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遗失之人

点亮火把前,白鹤蹲在黑暗里摸索了半个时辰,嗓子喊到嘶哑。光明让她恢复了些许理智,可看到一点痕迹不留的干燥湖盆时,那点理智跟她说的却是万世相伴之人消失不见的残酷事实。

把这方圆十里的山腹寻遍,是她做的第一件事。

她找到被自己“抱瓶式”撞穿的石室。那截蜡烛还在地上,大概他们飞出去的同时就吹灭了。她想起这是与桂吃的第一餐饭,白鹤就在先前的位置坐下。从第一面开始,幻想出来的爱人在对面不断变换模样,她有那么多记忆可以随意调取。

第二件事是返回地下海,他们也没有在白沙滩上醒来。

除了少了他们两个,这个住了一年多的地方什么都没变。之前洗的衣服挂在崖上,已经晾干;岩壁下的架子上还摆着烧裂的陶盆,旁边还有他新捏的泥坯;他的“工作间”地上躺着刚捞起来的沉木,说是要给蔚雕木马的……

吃着他烤的鱼片,白鹤无声地流下第一滴泪,怎么也想不通一个永远向前的必然也会戛然而止,那沙上的大脚印甚至还清晰如新。

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多久,饿了就吃桂留下的干货腌物,渴了就捧了岩泉喝。没煮过的泉水有很浓的硫磺涩臭,而且烧得嗓子生疼。白鹤没有喝第2口,站定原地,自言自语念道:“没想到照顾一家人需要做这么多事,好像都没有好好跟你说声辛苦了。”

等存货吃完,衣服、床上再也闻不到他们的气味,白鹤心下已经点不着任何希望之火,包括活着。她往返地面十几次想遇见奇迹,但蓝湖和他们父女两再也没有出现。

她开始不吃不喝——打鱼摘菌子,煮泉水本来就是他的事。

羸馁而亡是必然的结局,但老天没让她得逞,突然有一天“太阳”熄灭了。

绝对的黑暗带来的慌乱和威胁刺激,终于让生存的本能回到身体。白鹤起身找到了火镰,但怎么也摸不着火石。正当惶恐快将她逼疯时,太阳又亮了起来,不过发出的不再是银白色的光,而是让人焦虑不安的红光,并且以固定频率闪烁。这让她想起那个时空和那句“这不是你的世界。”

对呀,不在这个世界而已,还有那么多世界!

白鹤的脑中似乎打开了一道闸门,千万个世界的记忆潮水般涌到眼前,她终于重新燃起斗志,他们父女肯定是被蓝湖带去了其中一个世界,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一定能找到!

白鹤花了很短的时间调整状态,做好出山准备。

她先是生火煮了水喝,不会打鱼就摘了蘑菇,也一并煮熟吃了。吃饱喝足身体也活了过来,她暗下决心,只有身心不死,才能保有再次相聚的希望。

临到要出发时,她却耽搁了很长时间,眼里心下尽是万般不舍。

白鹤走遍全岛,将每寸天地都记在心里。最后还发现了一幅石刻,是块比巴掌略小的扁卵石,上面刻着博物馆门口的全家福,大笑的女儿和呕吐状的妈妈都已完成,只是侧看妈妈的爸爸没来得及刻脸。白鹤明白是他偷偷准备的惊喜礼物,她站在海边望着远方哭了最后一次,这块石头是她唯一带走的东西。

出山的路十分顺利,之前找到的那个洞果然直通山外,只是门口两堵大石废了点功夫,用上内力才震松推开。

许久才适应无处不在的强光、清新如饴的空气,以及无边无际的视野。她看清自己是在向阳一侧的山腰,已经是雪线边缘。应是初春,雪质粗砺已有融雪迹象。

当“够了,该回洞里”的念头凭空生出时,巨大的惊惧随即降临——她已无处可还。

在这躲不开、逃不掉的恐惧驱使下,白鹤展开轻功往山下狂掠。须臾便至山脚。这里已有新发绿意,一条小溪刚解开冰封,流响淙淙。溪边有片密林,幽暗的林荫给了她安全感,白鹤终于放慢脚步开始思索去处。

“是九妹么?”林中突然蹿出一名冠巾玄袍男子,跑着又高喊:“二哥,七弟快来啊!”

甫听陌生人声,白鹤吓的惊叫一声,脚底踉跄被树根绊住。男子赶到伸出双臂想扶她,惊慌中白鹤稳住身形将他一把推开,不自觉已用上了2成功力。男子被这一掌推到两丈开外的树干上,撞得松针倏倏落下。

惨呼中又有两名男子赶到,持剑左右将白鹤围在中间。“是小九!小九你疯了?”其中年轻的认清白鹤后朝她喊道。

另一名年长的络腮胡子没来得及看行凶者,正用目光巡视受伤男子。

“问题不大,一年多没见,小师妹功力和脾气都见长啊。”受伤男子拍拍屁股站起身来,笑嘻嘻地走近白鹤,“不认识五哥了?抬手就打。”一边按下另两人的剑。

白鹤目瞪口呆地轮番盯着3人,遥远的记忆和语言像是裹在一层油纸里,若影若现却始终捅不破。最后她集中瞪住大胡子,眉头拧紧,下唇微颤,呼吸越发急促,更是胸喉之间发出呜呜叫声。

大胡子见状踏上一步猛喝一声“呔!”

