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过往

那画面太具冲击性,骆星心脏一颤。

旁观已经有人反应过来,去拦架,分开两人。刚在广播里播完通知的老魏赶到场,大发雷霆。

齐礼瑞面色苍白如纸,冷汗直流,大热天里凉意从四肢百骸泛起,巨大的惊恐吞噬了他。眼眶中不断分泌出泪水,产生了仿佛真的被灼烧、被捅穿的幻痛。

混乱人群中,骆星把夏榆拉到一边:“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打起来?”

夏榆也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声音虚软,带着后怕:“我就跟齐礼瑞讨论了江云宪几句……

齐礼瑞以为他是新来的好欺负……”

骆星大概也猜到了,是齐礼瑞先动的手。

她无语至极,反倒笑了:“你们真的,脑子都有病。”

“我又没让他找人麻烦!”夏榆强行镇定,装腔作势地扬起下巴,“你凭什么教训我!”

“没人教训你。”骆星松了松草帽的抽绳,转头就走。

劳动日发生的事故在小厘山传得飞快。

江云宪的名字被很多人知道,一时间成为话题的中心。

白天的劳动让人精疲力竭,夜晚在影音室组织看电影,睡倒一大片,四面八方时不时响起鼾声。

骆星趿拉着人字拖,咬着绿豆冰棒从后门出去,绕过几道长廊,一路散步,不知不自觉中到了禁闭室。

今夜繁星满天,深蓝的夜色流淌在山林间。

树叶簌簌作响,别处热闹,到了这边,像被一道隐形的门隔开,有种别样的寂静。

骆星站在门外,扬手逮住只萤火虫。

她一松手,萤火虫从窗户缝隙飞进了室内,颠簸中逃窜,被江云宪毫不留情拍死在窗框上。

他因为跟齐礼瑞的纷争,又被关了禁闭。

两人隔窗而对。

骆星的笑容带着嘲讽:“这地方像是专程替你准备的。”

禁闭室内没开灯,江云宪面部轮廓被模糊,攻击性不减,眼瞳漆黑,“你来看热闹?”

“当然不是,我没那么无聊。”骆星嚼着绿豆冰渣,唇齿间留有冰凉微甜的滋味,向他送去忠告:“跟你动手的那个叫齐礼瑞,以后离他远点吧,是个神经病。”

“你认识?”

“我跟他初中在同一所学校念的。”

骆星以前在齐礼瑞手里吃过大亏,尽管后来对方道歉了,却还是让人觉得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冰棒上融化的绿豆汁滴在脚边,两只蚂蚁顺着墙缝爬来,围绕深绿色的甜蜜陷阱团团转。

骆星蹲在地上垂着头,用竹签戳它们,不断画圈拦路。

不知道江云宪还有没有在听,她自顾自地提醒:“齐礼瑞喜欢夏榆,他可能是为了替夏榆出气,才针对你。”

“夏榆是谁?”

“……”

骆星静了两秒,耐着性子道:“王宁甫的表妹,王宁甫跟江家显走很近,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夏榆今天戴了顶柠檬黄渔夫帽,颜色很亮,你应该有印象吧?”

黄色渔夫帽,江云宪确实有印象。

对方莫名跑到他面前来问这问那,趾高气昂的,他没搭理她。

骆星想象得出大小姐被无视时气急败坏的样子,“她问你什么了?”

“出生年月日。”

骆星明白了,夏榆估计想搞清楚江云宪和江家显两个究竟谁年长,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所以呢,你哪年哪月出生的?”骆星明知故问,她其实知道答案。

江云宪来小厘山的第一天,她捡到了他从书包里掉出来的身份证,看清了上面的出生年月日。

“……”

“不能说吗,男生的年龄也是秘密?”

“那算了。”骆星扔掉竹签,放过地上的蚂蚁,拍拍手站起来。

今晚的大发慈悲,好心提醒,像突发奇想梦游到了禁闭室门外。

江云宪看着面前的磨砂玻璃窗,她的影子如山中精怪拓印在上面,摇晃不定。

他的声音晦暗不明:“为什么要来跟我说这些?”

“突发善心嘛,你吓唬齐礼瑞那下,挺爽的,解气。”

“你讨厌他?”

