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归宁推门走进的一霎那,叶深曾想象过无数次她们再度重逢的场景,想到后面几乎快要遗忘时。故人却在这样一种毫无征兆、毫无防备春季的雨天下午,朝她走来。
白归宁头发已经留长。在叶深记忆里,永远剪到露出耳朵的短发小姑娘,穿过十年的光阴,推开咖啡馆玻璃门,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已经完完全全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她的小美人长大了。
好像时光一去不复返,又好像时光从未走远。
记忆里那张青涩、始终带着倔强表情的脸庞并没有太大变化。带着幼态的小圆脸,鼻尖小巧挺拔,桃红唇蜜薄涂一层,两边唇角微微上翘,如刚绽放的樱花,似乎稍一张嘴便能口吐芬芳。眉眼一如年少清澈闪亮,眼下两道卧蚕一笑就会显露出来。
白归宁的长发留到蝴蝶骨下方五厘米位置,再养一段时间大概就可以及腰。发尾处微微卷成好看的弧度,发色漆黑,发质看上去依然柔顺,不知道触感,还是不是记忆里的那般柔软。
她穿件浅驼色长大衣,里面搭配水洗蓝牛仔衬衣,下面是针脚细致线条挺括的黑色九分裤,露出白皙纤巧的脚踝,脚上一双雪白帆布鞋。整个穿着简单舒服,不花枝招展,不失礼于人。
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简单的穿着和打扮。高中那会,但凡衣服裤子上有什么花花草草、珠子钉子的装饰,她都会一概手动剪掉。
只是这人,时隔十年,眉眼依旧,气质上却好像明媚自信许多。
白归宁刚进门便一眼看见四脚朝天躺在地上的肥柯基,笑容爬上眼角,眼睛立刻弯起来,两道不深不浅的卧蚕显露出来。
一笑,解人千愁。
白归宁进门这两分钟的时间,叶深仿佛已经从她举手投足之间,看见那消失十年的时光。
而当白归宁朝她的方向小跑着过来时,她却秒怂。不假思索把身体转向窗边,脑袋埋进双臂,趴在桌上假装是个睡着的客人。
白归宁蹲在叶深桌子旁边,疯狂撸了通肥柯基,直到把流满地哈喇子的柯基给撸醒,带着一脸怨念地看着她。她才作罢,拍拍柯基的脑袋,转身走向二楼包间。
白归宁蹲在旁边时,叶深闻到她身上传来若有若无的白麝香气味,有点像梅花开在带有墨香的宣纸上。
她心脏几乎快要从喉咙里脱口而出,却始终没敢抬头。直到,耳边的脚步声慢慢变轻,再也听不到。叶深才迅速从位置上站起来,一把扛起地上还在怨念的肥柯基,逃难似躲进不对外开放的房间里。
刚走上二楼的白归宁,回头还想再看眼那只流哈喇子的狗,却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抗着狗狂奔而去,只留下仓皇逃离的背影。
白归宁眉头轻轻一皱,对旁边服务员招招手,脑袋凑过去低声说:“那人不会是偷狗的吧?”
服务员顺着白归宁手指方向望去,憋住笑,轻声说:“那狗又懒又馋,谁要是偷了保准不出半天就会送回来。”
叶深躲进去的房间是她平时办公、以及偶尔休息的区域。平时除了保洁阿姨过来打扫,基本没什么人进来。却显得比外间招待客人的公共区域更整洁精致。
房间两扇对开的玻璃窗,用的是八十年代木质格局,漆成墨绿色隐隐投出时光的厚重感。窗边放置一张长两米宽一米的木凳,漆成黄褐色,木凳上放着各种色彩艳丽的抱枕,以及杂色毛线毯。
一个入室型小阳台离地面做高20厘米左右,中间放张石桌,四角各一个藤编的蒲团。原以为是有朋友到访可以对坐聊天打牌,结果走近后会发现石桌中间是凹下去的,像个容器,里面养了几株小睡莲,以及两只乌龟。
叶深躺在房间躺椅上,看着面前的办公桌发呆。桌面上整齐摆放着笔记本电脑、音箱、鼠标、牛皮纸张笔记本、笔筒、若干文具。所有这些物件全按照大小种类整齐摆放。
一阵风从未关严实的窗户里扫进来,吹翻桌上牛皮纸张笔记本。正在发呆的叶深扫一眼,皱起眉从办公桌右侧抽屉里拿出个小巧的黄铜纸镇压上。正准备靠回椅背继续发呆时,再次扫眼纸镇,坐正身子,伸出两只修长手指慢慢把纸镇挪到笔记本中间,拨正。
然后,才靠回椅背,继续发呆。
她想:今晚还是不出去招待客人了。
这家咖啡馆名叫【寻否】。上下两层,装修很有特色,古风中透着一股慵懒的现代,随处可见老板小心思的摆件,来来回回在清冷与红尘中穿梭。
不过说是咖啡馆吧,也不太准确。更像一个混合产物。
一般下午两点营业,可以喝咖啡,吃吃下午茶。
晚饭时间开始接受用餐预定,没有菜谱,私房菜。老板准备什么食材,当天就做什么菜,一天只接受七桌预定,而且晚饭时间规定在九点前必须结束。
因为,九点之后,这里变成卖酒的清吧,收留城市里零零落落寂寞的心。
叶深打开笔记本,点开预约名单,所以,白归宁预约是几点,和谁一起呢?
