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没活埋,被路过的王医生带走了。
下午两点半,国学讲坛开课。
今天讲儒家发展史,老先生姓赵,在业内赫赫有名。大师级的人物,也就江家的国学馆能让他每周特地腾出两小时进山讲学。
骆星在宿舍快速冲了澡跑来占座位,十来分钟后,江家显姗姗来迟。
老先生不喜欢点名清查人数,沉浸在自己的讲堂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迟到的江家显。
教室人满为患,只剩骆星旁边的空位,江家显弓着腰坐过去。
他来得匆忙,头发还湿着,浑身沾染沐浴后的水汽。洗掉脸上的泥污后,嘴角的淤青变得很明显,横在桌子上的手臂有几道擦伤。
骆星有一肚子疑问,但憋住了,什么也没说,佯装努力听课。
江家显望着前方大屏幕,像是非常认真在听讲,只留给骆星半张拒人千里之外的侧脸。
一节课下来,老先生滔滔不绝,激情澎湃。
不知不觉中开始拖堂。
骆星注意到江家显有点急躁地看了两次手表。
这时前一排的两个女生注意到了江家显脸上的伤,频繁回头,似乎有什么想问,但看江家显臭脸,又不敢问。
台下渐渐多了各种说小话的声音。
老先生宣布下课,那声音顿时像水波往外扩散。
江家显走得很快,骆星合上手里的教材,跟了上去。
江家显走的是连通医务室的长廊,两侧和廊顶爬满了葡萄藤,遮蔽掉本就微弱的天光。
骆星在拐角处被江家显抓住手腕,逮了个正着。
“鬼鬼祟祟干什么?”从中午开始,江家显整个人都处于低气压中,说话也像在质问。
“我去医务室看看。”骆星说起来有点心虚,毕竟是她一脚足球把人放到的。真要有个好歹,她脱不了干系。
“他人怎么样了?”
“死不了。”江家显语气冰冷。
从“狗杂种”到“死不了”,骆星觉得今天的江家显很怪,易爆易怒。他平常也有少爷脾气,但没这么偏激。
最终两人还是一前一后去了医务室。
小厘山设施完善,配备齐全,医务室独占一层小楼,请了两位医生坐诊。平时遇到的顶多是中暑或者感冒的学生,今天突然意外情况,接收了一位特殊病人。
王医生见江家显来了,指了指里头的房间,“人十分钟前醒的,还在输液,还没完全退烧。”
“他发烧了?”骆星问。
“烧到39℃,”王医生说,“生病还淋雨,还打架,你们到底……”
他说着看向江家显,摸不准到底怎么回事。
话没说完,里面的房间传来东西被碰倒的声音,还有另外一位实习医生的惊呼。
江家显神色一凛,快步往房间走,骆星紧跟上去。
杯子碎在地上,留下玻璃残渣和一滩形状不规则的水迹。
窗户打开着,原本在病床上输液的人扯掉了针头,撑着窗户往外跳,手上还拎着沾满泥浆的黑色书包。
骆星眼疾手快地冲到窗边,拽住了那根书包肩带。
混乱中,外侧口袋的拉链被扯开,一张身份证掉出来。
他不管书包和证件了。
眨眼间松了手,人顿时融入弥漫的水汽云雾中。
江家显和两个医生先后追了出去。
骆星在窗边抓着被主人抛弃的黑色书包凝神了两秒,弯腰捡起那张身份证,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泥。
证件照上的男生五官轮廓分明,头发剃得略短,露出了额头,微微隆起的眉骨下有一双漆黑的眼,漠然地直视着镜头。
骆星看清了他的名字。
——江云宪。
窗外能见度太低,骆星视线受阻,看不清具体情况。只听着那闹哄哄一片响,人应该是又被逮回来了。
*
三天后,骆星从王医生口中得知,江云宪被关禁闭了。
“他在我这里躺了三天,病刚好就想跑。”王医生向骆星透露。
骆星转笔的手一顿。
王医生又说:“你说那个小帅哥到底怎么回事?还有老魏也不像话,哪有人不愿意来,非得把人押在山里的。”
骆星倒是知道一点其中的内情。
这几天江家显就像个行走的火药桶,打了个无数通电话,她多少能听到点细枝末节,能够拼凑出大致的故事脉络——
新来的江云宪是江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刚被找回来。中间怎么沟通的不知道,反正人家自己根本没想来洛京认祖归宗,现在千方百计要回老家。
江父把事情交待给已经能独当一面的长女江子茵,江子茵没空管,把人送来了小厘山,让江家显帮忙看着点儿。
江家显被长姐许诺了一些难以拒绝的好处,才答应帮着留人。
但这份差事没那么好办,从偏远小城来的狗杂种长着嶙峋的硬骨头,江家显拿不下,他身上和脸上挨的拳头证明了这点。
最后江子茵跟老魏对话,差事又转交给老魏。
老魏手段简单粗暴,直接把人关了禁闭。
江云宪没得逃了。
骆星第一反应是有点儿同情。
老魏名叫魏武,长得牛高马大,粗中有细,文武双全,关键心眼还贼多。
他在小厘山是个特殊存在,什么都管。
去年山上还能带手机,今年自从老魏来了后,手机、游戏机、打火机均被列为违禁物品,禁止携带。暑假班三百来号学生年龄均在15至18岁之间,他把国学馆管得跟封闭式的寄宿中学一样严格。
