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老师

冬季阴天最是难熬,尤其是南方城市的冬季。潮湿,阴冷,不起风的时候依然感觉那湿冷的风幽幽的往衣服里,骨头缝里钻。且南方的城市没有暖气,有的只是无处不在的阴冷。

冬天的夕阳红明显没了平日的热闹,有太阳的时候老头老太还会趁着阳光温暖聚在院子里唠嗑晒太阳,一到阴天雨天基本上都窝在自己房间里烤暖气,吹空调。

刘木森是个最怕独处的老头,一碰到这种天气他就往食堂钻,老人家觉少,食堂四点开门他四点起床,从食堂上锅的第一锅馒头一直待到日出东方,没有太阳的日子他恨不得整天待在食堂,待到关门。幸运的是有“臭味相投”的老崔头。这崔老头吧和刘木森虽然成长路径工作环境完全不同,但进了夕阳红就他和林木森最对味,相爱相杀永不停息。这两年过半百老头的对峙不单单体现在斗棋上,而是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这俩老头是同一天进的夕阳红,前后脚不超过两分钟,入住第一天就因为房间起了争执。白归宁在给林木森在养老院选择上考察了三个多月,期间也带林木森实地看了满意的几家。选中夕阳红的原因是刘木森看中了这里山和水,他觉得和他童年的村庄很像,可以拔野笋采野菜钓野鱼,最关键的是夕阳红食堂有土灶,做饭的时候柴火在炉膛里点燃,烟囱里的烟雾升起让他看见了儿时的炊烟袅袅。同时,他也看中了朝南靠山的屋子,他小时候的卧室后面也有片山,贪玩的年纪经常翻窗从后山的小路跑出去照鳝鱼。结果,入住第一天就碰上了抢房的老崔头,两个人吵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就要争得房间使用权。好在子女都明事理,能心平气和商量着来,最后就是老人争得你死我活,子女相互谦让,最终结果当然是谁都没住上,问其原因就是,你要我就要,你不要我也不要。

从那天起,这俩老头都在退休后的无聊日子里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那就是斗,什么都比,什么都斗。连上厕所都要争一争谁的更长,所谓老小老小大抵就是这样。

老崔头觉还行,冬季正常七点醒,夏季六点起,还挺规律。自从某个冬日凌晨四点起夜上厕所,发现林木森已经穿戴整齐拿着收音机往外走,老崔头随口问一句:“老刘头,这么早干嘛去。”

刘木森三国演义正听得入神,被老崔头突然冒出来吓一激灵,没好气的说:“早什么早,都鸡叫三遍了,天天就知道睡,过两年有你睡的,见过懒的,没见过你这么懒的老头!”说完他还鼻孔里出气“哼”一声,“哼”完就朝食堂走去。

老崔头恍恍惚惚回到房间,刚躺在床上准备继续睡,想到刘木森那番话和鼻孔出得那口气,顿时越想越气,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凌晨三点五十八分,老崔头穿戴争气,拿着自己的收音机守在刘木森房门口,听见里面有动静立马跑远十几步,然后慢悠悠朝刘木森走过来,刘木森刚出房门,老崔头迈着精准计算过的步伐经过他鼻孔里“哼”一声:“可真能睡,不怕睡不醒啊。”

从此,在这个桑城特别寒冷的冬日,郊区的一家叫夕阳红的养老院,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拉开了帷幕。两人从早上起床开始,掐着点你今天早我三分钟,我明天必要早你四分钟,最夸张的一次晚上十一点半食堂师傅刚锁门,俩老头踩着步数狂奔而去,吓得食堂师傅差点把钥匙扔出去,看清两位来人,师傅哆嗦着问句:“二位,是晚饭不合胃口?”

俩老头嘴犟,心更犟,刘木森说:“没有,夜跑。”

老崔头不甘示弱:“我这夜跑习惯几十年了。”

说完两人互瞪对方一眼,往相反的方向各自夜跑去了。

食堂师傅在原地呆愣五秒,冷风吹过才回神,他心想,这俩老头又较上了。

这天,又是个阴天,北风时不时吹动食堂的加厚门帘,好在分量足够,风刚铆尽全力掀开一角又垂头丧气放了回去。老崔头听着收音机报时的钟点响过六次,想着老刘头今天怎么回事,都六点了怎么还没动静。再细想好像老刘头昨天晚饭就没来食堂,吕阿姨见他一直没下来给他送饺子去房间,当时他就在后面,经过门口的时候还嘲讽句:“哟。饭都要人送啊,还是得服老。”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没有还嘴没有回怼!他们一个养老院同住了七八年,老刘头头一回没有回怼他!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老崔头突然吓得面色发白,哆嗦着手拿出手机,拨通了白归宁的电话。

