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秦岭

在刘木森和白思甜之间,以及白归宁从出生那刻起的人生中始终都有挥之不去的影子横亘在他们生活里。这个影子让少年炽热的情爱灰飞烟灭,让少女懵懂的真心扭曲变形,让幼儿对世间初生的真善美、欢乐和温暖的感知模糊而迟钝。

白归宁的故事里隐去了这个如幽灵鬼魅般的影子,或者说在她心中最大的希冀就是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影子,至少这样,刘木森和白思甜之间的爱恨纠葛最多就是俗世里再平常不过的聚散离合,不会涉及那些让人不齿的利用和阴谋,而她的出生也会简单干净很多。

夜色深重,雷电交加。院子老槐树下站在一位少年,中等身高,身形瘦削。他站在那里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双眼却异常明亮,死死盯着对面教学宿舍楼二楼,看见某扇窗户里透出暖黄灯光,看见两个在挣扎对抗最终重叠的身影,直到最后灯光熄灭。

雨水打湿他的头发、衣衫,顺着湿漉的发丝把脸上表情冲刷干净。只有一双眼眸灼灼似火焰,像是要烧穿二楼宿舍窗户和墙壁,烧穿少年人无法取舍的眷恋和欲/望。而他能烧穿的却是曾经简单真挚过的爱情,从此之后,他心上紧要的只有前程。那种对前程锦绣荣耀的极度渴求,最终,让少年人往后余生步步为营,机关算尽。

秦岭是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一旦走出来,就不愿再走回去。

在他生命中前三十年旅程里,除了贫穷和忍耐,白思甜曾是他苦闷岁月里唯一的色彩,如虹霞,如日月光芒。可惜,虹霞和日月之光,都不足以解人温饱,更不能慰藉贫穷的生命。

秦岭是高二转学进小城,因为成绩极度优异,当地政府免去他所有学杂费,并给予特困生一定经济补贴。他才终于不用每天凌晨四点起床,走十几里山路翻越荆棘去乡里的学校。

穷人的孩子没有童年,没有青春,有的只剩摆脱贫穷的愿望。对于秦岭来说,读书考取大学是他唯一改变命运的出路。所以,他没有童年值得欢笑,更没有青春去虚度。

秦岭父亲有小儿麻痹,左腿肌肉萎缩成了瘸子,双手也不太使得上力。家里养家责任大部分落在秦岭母亲身上。秦岭四五岁就会跟在母亲身后帮前忙后,母亲砍柴,他捡些细小树枝。插秧播种,春种秋收,烈日寒冬没一天歇下。春季笋、蕨、野菜、野果盛产的时候,他就没日没夜钻在山林里,采摘下来拿去县城市场售卖。

偶尔抓泥鳅黄鳝,钓些鱼虾。运气好的时候能抓到野生鳖。这些他们自己从来不舍得做来吃,全部拿去市场换成现钱。可能卖一只鳖的钱就能管他们一家一周伙食。

日子清苦,至少靠自己劳动所得,一钱一厘都来得踏实。

转到小城读书后,秦岭每月可以领到政府补贴的最低生活保障金。虽没有餐餐鱼肉,至少粗茶淡饭不成问题。但他从来舍不得乱花,他经常去食堂打满满一盒饭,什么菜都没有,食堂有供大家调味的酱油陈醋和辣酱,他就着酱油和辣酱便可以解决一日三餐。每周回家,他都会把省下来的钱交到母亲手里。

他个头一日高过一日,他父母的脊背却慢慢越来越弯。母亲比同龄人看上去要苍老很多,一些重活渐渐力不从心。秦岭知道他时间所剩不多,他必须在父母完全老去之前,给到他们最起码的生活保障。单这一点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他需要比很多人付出更多努力,可以说要拼劲全力。

秦岭除了上课,成天泡在学校小图书馆里。他只有拼命吸取知识带给他的养分,只有在一本本学科非学科的白纸黑字间,才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他已经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在书桌抽屉里发现刚出笼屉的热包子,新鲜的豆浆,偶尔会有小城特色的豆皮粉蒸肉。他也不确定什么时候开始,总能感觉身后有一束左右追随的目光,待他转身去寻,又毫无踪迹。