“非常。”

骆星毫不避讳地暴露记仇且睚眦必报的本性。

“你没再继续盯我了。”

“江家显说不用盯了,”骆星看了眼手表,影片快要放完了,她要走了,视线重新投向禁闭室,“你跑不了的。”

“我不打算走了。”江云宪说。

骆星大概有点意外,投映到玻璃上的灰色影子偏了偏头,似乎在辨别江云宪话里的真假。

“你能想通那最好了。”她说。

就是不知道信没信。

*

骆星回到影音室的时候,音箱里响起片尾曲,屏幕上黑白字幕滚动,画面不断闪回。

陆续不断有人往外走,响起椅子拖拽和窸窣的脚步声。

江家显仰躺着,脸上盖了本书,声音闷着传来:“上个厕所这么长时间?”

骆星:“便秘。”

“……”

“裘柯和王宁甫呢?”

“楼上,斗地主。”

“你不去?”

“等你啊。”江家显拿掉罩在脸上的书,突兀地直起身,与旁边椅子上的骆星距离忽然拉得很近。

借着屏幕荧光,骆星能看清他眼睑下的褐色小痣。

她垂下眸光。

江家显把书搁一旁,问她:“今天跟江云宪打架的那个人叫齐礼瑞?怎么感觉名字有点耳熟,像在哪听过。”

骆星的表情顿时变得有点奇怪,“你不记得他?”

江家显疑惑:“我应该记得他?”

骆星沉默了几秒,“他初中跟我们同一所学校,是我隔壁班的,中途转学走了……”

见他仍旧印象不深,骆星只好提醒他:“文龙的干儿子,他管文思叫干姐姐。”

江家显终于在繁杂的人际关系网里捕捉到零星的记忆,与此同时,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了一丝心虚。

电影片尾曲播完,屏幕彻底熄了。

有同学打开了影音室的大灯,莹白灯光里,骆星被刺得眯了下眼睛,她笑了笑:“贵人多忘事,他以前还经常跟你攀关系,在外面管你叫哥……”

江家显不承认:“我妈就生了我一个。”

骆星选择止住敏感话题,不再往下聊了。

关于齐礼瑞,骆星的记忆总要比旁人深刻,刀戳在她身上,只有她感觉到疼。

骆星其实是个会暗戳戳记仇的人,有时候她选择不说,但她什么都记得。

就像江家显初见的那句“蠢死了”。

就像刚来洛京时的种种遭遇。

不再提,不代表忘记。

记忆的暗匣收拢了太多秘密,替她筑起高墙,她对所有人设防。

*

四年前。

章连溪身上珠宝首饰繁复,穿着香云纱旗袍倚靠在黄花梨木椅上,翻阅婚礼宴客名单,右手不紧不慢摇着檀香扇。

骆星放学被司机接回家,站在门槛外,章连溪朝她招招手,“快进来。

“新学校怎么样,你刚转学过去,能适应吗?”

骆星放下书包,张嘴咬了口递过来的鲜甜荔枝肉,徐徐香风吹乱她一头短发,“学校环境不错,我刚去一天还没记住路,地方太大了,还得熟悉熟悉。”

“同学好相处吗,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哪有那么快,大多都还不认识呢。”

章连溪心说也对,转头叮嘱管家,让厨房明早做些点心,让骆星带去学校分给班上同学,借此拉近距离。

第二天清晨,骆星吃完早餐,没等到点心,她以为厨房那边忘了。

去问了一嘴,厨房没人应这件事,各自忙碌着。

骆星杵在富丽堂皇的餐厅里,攥着书包带安静站了一会儿,就在管家以为她会冲去找章连溪告状时,她对镜整理好校服,直接出门了。

当晚章连溪又问骆星在学校有没有交到朋友。

“我让厨房给你做的泡芙塔呢,分给同学了吗?”章连溪知道骆星以前有护食的坏毛病,刨根问底,要得到确切答案,督促她的交友进程。

“分了,他们说好吃。”骆星面不改色地说。

她察觉到管家的视线。

来到孟家,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父母离世不久后寄人篱下的那段时光。

小姨在这个家的处境并不如想象中好,她是高嫁,在外人看来也是攀附,靠爱情维系的这段豪门婚姻能持续多久呢?