刘木森从头天午饭后就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没有出来过,吕阿姨送过来的饺子和早上拿来的白粥几乎没有动过。他面前放着一沓纸张已经泛黄的信件,他拿出来一张张的看,看完又重新放进信封里,最终点燃打火机点燃了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不知道烧到第几封的时候房门被强行打开,老崔头赶紧打开手中的保温杯,把茶水浇在烟灰缸里,嘴里不停嚷嚷:“你干什么呀,一大把年纪了还想自杀,自杀得烧炭,你烧这么多纸干嘛,留着下面用啊。”

刘木森没接老崔头的话,静静看着茶水把不知道第几封信浇灭,留下一个火烧的废墟,未烧完的纸张上映着一个宁字。他定定的看着火苗熄灭,茶水将灰烬冲到烟灰缸的边缘,忽然视线就变得很模糊。他摘下眼睛,抬手揉揉双眼,重新将眼镜戴回,抬眼瞬间看见站在面前的白归宁和叶深。

刘木森房间里残留的妩媚又刻薄的香气不停钻进白归宁鼻腔,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曾经极度渴望极度依恋到最后极度厌恶极度反感,她感觉胃部被搅动喉头发痒,有种要呕吐的强烈感觉。她忍住不适,给窗户打开一点缝隙透气。她从进门就看见放在门边的2008年的红星宣,1989年的胡开文墨条,和那束包装过度的小雏菊。她什么也没说没问,只是坐在床边看着发呆的刘木森,叶深也什么都没问没说,安静的陪在她身边。

刘木森不得不承认,白思甜还是那么美,岁月仿佛对她特别仁慈,没有留给她皱纹和苍老。她穿着他们最后见面的那条天蓝色长裙,窄肩收腰大裙摆。她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间,指尖染着淡粉色的甲油,脚上一双纯白的球鞋。她站在门口,薄施脂粉的脸上噙着浅笑,她说:“老师,这些年好么?”

刘木森刹那晃了神,冬日的阴天,即便在采光不错的室内也显得光线不足,可是他却分明的看见了白思甜身上泛着浅橘色的光。他甚至完全忽略了这寒冷的冬日白思甜那身单薄的长裙有多不合时宜。

白思甜在门上随意敲了两下,把手中的东西放在门口,自顾自走进来:“给你带了宣纸和墨条,还在练字画画么?”她的手自然的放在已经失语的刘木森肩上,轻轻按下示意他坐下。

刘木森就这样被动的坐下,被动的喝水,被动的忆当年。有很久他都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做什么反应,直到白思甜渐渐失去耐心。她强忍着不耐,努力复刻自认为最单纯天真的笑容对刘木森说:“我做什么都是希望我们的女儿好,希望宁宁以后的人生不那么辛苦。”

白思甜说:“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光。”

白思甜说:“有你在,我永远觉得有后路。”

白思甜说:“我们的女儿应该比谁都幸福。”

白思甜说:“你把这件事办成了,我们回老家,种花养鱼,再养只猫。”

白思甜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是你支撑我走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

天光逐渐暗下去,黑夜即将爬满人间,白思甜面对始终一言不发的刘木森耐心再难坚持,她刻意保持的笑容逐渐收敛,黑夜也即将爬满她的眼眸,她极力耐住最后一点耐心,努力保持声调的甜美和平和:“老师,你说句话吧!”

刘木森看着白思甜,看着院里亮起暖黄色的灯,他听见白思甜叫他老师,他听见老崔头喊老刘头你输咯。他摘下眼镜闭上双眼,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来,他用很轻很轻但足以让白思甜听见的声音说:“你走吧,别再来了。去做个人。”

“老刘头,你是不是作死啊!”

“老刘头,我告诉你,可别作!”

“就你这样,啥都赢不了我,撒/尿都没我久!”

“你是不是觉得赢不了我,故意装怂啊!”

“你个老东西,年纪大了还不认,痴呆了吧!”

“你个老东西才痴呆呢,你就是再活三十年你也赢不了我,拉/屎你便/秘,吃饭你胃胀,撒/尿你都尿/不净,跑步跑不了三圈,早上起不来,晚上睡不着,你个老东西天天得瑟什么玩意!”在老崔头一声声的叫骂声中,刘木森跟个机关枪似的霹雳吧啦对着老崔头从里到外从头带尾攻击一遍。在他长达五十秒不带停顿的攻击中老崔头狂笑不止,边笑还边跳着说:“活了,活了,魂回来了,不死了,太好了,太好了。”紧接着就笑着跳着跑开了。

对着老崔头一顿狂轰乱炸疯狂输出的刘木森仿佛把积压在胸中几十年的闷气和委屈一吐而尽,骂完觉得自己又饿又渴,伸手抓起桌上早已冷掉的饺子就吃,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就被叶深拦下:“叔,我们去吕姨家吃好吃的。”

下山的路上刘木森轻声对白归宁说:“没事,爸在呢。”

叶深在后面安静跟着,待刘木森走去前面,她快步跟上牵着白归宁的手轻声说:“别怕,我在呢。”

两人相视一笑,听见刘木森和老崔头互骂的声音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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