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殷玦所言之事,应黎觉得太过荒谬。
论年纪,他年长殷玦许多。自破壳而出,化身为龙,他早就不记春秋,毕竟终不过是沧海桑田罢了。
百年后,殷玦怕是长眠地下,化作尘土,而他仍能踽踽独行,驭风云端,潇洒于天地间。
论身份,他为龙族,殷玦乃人,真真是人仙有别,背道而驰。如此悬殊,谈何婚嫁?
更遑论,自古三纲五常,阴阳合序,都是男子求妻,女子从夫。且殷玦堂堂帝王,更不能自降身份,出言求嫁!
故而应黎双眉微皱,沉声道:“陛下应三思而后行。我学识浅薄,德行不佳,于国毫无建树,岂能忝列皇后之位?请陛下另择贤后,以辅圣治。”
语毕,院内寂静无声。
殷玦尚未来得及开口,太后竟出言先问:“听皇帝言,你于皇帝有救命之恩?既你不愿为后,哀家赐你金银财帛,令你衣锦还乡,日后若能考取功名,权当是为皇帝分忧。”
她目光转向殷玦,语气柔和,似是与她相商,“皇帝觉得如何?”
殷玦抬起下巴,冷哼道:“母后,朕素来凡事皆听你所言,如你所愿。只是应黎容貌之盛,朕今日若错失,此生怕是抱憾终身!”
“朕一定要立应黎为后!”
似是被应黎与太后连番拒绝有些难堪,殷玦冻得苍白的脸血色骤然涌现,双腿仿佛再难支撑,踉跄后退半步,彻底倒入应黎怀中。
她缓缓阖上双眸,声音细不可闻,“应黎,我腿疼,想回寝宫。你带我回去好不好?”话音一落,也不待应黎有所反应,她竟是晕过去了。
应黎感受到怀中瘦弱身躯,心中虽清楚这小皇帝不过是假装晕倒,却还是轻轻将她抱起,打算离去。
正当他稳步前进之时,太后陡然厉声呵斥:“站住!”
应黎神色不动,置若罔闻,反而抱紧了殷玦,径直往前走去。
不想却被几个手持利剑的侍卫拦了下来。
太后立于檐下,目光凌厉:“应黎,此处乃皇家行宫,你将皇帝放下,哀家自有法子将你送出宫,且保皇帝此生不会寻你。”
应黎慢慢悠悠转身,冷冷看着太后,“我与皇帝之事,与你无关。”他虽不愿掺和小皇帝与太后争权一事,但也不见得能眼睁睁看着小皇帝被太后折磨死!
太后许久未见如此嚣张跋扈之人,不免攒眉蹙额,缓了片刻后才继续道:“你也是堂堂男子,岂愿以貌侍人,承欢人下?更别提,皇帝并非良善之人,日后或年老色衰,或为传宗接代,必然与你恩断义绝,情谊不在。”
应黎眉眼间透出几分深深不耐,对太后道:“陛下与我清清白白,并无瓜葛。你休要诋毁陛下清誉。”
说罢,他抬腿欲行,却见那五六名侍卫悄然逼近。他不免勾唇冷笑,“尔等食君之禄,却不行忠君之事。”
不想伤人性命,只打算杀鸡儆猴。应黎单手将殷玦稳稳扛于肩上,右掌微微运力,掌风涌动,猛然朝着朱红色砖墙拍去。
轰一声巨响,震得院墙上的琉璃瓦微微颤动,尘土簌簌而下。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大骇。原是数寸厚的墙壁上留下一个硕大镂空的掌洞,从洞中望去,墙外的景色一览无余。
如此力量,岂是凡人之躯所能及?
殷玦离得最近,感受最深。她额上沁出几滴薄汗,一时之间,说不清楚心中到底是惧意,还是更兴奋。
却坚定了一个信念:应黎,必得为她所用!
无论如何,留下他!
留下他,她才有破局生机!
应黎不知小皇帝心中所想,他横眉立目,眼如寒星,呵道:“让开,莫要挡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1」
便是贵为仙人,他也不能肆无忌惮斩杀凡人,不然孽力缠身,遭受天罚,千万年修行毁于一旦,得不偿失啊!
故而,应黎只打算逼退众人。
太后盯着墙上掌印,目光凝滞。片刻后,朝侍卫们抬手一挥,示意他们莫要轻举妄动。
她心中却不由得深思,这应黎身世不明,却武力高强,护皇帝到如此地步,绝非空有美貌的泛泛之辈,不可小觑啊!