“等周末了可以带同学来家里玩……”

“小姨,”骆星顾左右而言他,“这附近是不是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生,上次撞见过,今天我又在学校食堂看见他了……”

章连溪听她描述外貌特征,想了一圈,“你说江家的吗,应该是叫家显?”

她初来乍到,也尚未在圈子里混熟,只知道个大概。

透过云层般的浓密树荫,章连溪指了个方向,被幽静绿意覆盖的别墅建筑露出一角。

“那边是江家,离得很近,两家人经常走动,改天叫你姨夫带你过去拜访,认识认识。”

骆星可有可无地应了。

她对新朋友不敢兴趣,甚至有点抗拒。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跋扈张扬的脸,明黄色球衣像盛夏的烈日般灼眼。

继那日捡球事件之后,骆星屡次在学校新食堂撞见他。他身边总乌泱泱一群人,自发形成一个热闹的圈。

随便拉个同学问问,就能问出他的名字,江家显,太出名了,全校师生都知道他。

永远处在话题中心的人。

学校论坛的匿名贴里,有无数关于他的或隐晦或热烈的告白。

即使后面骆星被姨夫带去江家,被双方长辈郑重其事地介绍认识,她跟江家显也无多少交集。

直至偶然的一天,发生了意外的插曲。

校外研学活动结束,回程途中经过加油站,骆星从排长队的厕所挤出来,发现被自己被落下了。

班委清点人数时出现纰漏,老师和同学都没发现少了个人。

骆星弄清状况以后,给章连溪和班主任分别打了电话。

十来分钟后,倒回来接她的不是学校大巴车,而是一辆通体漆黑的改装卡尔曼,轰鸣疾驰而来,带起飞扬的尘土,刹车在她面前。

副驾车窗降下,露出江家显的脸。

他把墨镜往下扶了扶,抬下巴向骆星示意,“上车。

“你小姨让我来接你。”

越野车型,又高又大。骆星手上拎着水壶,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后座还有两人,一个头靠U型枕,头微往后仰着,乜斜着狭长的狐狸眼,没太睡醒的模样。

一个头发有点炸毛,绿色夹克搭橙黄发带,银灰裤链叮当,浑身上下有点吵眼睛。

两人正往旁边让,留出个位置。

炫黑色充满科技感的内部空间足够宽敞,三人并排坐也不会觉得拥挤,骆星还是贴着车门,尽量缩小自己的占地面积。

“妹妹?”裘柯打量骆星一头有些泛黄的短发,不确定地问她:“是妹妹吧?”

前排的江家显发出嗤笑。

“女的。”骆星说。

她一开口,音色干净,语调平稳没有起伏,透出不动声色的疏离,但意外地好听。

“你这打扮,够有个性的。”

“我裘柯,”裘柯说,又指了指旁边男生,“他王宁甫。”

“你叫什么?”

“骆星。”

裘柯尚不清楚她来路,对她充满好奇,老是问东问西。

王宁甫抽出脖子底下的U型扔过去,让他闭嘴。

骆星视线在前后座几人之间暗暗地逡巡,保持警惕。

慢慢的,他们仨聊着自己的话题,过了会儿,开始对司机发起言语轰炸,软磨硬泡,想去踩一角油门过过瘾。

司机应该跟他们相熟,求饶道:“少爷们,别乱来,真要出什么事了我担不起。”

裘柯说:“等我拿驾照了……”

司机立马接茬:“等你拿驾照了再说。”

骆星听着他们插科打诨,很安心地被忽略掉了。

车窗外是陡峭的石壁,山体砂石裸露,山脚下生长着稀疏的茶褐色灌木。

左侧河水湍急,一道笔直无垠的公路仿佛直通天尽头。

骆星悄悄拍了两张风景照发给章连溪,告诉她别担心,自己已经上车了。

那晚江家的司机最后送骆星,到孟家宅子前,江家显鬼使神差地陪她一起进门,说讨口水喝。

“你是哑巴吗?”