当晚七桌预约全满,她没有找到白归宁的名字。叶深十指交叉叠在一起,双手的手肘搁在椅子扶手上,右手大拇指和左手大拇指无意识的来回搓着。片刻,她从桌上烟盒里抽出根烟,银色打火机在漂亮的手指尖变魔术似的翻飞几下,点燃香烟。
叶深按下笔记本旁边座机的免提键,按下1,电话响一声便被接通,“素子,你来一下。”
林素子穿一套浅灰色职业小西装推门进来,“怎么了?”
叶深灭掉香烟,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在自己的额头轻按几下。“刚才进店里那个撸我鸡蛋黄的女孩子,预定的是哪个包厢?几点?几个人?”
“鸡蛋黄”是胖柯基的名字,叶深觉得它那丰满浑圆的身躯,特别像在平底锅里铺散开来的,煎鸡蛋。
“哪个?哦,二楼千江月。预订人叫007,预约的是晚上5点,那姑娘来早了,说是咱们这不是没菜单么想看看早点来能不能偷瞄下究竟有什么菜,也想看看什么样的老板,这么神J...牛皮哄哄。”林素子不紧不慢,温温柔柔的声调汇报一通,气定神闲看着眉头快锁在一起的叶深,
“听说是公司团建,什么公司做什么的,不知道。”
“你认识那姑娘么?”叶深单手撑着额头,可能刚抽了烟的缘故,声音有点沙哑。
“白归宁。”林素子依然不紧不慢,温温柔柔。气定神闲到简直令人发指。
在她说出白归宁三个字的时候,叶深整个人一惊,手不足以撑住自己脑袋的重量,滑下了桌子。“卧槽,你怎么认识?”
“怎么不认识,虽然就一起玩过一次,但学校里也见过很多回啊。而且,”林素子长得太温柔了,在她脸上永远看不出任何不满情绪,但她这个“而且”刚一出口,微微瞟叶深一眼,叶深突然毛孔就竖了起来。“你每次找周晓非喝酒,喝多的时候都要念叨,就算我和周晓非分手了,你在店里每次陪客人把自己灌多的时候,也没少念叨。这名字都刻我耳膜上了。”林素子伸出一根食指,不紧不慢指指自己的耳朵。
在叶深要吃人之前,林素子识相地滚了出去。
二楼千江月的客人陆续到达,两男六女八个人正好坐满包厢长桌。
【寻否】包厢桌椅不是其他吃饭地方传统的圆桌,而是比较古色古香的长方桌。原木上只简单刷层清漆,桌子四处可见树木特有的纹路和年轮。座位也是两人合坐的长方木凳,木凳上左右两边各放一个扎染布料坐垫。
“谁选了这么个地方啊?这包厢怎么整的和古时路边茶棚似的。”一个秃顶,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边往包厢走,边嫌弃的左看右看。腋下还夹着一个公文包,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头顶上努力从旁边往中间梳过来的几根头发倔强的黏住头皮。
“孙老师,您可不知道,这家店在桑城可出名了。每天只接受七桌预定,有些人等一两个月都订不到。”右侧西装男巴结地弓着后背,一只手做出“里面请”的手势,把秃头老师往包厢里领。
“是呀,我们这个还是白大托朋友提前一个月才订到的呢。”
“哦哦,”秃头老师一眯眼,朝白归宁咧嘴笑着,整个人就是大写的猥琐油腻,话锋一转“还是我们小白最能干不是,眼光很独到,品味也是很好的嘛,”秃头老师腆着肚子,公文包随意放在桌上,双手朝背后一背,像模像样的巡视一圈,“细看一下,此地颇有魏晋时期风流雅士的韵味啊。”然后大手一挥,找了个长方桌他感觉是上座的位置,悠哉坐下。“服务员,菜单拿过来。”
“对不起,本店没有菜单。”旁边正在用第一泡茶水清洗茶具的服务员,微微欠身,礼貌回答。
“什么?”秃头老师捋一把头顶上的头发,有点难以置信,诧异看着坐在他右手边的西装男。
“对呀,孙老师。他们家都是当天老板准备了什么食材,店里就做什么。您只要告诉店员几人用餐,朋友聚会还是公司聚会,还是小情侣约会,他们会根据用餐性质和人数,搭配出合适的菜品。”
“这么稀奇?”秃头老师显然对这种经营模式产生了浓厚兴趣。
“是呀,孙老师。而且听说在这里吃过饭的人好评特别高。”
“都说不是多么珍贵稀奇的东西,但是让人吃完觉得很窝心,感觉就是平淡又真实。”
“不过这都说不好,可能就是噱头吧。你们想每天七桌,算下来这么大的桑城哪有多少人能吃到,传得神乎其神,还不是商家自己营销出来的。”
“饥饿营销加上夸张渲染,正好把大家胃口吊起来了吗,还不是抓住了现代人的心理。”
“反正来都来了,是真是假,咱们今天不就知道了吗。”
包厢里的人,你来一句我往一嘴,特别是几个年轻女孩子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吵闹得如同进入了集市。
而楼下某个房间里有人正盯住监控屏幕,包厢里的人在像素不是很高的屏幕上张牙舞爪,只有一个人独坐在窗边椅子上看窗外车水马龙。
她并不知道,在不算太远的地方,有人一双视线牢牢锁定着她。
这里有一场不为人知的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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