但秦岭不会忘记,那个深秋的早晨。他比以往去教室早了二十分钟,一般早到的事情不太发生。秦岭自律到变态,他从念书开始,给自己制定了一系列时间表。从每天固定起床时间开始,一天哪个时间点做哪些事情,多长时间必须做完,全部一板一眼刻在他脑海里。

那天之所以早到,是因为英文课本落在教室,影响到他每天起床二十分钟背单词的计划。

秦岭从教室后门走进去,看见一个清瘦背影,穿素净洗到发白的衬衣,及肩发编成两条短麻花辫别在耳后。正鬼祟的蹲在他书桌前,双手在抽屉里寻找什么。

“干嘛呢?”秦岭声音突然从教室后方响起,鬼祟背影结实吓了一跳,整个人从地上弹起,抽屉里抽出的双手没拿稳手上的包子,掉落在地。她看清身后人之后,原本受到惊吓的表情更加惊慌。脸红成猪肝色,不敢直视秦岭的眼睛,脑袋低垂盯着自己脚上的鞋,双手慌张到无处安放,不自在地搅在一起。

秦岭看见白思甜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模样,看看掉在地上已经油纸包子分离,雪白的面皮上沾上灰尘。那年代的人大多都不富裕,整个国家正处在蹒跚着前进摸索着发展的状态,肉包子两毛五一个对所有普通家庭来说都不属于日日能食的东西。他知道这个女孩是邻乡来县城读书的,住在学校附近的亲戚家,那些肉包、豆浆和豆皮粉蒸肉她可能自己省吃俭用了很久,就为了给他送着一份香喷喷的心意。他内心深处有块从未触及的地方,蓦然一松,他听见铜墙铁壁开始坍塌的声音。

秦岭的脸也红成了猪肝色,他几乎同手同脚走到白思甜面前。捡起掉在地上的包子和油纸,用手小心翼翼拂去雪白面皮上的灰尘,如同捧着少女一颗热烫的真心,他对白思甜说:“可以吃的。”秦岭声音在颤抖,他感觉自己声带有点紧绷。

白思甜依然低着头,仓促又轻柔说一句:“恩,你吃。”从秦岭身侧落荒而逃。

白思甜是秦岭计划之外的意外,从他开始严格规划自己的每一步每一天起,就从没设想过会有这样的意外。他心花怒放,他不知所措。他们时常偷偷在学校后山约会,两个人手牵手肩并肩坐在枯黄的草垛上看金乌西沉。曾经,有过那么短暂的瞬间,秦岭搂着怀里柔软温暖的身体时,想过什么出人头地,什么名利财富,何必把自己弄那么累,毕业后安稳去做分配的工作,把身边这美丽的姑娘娶回家,一起生儿育女,一起赡养父母。就算日子清苦,至少他们有彼此。但是,会有多清苦呢?不能像他经历的那么苦,至少要保证温饱,不然他们的孩子成长会很艰辛。不行,古人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不可以这样放任自己堕落。

从美好到沉重,只是一个过程,等最初获得爱情初尝人事的喜悦激动和晕眩过去,那些被冲昏头脑的热情冷静之后便会露出冰冷又血腥的现实,同样是一个过程,一个人心丢失世事变化的过程。

秦岭还记得,白归宁慌张来找他时告诉他已经两个月没有见红。秦岭整个人都懵了,吓到手足无措语无伦次,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前程崩塌陷入一片无边无际无人救赎的黑暗。那一刻他脑子里最清晰的想法就是:我没钱!赔钱怎么办!

最后白思甜抬起手背擦了擦泪痕早已干掉的眼角,沙哑着嗓子说:“我来想办法。”

白归宁出生时秦岭去偷偷看过,白思甜把孩子抱在怀里笑得非常温柔,她轻轻递给秦岭,还带着对未来的希冀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寄托,满怀期待地说:“你抱抱,我们的女儿。”

秦岭被动而僵硬地托着那小小的人,皮肤红红的还有点皱,看上去一点都不白净,没长开的五官根本看不出像谁。秦岭看着手中托着的小生命,产生不了一丝一毫的共情,以及那种所谓为人父的喜悦。他有的只是疑惑:这是谁?