白鹤不识得这当头棒喝用的是本门“正韵”心法,最是清心涤热。神智堰塞终于突破,她哇一声哭出来,撞进大胡子怀里撕心裂肺地吼开了,“二哥,二哥,我好痛呀!”

万引门下楼稳在九子中最为年长,只是入门稍晚排行第2。长兄如父般对各位师弟照拂有加,特别是这唯一的小师妹。他自己终身未婚配,拿白鹤当的亲生闺女,迎亲时也是他牵着白鹤把她交给江云舟,并且一眼瞪得后者脸色惨白,差点瘫倒。

在最亲的人面前,白鹤终于敞开所有情感,从呼号到抽泣,断断续续哭了一刻才止住。五哥黎恺、七哥邓俊杰也上前抚慰,但无论大家问什么,白鹤只是哭,答不上个所以然来。

沉静下来白鹤意识到自己已踏出返回现世的第一步。她谨守自己的秘密,只说遇着雪崩躲进地洞被困住,靠着山泉菌菇果腹,直到今天才找到出路。邓俊杰开玩笑说是吃了深山仙果得了造化才会功力大进,打得五哥灰头土脸,白鹤又忙不迭地朝黎恺赔罪道歉。

白鹤也从最能说会道的七哥口中得知一年来的大致情况:她失踪一个月后,量子门第一批搜救就到了奇金山,楼稳带了4个师弟,江云舟也带了10名外门弟子,还雇了20余山民,耗时1个月搜索无果。当地百姓说半山以上遇到雪崩,逃生几无可能,但大家都不死心,夏天和秋天又来了两拨,规模一次比一次大。秋天是妙云师叔带队,道俗总近百人,全山几乎扫遍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那之后其实大家都已不抱希望了,这次是年夜饭上最疼爱她的3师兄睹物思人,临时起意进山凭吊。楼稳补充说妙云师叔本打算同来,但云罗峰上临时有事阻住;邓俊杰顺着话头也说江师兄俗务缠身,量子山下几十亩田地的春播要他一手操持,况且他那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几位哥哥也是劝他不要来。

毫不耽搁,4人在山下一户农家稍停就开启回程。行至中宁,便再也看不见天边那皑皑雪顶了。

一路走来,白鹤却越发沉重,她要独自面对的现实步步紧逼。他们父女从这个世界消失,自己便已撇干净一切,完全可以做回以前的白鹤,对丈夫忠贞不贰,为师们增光添彩。在他们出现前,这对自己,对他人都是最好的选择——那万世缠绵在现世中都只不过是一瞬而已。

当她把哭喊着妈妈,已经7岁,身高及腰的儿子搂在怀里时,这样决定的。

只是她内里知道,无论质量,心中遗失的那份是等同生命的东西,所以再怎么都回不去从前,遗失之人必是残缺之人。

江云舟把小白交给她就退出了下山迎接的人群,吩咐长工将采买的酒食送上山,是为了晚上接风宴席做的准备。直到布置停当,众人开始移步上山,才穿过人群看了妻子一眼。他堆在脸上笑最为浅淡,与她眼神甫一接触,嘴角的笑意终于展开,却是刚好接住无意间滑落的眼泪。

回山第一件事自然是去剑林给师父磕头禀告。万引将白鹤送上奇金山当天宣布闭关养伤,量子门上下交由大徒弟玄彬道长打理,飞去峰唐师叔辅佐看顾。

到现在一年多仍没出关。在朱红石柱禁制阵法前,道童通报,跪地多时才响起师尊回应。对她逃出生天、安全归来万引只说了一句“回来就好”;关于凶徒踪迹,白鹤说并无发现时,万引进而问她是否见到时空异象,说那晚在后山,凶手的攻击可以无视距离甚至次序。白鹤马上想到山腹已经消失的蓝湖,但只呆了呆便回说什么也没看见。

这晚芥子峰“清风堂”一点都不清静,五峰十八洞都有宾客参加庆贺筵席。共摆了10桌,同九子关系好的列席奉陪,关系一般的也流水样轮番进来,敬杯酒、说句道贺的话。与其他9桌不同,主桌上都是江云舟精心准备布置,白鹤喜欢的,菜品、果碟、蜜饯小碗围着她摆满身前。

一切已如常,白鹤笑脸迎客时心里想。

窗边一桌有位长辈招呼她过去,江云舟赶到,带着她端起酒杯走到上首。知道妻子不喜酬酢,几句寒暄后就接过话头与人攀谈起来。白鹤喝完酒端着酒杯呆立丈夫身后,只向窗外看了看,便觉心头一紧,眼里迅速泛起云雾——他们父女存在于每一处视线和注意力的留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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