盯着应黎渐渐远去的背影,她喃喃自语:“若贸然出手,只怕是适得其反。”
应黎大庭广众之下抱着殷玦穿过长廊,宫娥与太监们尽皆俯首避让,谁也不敢抬头去看。
纷纷扬扬的雪花,亦似是生了灵智,悄然形成一片天地,不敢落在应黎与殷玦二人身上,倒真是天降异兆。
殷玦自出了太后处,便已睁开眼,仰头笑意盈盈地望着应黎,“原来你武力竟这般不凡。”
她语气中满是遗憾与落寞,轻声道:“不像我,一俱残躯,不知何年何月便魂归地府。”
应黎并不意外她苏醒,闻言,脚步微顿,垂眸望向她,似是安慰:“你年纪轻轻,身体康健,何出此言?”
感受到怀中身躯较为瘦弱,他又道:“既想长命百岁,理当戒嗔戒怒,养气调神,食饮有节,起居有常。”
言语间,二人已行至院内,应黎将她放下,“陛下,到了,我也该告辞了。”
殷玦伸手拽着他的衣袖,力道极轻,却似乎耗尽了浑身气力,微微仰首,凑近了些,吐气如兰,“我不想你走。”
她眼睫轻眨,泪光闪闪,欲坠不坠,“方才你在太后面前言辞无状,若你此刻离去,只怕我这双腿便要在雪地中冻坏了。”
她顿了顿,唇角颤抖不止,喃喃道:“轻则不良于行,重则筋脉俱断。”
“应黎,我怕死。”
“你能不能救救我?”
应黎怔怔看她半晌。
寒风扑面而来,殷玦身子瑟瑟发抖,双手冻得一片通红,指尖仍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不放。
应黎终究是妥协般点点头,带着她进了屋内,“小心风寒。”
因着此处乃是行宫,并不似建章宫华丽,而是多了几分朴素。殿中陈设简单,炉中青烟袅袅而上,只见雕镂屏风一扇,六寸高的奏案一张。
床榻前帷帐半卷,玉枕旁《尚书》还未合拢,想必是小皇帝昨夜苦读了一番。
一进殿内,殷玦轻拉着应黎坐在床边,得寸进尺道:“太后今日怕是要气坏了,想必是不准我请御医,所以你能帮我看看吗?”
成长至今,无人教导殷玦男女之分。
韩泰岳身为大司马与仲父,所安排的帝师均惧怕于他,只教导皇帝识字便罢,并不对皇帝多加规劝。
照料殷玦起居的万方,终日提心吊胆,只盼着皇帝早日脱离太后魔爪,更是无暇教导皇帝待外人要懂男女之别。
太后盼着皇帝早死,向来不允皇帝请医问药。故而除了万方,竟无人知晓皇帝乃是女扮男相。
宫中侍女林立,便是有那等想要攀龙附凤之人,也因太后之威慑而悻悻作罢。
因此,殷玦虽知晓自己为女儿身,却只不让宫人服侍她沐浴更衣。对于“七岁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并没有深思。「2」
至于婚嫁一事,她所知晓的,也不过是阴阳交合,“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3」
坐在床榻上,殷玦摩挲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指尖,费力地解开靴带。她缓缓撩起帝袍下摆,褪去胫衣,两条本该光洁纤细的腿便露出来了。
因常年不见日光,肌肤本该雪白细腻,如玉一般温润。但此刻却毫无美感,双腿上密密麻麻全是触目惊心的红斑与水疮,叫人不忍直视。
她指尖轻触,痛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令她眉间一皱,倒吸一口凉气。
待缓过来,她便软软拉着应黎的手,将他掌心按在自己膝骨上,眼角泪水溢出,“这里好痛。”
这几次接触下来,她发现应黎极其心软。想必是神爱世人,怜她幼年丧父又丧母的孤寡命。
既如此,她自然要紧紧抓住应黎。
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神明!
“自五岁起,因太后与大司马之故,我便时常抱病在身。”
她挽起衣袖,露出双臂,让应黎看到上面也是陈年旧伤,痕迹斑斑,哽咽道:“身上皮肉,没一处是完好的。“
她声音里,毫无生机,满是沧桑。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像是垂垂老者。
“大伴年老无力,我有意让他早日出宫,安享晚年。宫娥侍卫不甚在意我,倒也是好事,省得牵连她们。”
“只是,我还是害怕。怕自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怕断送祖宗基业,怕江山易主,更怕天下黎民只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一滴滴硕大的泪珠沿着她的脸颊落下来,砸在应黎手背上,烫得他心中一颤。
殷玦抬手想抹,却不想越擦越多,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样四散滚落,她渐渐压抑不住哭声。
“那晚我本以为自己要命丧建章宫,可偏偏得大机遇。”
“是你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
她抬起头,泪流满面,道:“所以,再帮帮我,好吗?”
将应黎指尖轻放到自己眉心,殷玦一字一句道:“这是你留下来的。”
「1」出自《道德经·第五章》
「2」出自《礼记·内则》
「3」出自《礼记·昏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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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朕一定要立应黎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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