白思甜看着僵硬的秦岭,只认为他是震惊和感动。她温柔的从秦岭手中抱回白归宁,自顾自地说:“他说女儿可以跟我姓,这样你也不用担心女儿认了别人做爸,等你大学毕业工作分好了,咱们结婚的时候再把孩子姓改回跟你。”

什么时候开始,那个认真努力严谨为生活拼劲全力的少年丢弃底线和原则。是从哄骗曾真心相待的爱人开始么?不知道他在后来的许多年有没有回想过自己满脸真诚信誓旦旦跪在少女面前发誓,说等他毕业有能力养活她们时,求她一定要回到他身边,让他弥补所有她受的苦楚和委屈。

当他面对如今的权势地位,财富与奉承。面对他从懂事就开始疯狂渴求的繁华锦绣人生。偶尔静思回想,是否发现,自己也曾拥有过简单的欢乐时光。曾经,离发自内心的丰盈幸福,那么近。他是否会后悔他虚伪的承诺让一个少女赔上了一生。

但对于秦岭来说,任何真情实意,都不能成为阻挡他向高处走的障碍。那些吉光片羽的美好,永远无法超越握在手中的权与财。

穷人不配有童年,不配有青春,也不配谈爱情。

当穷人不再贫穷,也不需要时时怀恋,偶尔感慨就行。

69章

时光倒流到数十年前那个秋天。

老旧小区的一户二居室,小卧室门窗紧闭,室内漆黑,只有窗外幽暗的路灯透过窗帘照进来的点点光线。窗帘后面藏着个小小的影子,缩在角落里双臂圈住膝盖把自己牢牢包裹起来,客厅里传来瓷器玻璃在地砖上碎裂的尖锐声音,还有男人极力压抑的低吼和女人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嚣。

小小的影子缩在窗帘后面,后脑勺抵着冰冷的墙壁,她双眼茫然而冷漠地看窗外那被高楼大厦高压电线阻挡割裂的夜空,城市的夜空连黑都不够纯粹,车灯、霓虹、路灯红的蓝的黄的光源把夜空映衬的迷蒙不清。她无比怀念那座小城镇的夜空,黑蓝底色缀满繁星,天气好的时候月光足以照清回家的路,如若第二天会下雨,月牙会长出朦胧的毛边。在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曾牵着她小小的手,父亲的手掌温暖而干燥,能感受到浅浅的指纹和细细的皲裂,他会推把鼻梁上的远视眼镜,淡淡地笑着对她说:“宁宁,你看,月亮长毛了,明天要下雨。”

那一幕几乎成为她记忆里全部对亲情的理解和眷念。

客厅里女人的声音在持续咆哮:“你是男人么?当年你怎么说的,你说等你以后日子都好了就带我走,结果呢一年又一年,让我再等等,现在你还要再抛弃我一次么?”

男人努力压低声音:“你吼什么,小点声!我没说不要你们,这不,现在是我事业上升期么。走错一步身败名裂,走对一步平步青云。你得体谅!”

“体谅什么!当年因为你,我跟那木头结婚。那些人背后说我水/性/杨/花,忘恩负义。我早身败名裂了。你现在来跟我说,你要娶那个女人!”女人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歇斯底里哭泣嘶吼,把手边一切能抓到拿起来的东西往地上砸。“她哪点比得上我?又丑又笨,不就是有个官大的爹!!”

“小点声,你小点声。”男人边说,边慌乱伸手捂住女人的嘴。“你们先去美/国待一段,我会给你女儿找个好学校,吃住我都会安顿好。每个月你们生活费都不会少,等这边根基稳了,我再离婚,接你们回来。”

疯狂的女人猛然抓住男人话里的字眼,张嘴恶狠狠在男人手上咬一口,哑着嗓子喊:“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女儿,不是你的么?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自己亲女儿都不认了么!”