馆内有书法、国画、茶道、武术等多门课程供人自主选择,大家的课表不同,老魏全能记住。查堂点到,谁缺席了他心里一清二楚。
骆星只翘过一次围棋课,就被老魏抓了个正着,之后连着三天晚上被老魏叫去棋室对弈。
对老魏,骆星能避则避。
骆星同王医生聊完情报,拿走一盒藿香正气丸,大盒里子码着十二小瓶,拇指长度。
她撕掉乳白的塑料盖,圆鼓鼓的深棕色小颗粒往手心一倒,仰头干咽下去。
她被这鬼天气闷得作呕,胸腔堵着,犯恶心,是中暑的征兆。
嘴里的中药味把恶心感往下压了压,她趿拉着布鞋经过小柒楼。
国学馆的建筑外观统一,为了辨别,直接用大写的“壹贰叁肆伍陆柒”号楼代替。
小壹楼至小肆楼主要是上课场所,后面几座分别为食堂、医务室等。
王医生说人就关在小柒楼东边第一间房,他去测过两次体温,怕人高烧复发。
骆星从檐下经过,那间房门窗紧闭,空调外机没有动静,仰头能从上半边透明的窗玻璃里看见转出残影的三叶扇。
里面确实有人。
但不归骆星管,她急着赶今天下午的书法课。
江家显在书法教室门口跟她碰上。两人一块儿选的课,课表重复率100%,几乎不可避免碰面。
江家显斜了眼骆星手上的药盒,不在意地收回视线,进去挑了张桌子。
座位可以自主选择。
骆星扫过教室,只剩江云宪前面还有空位,剩下几个都太靠前。
江家显在玩手机,大喇喇的动作,完全没藏着掖着,也不怕老魏搞突然袭击。
连续欢快的游戏音传来,骆星犹豫要不要转头跟他说话,但没话题。
提江云宪是踩雷区。
至于提文思,骆星也不想触霉头。
本以为那一脚足球算帮忙了,两人可以冰释前嫌,但目前来看,好像没那么简单。
气氛还僵着,说不出的别扭,没完全破冰。
随着老师进门,身后的游戏音也戛然而止。
骆星收敛心神回到课堂上,去年暑假她也选了书法,学篆书,从《峄山刻石》到王福庵的《说文部目》,再到《白氏草堂记》,老师夸过她许多次。
今年的课程主讲楷书,还是这位书法老师。
骆星铺开宣纸,梅花黄铜镇纸压住一角,跟着老师用清水开笔。
半堂课过去,赶上老魏来查堂,高大的身影神闪现在窗口,神出鬼没。
老魏在心里点人数,一般不会进来打扰老师上课。
骆星专心临摹,只分了点余光给他,没当回事。直到身后的桌肚里,不合时宜的手机铃声猝然响起。
瞬间骆星心提到嗓子眼,快要跳出来。
手机自带的经典铃声,节奏鲜明,音量不算特别大,此刻在安静的书法教室里却显得分外嘹亮清脆。
骆星百分百确定自己包里的手机静音,罪魁祸首是江家显。
老魏已经从后门走进来,目光锁定他们这个角落。
骆星不由地坐直了身体,椅子底下的横木上,从后方踩过来一只脚,不轻不重地抖了两下。
骆星懂江家显的这种暗示。
老魏铿锵的脚步逼近,仿佛催命号角。
骆星的心跳节奏也随之加快,最后,她还是伸手扯过桌肚里的包,从最里侧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攥在手里。
在全班同学和老师的目光里,她站起来自首,主动把自己的手机上交给老魏。
而江家显被掩护,逃过一劫。
老魏看了骆星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骆星清楚,不到暑假班结束离开小厘山的那天,没收的违禁物品不会被归还。
后座的江家显冲骆星笑了一下,这是冷战终于结束的信号,他脸上聚拢的阴霾被拨开。
小跟班用实际行动表忠心,表示一切如常,她并未脱离掌控。
江家显满意地把五分钟前刻意开启的音量关掉,恢复成静音模式。
后半堂课骆星不怎么专心,被书法老师点出来。
大约有恨铁不成钢之意,课后骆星被老师留堂罚抄。今日主要临摹的是《悯农》里的两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骆星不想敷衍了事,提笔一笔一划地写。
同学们陆续离开,最后剩下她一个人,书法教室渐渐恢复安静,小厘山的雨声变得清晰。
到了吃晚饭的点,骆星还在写,又往陶瓷墨碟里添了一次墨汁。
前方响起两道叩门声,她闻声抬头,江家显懒散地倚在门框上,声音带笑:“这么认真?”
他走过来抄起桌上拿一沓墨迹尚未干透的宣纸,翻了翻,“随便写写就得了,你还真听老师的话。”
骆星撇掉笔尖盈满的墨汁,继续写,“不想返工。”
江家显在旁边坐下,“阿星,你帮我个忙吧。”
他心情好了,就开始阿星长阿星短,喊得亲昵。置气的时候,伤人的话张嘴就来。
“什么事?”骆星问。
“送饭。”
骆星抬眼看他,没明白什么意思,“送饭给谁?”
江家显脸上的笑容点了淡,不情不愿地说:
“禁闭室那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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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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