“且待朕沐浴更衣后而行。”
建章宫外,风雪急至。
殷玦甫一出殿,硕大的冰雪团子就劈头盖脸地砸在面上,生疼生疼的,她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万方疾步上前,将金丝蟠龙黑貂裘轻轻披在她肩头,“陛下,寒气重,莫要着凉。”
黑貂如墨,金丝流光,衬得殷玦眉眼冷峻如霜,这一刻她似一柄藏锋未出的宝剑。
她忽地唇角一弯,笑容澄静如湖水,“走吧,大伴。”
十六名大力太监抬御辇,在风雪中穿过寂静无声的漫长宫道。
慈鸾宫前,见是皇帝来了,廊下宫人们像一排没有生气的陶俑,齐齐跪地叩首,“陛下万安。”
珠帘被侍女急急掀起,露出内殿情形。
殿中檀香缭绕,太后与大司马韩泰岳正分坐棋案两侧。
韩泰岳衣袖微卷,露出小臂,落子之时,指尖几乎与太后身体相触。
殷玦垂下眼,心头一片冰凉。
自先帝崩逝后,这二人行止日益亲昵。如今是越发不加遮掩,殿前都不肯避讳半分。
她趋前,朗声道:“儿臣叩见母后,愿母后福寿绵长。”
这一语,惊破满室。
太后含笑,抬手指着身侧绣墩,道:“韩卿教导有方,皇帝这礼数愈发周全。起来罢,坐近些,让哀家细细瞧瞧。”
殷玦垂首上前,“是。”待行过礼后,她方安然落座。
太后打量的目光在皇帝面上转了几圈,笑问:“几日未见,皇帝可好?”
殷玦语气恭敬,柔声回话:“回母后,儿臣一切安好。”
她转而朝韩泰岳致意,温声问道:“仲父近来安否?”
韩泰岳神情淡漠,稳坐如山,略微颔首,算是答了帝问,“承蒙太后娘娘垂怜,臣身体康健。”
殷玦摩挲指尖,目光中满是依赖道:“朕年纪尚幼,政事尚且倚仗仲父,仲父要多加保重。”
她心底却冷笑不断。
真是个老不死的。
待朕亲政那日,必要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
凌迟还是车裂?
三千六百刀,但愿韩泰岳还能这般端坐从容。
思及此,她唇角微微收敛,仿若失了兴致,指尖来来回回拨弄玉环。
见她神情淡漠,太后心头恼怒,一局棋遂草草收子。
太后撂开手中玉子,理了理鎏金护甲。
她笑意不达眼底,居高临下道:“再过几日便是迎冬之祭,皇帝需率三公九卿赴京郊迎冬神,故而哀家特唤韩卿来此商议。”
她顿了顿,语含讥讽:“谁知三催四请,皇帝才肯屈尊降贵移驾慈鸾宫。想必是哀家老了,比不得建章宫里那些能歌善舞的妙人儿,惹得皇帝不快了罢?”
“只怕是恨不得哀家早早咽气殡天,你才好大权在握,独揽朝纲!”
殷玦心神一震,立时跪地叩首,辩解的声音低沉而急切,“母后恕罪。是儿臣一时贪玩,误了时辰。”
太后冷哼一声,凤眸凌厉,“堂堂一国之君,竟如泼皮无赖一般与宫娥厮混嬉戏,荒唐至极!”
“若先帝在天有灵,只怕是悔之晚矣!”
韩泰岳垂手而立,冷冽目光撇过殷玦,弯腰附耳对太后道:“太后息怒,殿内宫人林立,尚需顾忌一二。”
太后早就对皇帝怒不可遏,岂肯收敛,猛然振衣而起,愤愤道:“皇帝如今这般作态,体统何在?礼法何在?”
“高祖皇帝勤政爱民,于建章宫批阅奏章竹简数千筐,笔耕不辍。”
“太祖皇帝卧薪尝胆,彻夜谋划漠北之战,建章宫灯火通明,衬得夜空如昼。”
“先帝更是日夜不寐,宵衣旰食,在位十五载,薨于案牍。”
“而今,建章宫竟成了嬉笑打闹之所。”
“如此荒淫无度!”
语罢,她胸腔剧烈起伏着,忽而一把抓起青铜鱼戏灯,怒而掷出,砸向殷玦。
当啷一声脆响,铜灯沿着青灰色地砖滚了几圈。
滚烫灯油泼洒出来,溅在殷玦手背上。
雪白皮肉霎时焦红了一大片。
殷玦身子微颤,手上灼痛几乎令她失声。
她却不敢动,片刻后稍微缓过来,俯身将铜灯重新拾起,托在掌中,神情恭顺,“请母后恕罪。”
“儿臣受母后责打,是儿臣不孝,该当如此。”
殿内一片死寂。
宫人们早就跪伏在地,如壁画般悄无声息。
“退下。”韩泰岳拂袖一挥,众人如蒙大赦,急忙垂首匍匐退至殿外。
殷玦额上冷汗涔涔,只觉掌中铜灯如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更遑论灯油顺着手腕蜿蜒而下,渐渐爬进袖中。
几乎是咬牙切齿,她一字一顿道:“先帝在天之灵若有知,想必也愿儿臣受此一惩,以明警戒。”
“是儿臣年少无知,失仪怠政。”
“母后责骂,是为江山社稷所计。”
“仲父教导,是为黎民百姓所思。”
“儿臣感激涕零!”