男人嘴里“嘶”一声收回自己的手,眼底有寒光乍现,他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一片猩红,有水汽聚积在眼底,他把跟疯子一般的女人抱进怀里,哽咽着说:“思甜,对不起。再相信我一次,我一定会给你们幸福的未来。”

被男人抱在怀里的女人开始呜呜低声呜咽,眼泪滚落下来,在男人手臂上溃不成军,兵分好几路掉落下去。到最后,男人的衣袖上留下大片深色的水渍。

男人离开之后,小卧室门从外面打开。披头散发满面泪痕的女人冲到白归宁身边,在她肩膀上狠狠踹一脚。白归宁的身体失去重心往旁边倒去,她脸贴在冷冰冰的地板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女人跪在地上拽着她的衣领把她拖起来,毫无章法的胡乱打她掐她咬她。折腾累了才咬牙切齿恨恨说一句:“你个赔钱货,拖油瓶。”

然后赤着脚疯疯癫癫地跑出卧室,锁上房门。外间的灯灭了,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一瞬,黑暗空间,亮起昏黄灯光。

白归宁躺在窄小的行军床上,四肢发软,周身滚烫。大概是感冒发热的症状。她觉得口干舌燥很想喝水,伸出右手在床头柜上摸索,却什么都没有。她努力支撑身体,想去给自己倒杯水。可身体软得像团棉花,怎么都使不上力。

房间门突然打开,有风从房门打开的缝隙里穿过。白归宁虽感觉浑身像要着火,却依然忍不住打个寒颤。她看见那满脸胡茬,腆着啤酒肚的白人老头走进来,探手在她额头上按一下,操着浓重的德州口音问她:“难受么?”一开口满嘴酒气混着烟草的臭味喷向她。

她被那股气味呛的很想呕吐,干呕几下什么都吐不出来,她张张干裂到脱皮的嘴唇,说:“水。”

白人老头走出房间,拿着玻璃杯走进来。白归宁就着他拿玻璃杯的手喝,明明嘴里干渴到像随时能喷出火,却感觉喝不下几口水,嗓子痛到像有无数颗尖利的石子在碾压,只能浅浅咽了几小口。

白人老头把水放在床头柜上,并没有离开。在她床边坐下,看着昏昏欲睡神志不清的白归宁,粗糙长满老茧的手慢慢伸进白归宁被子下,衣服里。他粗糙的手在白归宁衣服下一遍遍抚摸,然后开始下移,慢慢伸进白归宁睡/裤里。他掀开被子,一只手在白归宁裤子里来回移动,另一只手把自己身上的大短/裤往下褪。

当白归宁感觉到瘫软无力的身体上压上一个无法承受的重量时,上衣已经被撩到脖子下方,裤/子被撕/扯的狼狈凌乱,她沙哑着嗓子大喊:“救命。”无人应答。她使出浑身最后一丝力气,摸到床头柜边的玻璃杯往身上那个巨大的身体砸去。人在危急时刻总是能爆发出乎意料的能量,当她浑身被冷风穿透,才发现自己已经跌跌撞撞奔跑在行人寥寥的街道,衣/衫不整,赤着脚。耳边还能听见那浓重的德州口音在愤怒地骂着“碧池,老子抓到你就宰/了你。”

那二层的房子在身后不远处,她看见二楼有扇窗户亮着暗红色的灯,窗边站着那个穿着白色睡袍的女人,单手抱胸单手垂在身侧,垂在身侧的手指里夹着燃烧的香烟,她头发披散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正用无比阴鸷的眼神看她。其实这个距离根本看不见那人的表情和眼神,但白归宁却觉得对方像个索命的厉鬼,变/态疯狂又阴森,这一幕成为她挥之不去的噩梦,贯穿了她往后十几年的人生。

终于,她在看到街边执勤警车的瞬间,倒下去。

光影交错,天旋地转。

她在沿海公路上飞快骑单车,身边不时有超过她站立在单车上的小青年。口哨狂笑,一声高过一声。她越骑越快,快到感觉自己就要生出翅膀,朝万里高空飞去。急转弯时,她不知道从什么物体上碾过,她从单车上被扔出几米远。