江家显说话依旧不怎么客气。

一路无话的骆星停在石径上,草坪的圆形地灯投射出柔和光晕,像许多面古朴铜镜,照见江家显脸上的不悦。

“谢谢你让司机倒回来接我,还送我回家。”骆星说。

“原来不是哑巴。”

江家显轻讽。

进了屋,骆星才发现今天孟家有好多人在。

刚参加完全球公益慈善活动回家的老太太,旁支的亲戚,耄耋年长的,尚在襁褓吱哇大哭的,齐聚一堂,十分之热闹。

对骆星来说大多是陌生面孔,反而江家显熟稔得像在自己家,自如地与长辈们打招呼。

因为骆星和江家显是一起进屋的,年纪相仿,还同校,所有人默认了他们是朋友关系。

骆星察觉到那些审视的目光,和大人们前后微妙的态度变化。往后许多时刻,她体会到跟江家小少爷来往的诸多隐藏福利。

连管家佣人的态度也变了。

骆星像蹒跚学步的孩童,不断摸索着在这个家中适合自己的位置,也慢慢领会其中诀窍。

章连溪误以为她真与江家显交好,乐见其成,数次邀江家显他们来家中做客。

江家显多精明,自小见惯了名利场,他对骆星的那丁点好奇被消磨干净后,也不剩多少耐心。逆反心理作祟,凑上来的,他偏看不上。

他如此,他那个圈子也如此。

接触机会一多,骆星跟裘柯他们更熟了,关系却不如在越野车上见的第一面。

她巴巴凑上去,裘柯笑话她:“你那会儿不是挺拽的吗,坐车上,一声不吭,要跟我们划清界限似的。”

“那时候不识抬举,”骆星赔笑,“不知道跟着你们混好处这么多。”

江家显讨厌她这副奴颜婢膝的样子。

“奶奶这周五生日,让你晚上去孟家吃饭。”

其实不必骆星多嘴,以两家的交情,江家显自会跟着长辈前去赴宴。

骆星的传话越发显得别有用心。

江家显无视她,从她身边走过,捎带厌恶的态度,影响了旁人对骆星的态度。

学校同年级的人都知道那个新来的转校生不受江家显待见。

小组作业被刻意无视,体育课组队落单,被同学“不小心”碰掉在地上的书,明明上交了却不翼而飞的试卷……那是骆星霉运缠身的在洛京度过的第一个新学期。

除却这些明里暗里的绊子,骆星受过最严重的伤,源自齐礼瑞。

——隔壁班的一个男生,跟江家显他们组队踢过球。向来以江家显的朋友自称,也是个鞍前马后的角色。

这在骆星看来,多少有点狐假虎威。

骆星遇到齐礼瑞的概率不高,一次在骆星打扫的包干区,齐礼瑞路过,吐掉的槟榔残渣和唾沫飞溅到光洁的白色地砖上。

一次在集体跑操时,骆星被绊倒。

**裸的,被针对的恶意,即便过去再久,也让人无法忘记。

那天周五,孟老太太的生日晚宴,骆星在医院度过,因为她的右脚骨折。

事情的后续是齐礼瑞来医院道歉,章连溪护犊子,气愤至极,偏偏齐礼瑞认错态度良好,咬定绊倒骆星纯属意外。

他立在病床前不断鞠躬赔小心,诚意满满,叫大人们不好再计较。

只有骆星能看见的角度,男生露出一个吊诡的笑。

眉型短促,突出的颧骨挤压着眼睛,两条法令纹扩展,像悬起的刀,不知下一秒要杀谁。

之后的一段时间,骆星坐轮椅去学校上课。她没去找江家显,江家显反而不习惯,主动来班里找过她一两次。

“脚怎么弄的?”

江家显对齐礼瑞所做的事一无所知,那些因他而起的刻意针对似乎也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跑操摔的。”

骆星埋头写作业,手速飞快。

“真有你的。”

“有人使绊子,我才摔倒的。”骆星从题海中抬头,迎上江家显的眼睛,“是齐礼瑞。”

江家显抱着球,青春的面庞被汗水浸湿,头发往后梳,露出饱满的额头,那双眼睛里经常流露出不自知的傲慢。

他不在意地点了下头,也不问具体缘由,“那是他不对,叫他来跟你道个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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