言毕,她放下铜灯,双手交叠置于额前,脸贴于冷砖之上,躬身匍匐于地,行了大礼。
见状,韩泰岳眯眼,似笑非笑,“太后,陛下应当知错了。”
太后怒火未消,“哀家,要废帝!”
闻言,殷玦顾不得疼楚,猛然起身!
“母后,慎言!”
她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朕乃先帝所立,怎能轻言废立?儿臣纵有千错万错,也不敢忤逆母后。废帝一事,关乎社稷根本,若失言传至外朝,恐朝纲震动,黎民百姓人心惶惶。”
韩泰岳亦上前半步,低声劝解:“太后息怒,陛下年少,未识大体,废帝之言还望太后三思。”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现在还不是时候。
殷玦复又跪下,向前膝行两步,泪珠盈睫,叩首道:“今日之事,是儿臣之错,还请母后息怒。”
“母后若觉儿臣不堪,儿臣理当闭门思过。但请母后切莫轻言废立。先帝遗诏在前,儿臣若有不德,亦该由宗庙议断。”
她缓缓举起双手,上面已布满硕大水泡,“儿臣愿以此疤为戒,日后必谨承母后与仲父教导,洁身自持。”
太后冷声道:“韩卿,哀家怎会不知你的心思?皇帝若废,朝纲必乱。可昏庸顽劣,怎堪为君?”
到底是觉得今日有些操之过急,半晌她方冷冷吐出一句,“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韩泰岳微微拱手,作势调和,“还望太后保重凤体,毋需与陛下动怒。冬祭之事,陛下体弱易病,实不宜亲临,还请太后秉承大局,以母代子行圣意。”
太后紧咬银牙,一语不发。
殷玦闻言,目光微垂,好半响才恍然今日这女人朝她发难是为何事。
她胸中怒火翻涌,却无计可施。指尖无意识划破手背上的水泡,疼意瞬间传遍全身,鲜红血液滴落于地。
抬起眼,她挺直脊背,道:“儿臣偶尔风寒,请母后体谅儿臣。”
见状,韩泰岳立刻吩咐道:“宣膳!”
话音未落,殿门轻响,宫人们鱼贯而入,呈上玉盘珍馐。
殷玦仍面无表情地跪着,缓缓叩首,低声道:“儿臣多谢母后、仲父。”也不知跪了多久,她才听得一声极为冷淡的命令:“起来用膳。”
她踉跄起身,血液涌上头顶,眼前一阵发黑。勉强坐下,才发觉自己竟是连筷子都握不住,原来掌心早已血肉模糊。
太后冷哼一声,“这般无用,既如此便只饮茶罢了。”
这是今日不准进食的意思。
殷玦面上勾起一抹笑,“儿臣明白。”片刻后,她缓缓举起杯中物,一饮而尽。
这一盏碧涧雪,她喝了十五年。
前五年满齿留香,后十年只余苦涩。
茶下肚,片刻功夫不到,殷玦便觉四肢无力,头晕目眩,胸口一阵刺痛。
绝不能在这两人面前失态!
她猛地起身,顾不得许多,强撑着口齿清晰道:“儿臣偶感不适,先行告辞。”
宫人们未得太后发话,也不敢去扶,任由殷玦堂堂帝王趔趔趄趄前行。
还没出慈鸾宫,殷玦便支撑不住,脸色惨白如纸,四肢渐渐瘫软,整个人几乎是贴着地面在爬。
万方远远瞧见,魂都要吓没了,压低了声音急急问:“好陛下,这是怎么了?”
因着还在慈鸾宫,他也不敢明着咒骂太后,只连忙招呼大力太监扶着殷玦上了御辇,“快快回建章宫。”
一入建章宫内殿,万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去寻解药,“该死的,也不知这回是哪一种毒!”
殷玦浑浑噩噩,全身软如泥,眼皮沉重,只隐约瞧见万方身影,艰难吐出气音来:“大伴,翁翁。”
声音细若游丝,几不可闻。
“朕怕是不行了。”
“朕不甘心。”
一口血喷涌而出,洒在胸前衣襟,殷玦眼里透出深深绝望与恨意。热泪沿着鬓角滑落,心头一片死寂。
许是天地感应,天空骤然晦暗,滚滚雷云如怒海翻腾。电光闪烁间,似有应龙身姿若隐若现,呼啸盘旋在皇城上空,气势磅礴。
应龙破云而出,迎雷凌空而上。龙角抵着罡风,昂首长吟。他体态巍巍如山岳,鳞甲粼粼似天河,龙首昂昂,目若朗星,威仪赫赫。
那雷电似生了灵智,遽然贯穿宫殿,直直击中奄奄一息的殷玦。
那应龙见状,眉眼微蹙,“遭了!”他瞬间劈开雷云,掐诀化身现形于建章宫。
“不小心把这个女扮男装的小皇帝劈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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