那摔落在地的痛感,至今为止想起还心有余悸。她的腿也时常在阴雨天气针扎般的疼痛。

她看见夜空有星子,角度奇异挂在上方,耳边有杂乱的脚步和人声,以及夜晚寂寥的海浪声,被腥咸海风裹挟着穿入耳膜。

她躺在地上,看夜空被利器划开一条口子,渐渐撕裂开来。被撕裂的夜空后是浓重如墨化也化不开的黑。一道闪电朝她砸下来,双眼无法适应这划破黑夜的光亮,瞬间眼泪夺眶而出。她看着迅雷之势落下的电光,内心充满恐惧绝望。

暴雨倾盆,白归宁在暗夜街道漫无目的一路狂奔,身后有无数急促的追逐脚步。她忍不住回头,身后除了暴雨中摇晃的冷清路灯,空无一人。但追逐的脚步声,却在无人的街道此起彼伏响着。像有人拿着一柄木槌在白归宁耳膜上、头皮上,一声一声,一阵一阵敲着。

她依然不管不顾,没有缘由没有终点的,在雨夜狂奔。直到跑到一处悬崖,前方已无去路。她转身站在悬崖边,瞪大双眼惊恐的四处找寻,身后依然空无一人,连只苍蝇都没有。脚步声一声紧着一声,声音先是从东边传来,慢慢地西边、南边,脚步越来越密集,似乎四面八方都有人,将她死死围在悬崖边。

当脚步声开始变近,围剿速度慢下来。成百号人的脚步声极有默契放缓,整齐缓慢一步一步向她围拢。就像变/态连环杀/手,割/脉放/血,把你放入温暖浴缸,点一曲优美的天鹅湖,温文尔雅端坐在浴缸边,欣赏你看着自己生命渐渐流失,绝望恐惧悲伤,却还祈求变/态杀/手能存有一丝恻隐之心的复杂表情。

白归宁大脑里有根弦,如拉满绷紧的弯弓。断了。

她在这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温暖熟悉地呼唤,在对她说,别怕,到我怀里来。别怕,有我在。混沌不清的乱梦里,这声音让她在混乱的意识里挣扎着忆起小城照亮归途的月光,黑蓝天空上缀满的星子,以及那灿烂晨光下挂在枝头摇摇欲坠新鲜的柠檬果。

于是,她对身后的悬崖纵然一跃…

支离破碎的梦里醒来,她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般,前胸后背湿了个透。沉浸在极端情绪下的大脑算是活了过来,血液开始流向四肢。片刻之后,白归宁感觉到周身有温暖体温传来,原来,她还活着。

叶深单手把白归宁搂在怀里,另只手拿着毛巾帮她擦去泪痕,擦干汗湿的身体。她把白归宁湿透的睡衣裤换下来,用羊绒毯把人裹起来放去沙发上。她的嘴唇贴在白归宁额头上,就这样贴了许久,白归宁甚至觉得叶深柔软的嘴唇在她冰冷的额上开始发热发烫,仿佛有火热的力量从额头直达了心底。叶深贴着她额头轻声说:“别怕,有我在。”

70章

白归宁的眼神有点失焦,沉浸在残梦中的情绪还未完全适应现实世界。她整个人如同虚脱般靠在叶深怀里,思绪混乱反应迟钝。叶深将她放进沙发准备把汗湿的床单被罩换下,她手臂刚从白归宁背后抽离就被对方伸手死死抓住。白归宁什么也没说,只是双手抓紧叶深手臂,指尖用力到泛白,她眉头紧皱双眼湿漉漉的看着叶深。

叶深心脏蓦地一紧,像有人徒手撕裂皮肤穿过胸膛直达心房死死地捏住。她放弃去换床单的打算,握着白归宁的手在她身边坐下,把人搂紧怀里,手掌在白归宁手臂上一下一下地轻抚着。

谁也没开口说话,就在这寂冷的深夜相互依偎着。脑袋贴着脑袋,手掌相握,白归宁肩膀紧贴叶深温暖柔软的胸膛。像风雨飘摇破烂不堪的小船终于泊在风和日丽的港湾,心底有从未有过极其陌生的归属感涌起,那感觉叫白归宁眷念又不安。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说幸福的人不远行。

天空渐渐变成灰蓝色,有微弱天光穿透云层洒向人间,沉睡的山川河流林木花草感知到黎明即将到来开始慢慢苏醒。白归宁靠在叶深怀里,缓缓睁开双眼,用平静和缓的语调说:“我给你说个道听途说七拼八凑的故事吧。”

刘木森永远记得第一次见白思甜的情景。那是他大学刚毕业,被分配去小城中学任教。初入职就被安排成为高三理科班班主任。大学刚毕业的他,也不过比一帮学生略长个四五六岁,往班里一站,看上去和那一个个愣头小子没什么区别。

那年代的大学生比真金还贵重钻石还稀有,一进校门就被委以重任,直接带了全校最有希望的高考班。刘木森天生一副老实模样,鼻梁上的远视眼镜总是不分场合不分时间随性地滑到鼻尖,衬托得人更显木讷。

他第一天走进教室,并没有直接站上讲台,而是在教室最后一排随便找个空位坐下。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看面前或嬉笑打闹或安静背书的学生。他面目普通,存在感不高,在教室里坐了快半节课都没人发现他存在。

刘木森坐得自己开始觉得尴尬,不知道该找个什么出场方式比较合适。毕竟他刚毕业,没什么工作经验。平时也不大擅长人际交流,以前在大学里因为社交恐惧不敢参加辩论社,只能每次在台下看台上的人把辩论打的乱七八糟立论不清重点偏移,他再背地里自己生闷气。

他今天来学校前自己设计好的场景是,上课铃响走进教室,找个座位坐下,肯定会有同学好奇问他是谁,他再友好打个招呼走上讲台,向大家介绍他是他们的班主任。结果,现实总与设想相违。

“同学,你是新转来的吗?看你面生,好像没在学校见过你。”刘木森侧头,看见右前方倒数第三排位置,有个扎马尾的女声正笑意吟吟看着她。漆黑的头发梳成两条乖顺的短麻花辫,小小的鹅蛋脸上有一双不过分大的眼睛,眼形偏圆,两颗瞳仁黑得如同宝石,晶莹剔透仿佛能直溜溜看进人心里,她歪着脑袋,笑得时候眼下有两道卧蚕嘴角浮上两个梨涡。

这女孩真好看,好看得让没怎么和女孩接触过的刘木森,脸颊都烫起来。他支吾许久,也没给自己编排出什么适合的说辞。好不容易有人发现他存在,不是应该根据他之前设想好的剧情出场么?

“你连书都没带?今天开学第一天,听说是新来的班主任,当心他拿你开刀哦。”女孩子嘴角那两个好看的梨涡依然挂着,她冲刘木森一眨眼,伸手扔过来两本书,“借你先做个样子。”

刘木森看见女孩扔在桌上的化学书和练习册,抬起右手把眼镜往上推了推,有点刻意压低声音说:“我就是你们的新班主任。”

教室里瞬间安静,几十颗大小不一,发型各异的人头齐刷刷转向刘木森。和刘木森搭话的女孩调皮地吐下舌头,把脑袋缩回书桌。

刘木森自以为压低声音的一句话,其实是扯着嗓子吼出来的,他怕女孩听不清。他在众目睽睽下硬着头皮走上讲台,简单做了自我介绍,眼神飘忽,背向学生在黑板上写自己名字时,右手还在微微发抖。讲台下那些学生,立马从这位新班主任言行举止里判断出:这个班主任好欺负。

教室里学生们开始交头接耳,讲小话的声音渐渐盖过刘木森准备了三天的开场白。下课铃刚响,学生们就一窝蜂跑了出去。谁也没在意这位新来的班主任。

读书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同学,以和老师顶嘴对干为荣。也会找一些性子软的老师,上课时故意做些出位举动。虽然是高三重点班,繁重的课业和备考压力让一些本就处于叛逆期的学生把找班主任茬当成了解压的方式。

刘木森在最近一个月每天都在被学生挑衅、调戏。课堂上得不到应有的尊重。长期以往,老实人也会爆发的。刘木森在面对讲台下那些在刷其他科目习题和试卷,旁若无人窜到别人座位问问题的学生沉默了十分钟,十分钟里没有任何人理会他。他的愤怒值像游戏里吃了十全大补丹一样,进度条以光速爆红。他把手中的书重重摔向讲台,转身走出教室。

整节课刘木森没再回来,第二节还是他的课。他自己绕操场走了八圈,在第二节课上课铃响之后,选择回到教室。他虽然没有经验,不知道怎么带领学生,但作为一个人民教室最基本的职业操守,他还具备。

刘木森刚走进教室,同学们出乎意料的安静。他习惯性低头踏上讲台,习惯性在上课之前低头盯着讲台,独自愣几秒。他看见讲台上放着一张不知道哪本练习本上撕下的纸,上面整齐写了一句:刘老师,对不起。纸上全是班里学生龙飞凤舞,鸡爪狗刨的签名。

他听见白思甜,就是那个开学第一天唯一和他搭话的那个女孩。喊声:“起立。”清脆的男声女声不算特别整齐的说:“老师,对不起!”

刘木森觉得,他应该是那一刻真心喜欢上教书育人这个行业的。那时的孩子们,是真的好。虽然年少,喜欢枉为,带着轻狂。同样,那些简单天真与真挚,可能很多人,走进社会,将全部丢弃不见。

刘木森喜欢白思甜。他知道,白思甜也知道。白思甜于刘木森的年轻岁月里,就是能燃烧激情的那道火光。他甚至幻想,等白思甜高考结束。如果成绩不理想,他让长辈去她家里说亲。如果她考上大学,只要白思甜愿意,他可以等她毕业。

就算他在秦岭作业本里无意发现白思甜写的信。信里洋溢的热切和感情,让他心里生出嫉妒,他也只是不动声色把信件夹回秦岭的作业本。

除了这份刘木森深藏心底的感情,他把更多时间和精力花在班里学生成绩提升、心理抗压方面。他希望,班级里所有孩子都能在该努力的年纪,拼尽全力,给自己谋得一个好未来。

当时,刘木森怎么也不会想到,秦岭和白思甜,一个在他眼里品学兼优,一个在他心里如光如花的两个人,几乎把他挫骨扬灰,颠覆他人生后几十年。

那是临近考高前的两个月,夜里大雨瓢泼,电闪雷鸣,仿佛预示着什么事发生。月黑风高杀人夜,雷雨交加必有妖。

刘木森正伴着雷声雨声批改模拟考卷,屋外传来急促地捶门声,真的是捶,恨不得把门捶出个窟窿。刘木森眉头紧皱,推了推眼镜。才不疾不徐放下笔,前去开门。门刚打开,一个娇小身影冲进他怀里,反手把宿舍门关上。

待刘木森反应过来,发现白思甜在他怀里,双臂攀在他脖子上,踮起双脚毫无章法的胡乱亲他。吻落在他眉眼、脸颊、耳垂、嘴唇、脖颈、胸口。白思甜双眼紧闭,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亲着亲着,双手开始往下,伸到刘木森腰间要扯他的皮带。

刘木森一边推拒,一边后退,白思甜不管不顾,手上嘴上动作丝毫没停下的意思。屋里的桌椅家具被撞得东倒西歪,书桌上批改作业的笔被撞下来,试卷洒落一地。洗脸架被碰到,架子上的脸盆哐啷哐啷,撞倒凳子,咚一声倒在一边,凳子上随手扔上的衣服无声掉落在地上。

然后,正常男人女人正常的发展方向。别扯什么正人君子,坐怀不乱。都是美化了的故事。人有七情六欲,只要不是性/冷淡性/无能,哪个每天一柱擎天的青壮男子能抵抗软玉温香投怀送抱,更何况,还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软玉温香。

至于结局,前文皆有概括。

刘木森,成为早前年代的接盘侠。却,始终,一往而情深。甚至,在明知白归宁是“便宜”闺女的情况下,让白思甜选择随她姓,对白归宁始终视若己出。

橙黄色的阳光透过浅灰的亚麻窗帘照进屋内,照在白归宁肩上,照在叶深腿上。故事说完了,她们在金光铺满的房间安静地接吻。熬过暗夜就会迎来白日,有阳光温暖疲惫的身躯,有和风吹散沉积的阴霾,有新鲜绽放的花朵开在时间每个角落。

亲爱的姑娘,谢谢你热热闹闹闯进我心田,让我流连忘返这人世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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