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你是他什么人

还隔着很长一段路公仪林就已看见陶家院中高大粗壮的绒花树,开着大片粉色的花,树冠茂盛,蓬蓬如盖。陶家兄妹一向喜欢在绒花树下做事,他拴马时发现院子空旷安静,陶修养的狸猫卧在花株的阴凉下睡觉,瘦薄的肚皮起起伏伏。

公仪林透过竹篱看见堂屋的门虚掩着,扣两下院门后,从屋里跑出来的是陶舒。

陶舒先是愣了一瞬,又惊又喜,慌忙将他请到绒花树下坐了。

“你哥呢,他不在家?”

兄长唯一的挚友就站在面前,陶舒心里既踏实也觉得委屈。

陶修不在的七八日里,她守着瘫痪的陶彪,害怕深夜的风吹草动,尽管陶修临走时候宽慰她如今已是太平安定的日子,她仍旧战战兢兢,不单是怕,还有对兄长涉入险境她却没有任何办法知晓他平安与否的惶恐和忧虑。

陶舒抿嘴稳住将哭的情绪才开口说:“阿兄去了西海县,说很快就会回来,西海县的瘟疫是不是很严重,否则他一定会给我捎个信。”

公仪林浑身打了个寒战愣在桌旁。西海县的事他早就忘了,早该猜到陶修是从不把命当回事的人,为了几串铜钱把家撑下去他真是什么果子都敢吞,沈钟说得对,他哪来什么天生的仁善宽厚,什么顺应本心去做事,都是那狗东西想赚钱罢了。

“蠢货,就是蠢货。”骂并不能消解他此时的愤怒,他还想打他。

“阿兄喜欢藏事,我从不知他平时都在想什么,下了决心的事谁都无法劝回头,去西海县前我劝了数回他仍决定要去。”

公仪林有点恍惚,站起身要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陶舒说:“你哥会没事的,我去帮你找回来。”

“真的?”陶舒忍了半天终于哭出声,央求道:“让他早点回来,我很害怕。”

“只要见到我一定替你揍他一顿,丢下小妹一个人说走就走,这心放得真够宽的。”

“公子,你别打他,阿兄就是想赚钱。”

上马时公仪林才发现双腿有点发沉,隔着低矮的茅草屋,他在马上回望花似云烟的绒花树,孤零零高出屋顶大半,没有陶修的玉河村一点意思都没有。

公仪林忧心郁闷回了沈家,悄悄向沈家大小仆从打听西海县的瘟疫,他们俱说那县几个月前就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像死了一样。

县里发生的究竟是不是病疫,若是,为何几个月来没有风声也不见疫病散出,若不是,陶修又是因为何事耽搁而不顾家中妇弱病残七八日不归。

公仪林不敢跟旁人提起要去西海县一事,究其原因是心疼他老父亲,他老父知道他去疫地必定会犹豫纠结,纠结打断他哪条腿才最解气,连老父凶狠喷口水大骂的模样都想好了:“不要命的畜生,你的命不珍惜就罢了,还敢把病带出来祸害旁人,给我照死里打。”

入夜后,从沈府的墙头升起一弯新月,等弯月圆的时候就到仲秋了,树梢轻轻摇曳,单薄的衣衫已禁不住夜风,公仪林坐在廊下凝望新月沉思,他开始自审对陶修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果真如他坦然跟人提到的挚友?骗骗旁人就罢了,不能自欺,挚友而外他还想要点别的东西。

他又试图用年少无知哄骗自己这种“别的东西”仅仅是仰慕,但陶修那穷小子哪里配他去仰望。

西海县绝不能去,有丢命的可能不说,陶修也不值得他去冒险,那混小子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就算了,自己可是出自人丁兴旺的家族且又有大好前程的有为青年。

公仪林盯着月牙继续发呆,陶修清瘦单薄的身影在脑中挥之不去,明明一身瘦骨,挽袖运剑的手臂却强劲有力,是一双注定要在沙场上挥洒的手臂,他生性少言寡语,温和的笑意却能醉人。

公仪林抹了一把脸,咒骂一句,撑着双膝站起来敲开兄长的门。

因在沈家做客,地方局限,兄弟二人住在同一个院里,听见敲门声公仪檀披上衣裳走出来,睡意朦胧低声问:“槐序?这么晚还没睡?”

“兄长,我明日有急事要外出一趟,一早就走,母亲若问起来你替我找借口遮一下。”

公仪檀见他说话严肃,瞬间醒了神,跟他一起站在廊下问:“去哪?多久?什么急事?”

“去趟邻县,一个朋友给我捎口信说遇到点棘手的事,我很快就回,在母亲面前说的轻快些,别让她瞎着急。”

“需要我帮忙?我从澧县带来的几个护卫你可抽带两个。”

公仪林笑道:“不必,哪能让公家的人替我办私事。”说完把公仪檀往屋里推:“不是大事,我很快就回来。”

公仪檀关门的前一刻叮嘱一句:“你是去哪个县?绝不能去西海县。”

“西海县怎么了?”

“闹了四五月的疫病,死了不少人,那地方早就阻绝起来了。”

“我不是去西海县。”

黎明出发时,公仪林随手捡了两件衣裳,装点盘缠,把沈家各门上晒干的艾草统统揉碎装进布袋悬在马脖子旁。

打马声在朦胧未亮的清晨格外清晰,公仪檀抱着双臂站在小门旁看着兄弟远去,心里有些疑惑,昨夜他看见槐序蹲在廊下望了一宿的星辰,若不是心中藏事,小弟正蓬勃旺盛的年纪绝不会对月长叹。

从汝丘到西海县一百多里路程,沿路村庄稀疏,行人三三两两,公仪林一路打听方向,越靠近西海县人迹越少,被他问路的行人满脸不可思议,也有劝他回头的:“西海县进去难出来更难,我们离的近都不知里面究竟成了什么样,听闻尸横遍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道路崎岖漫长,这一路下来他给马颠的有点眩晕反胃,平常和富贵公子们娱乐骑射他都能稳拿头筹,到实战中才见不足,他曾夸口自己骑术无人能及,现在想来就是花拳绣腿和公子们互相哄着玩。

公仪林午后到达西海县地界。此县与邻县间有大片庄稼相隔,人迹罕至,凡是能通行的大道、小路、阡陌皆被枯枝烂泥封堵。他绕过三个路口才发现一处简单的岗哨,茅屋前蹲着两个中年男子。

公仪林跳下马上前询问如何才能进去。一个男子将他浑身打量了一番,问:“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进县里做什么?”

公仪林道:“数日前我一个同乡的医工来此治疫,我受他家人之托前来助他,望大叔早些放我进去。”

男子挥挥手道:“赶紧回去,进里面想出来可就不容易了,你说的医工怎会在这节骨眼上来西海,不是自寻死路吗,你也别跟着搅和了,这是疫病,被传染上也就七八日活头。”

“你放我进去,横竖死了与你们没有关系。”

坐在茅屋下纳凉的另一男子冷声道:“给他打开路障,少年人一向不知天高地厚,让他进去看看。”

公仪林用汗巾蒙住口鼻,骑在马上走过安静的村落,避开每一个迎面而来的行人。路过的几个村子从表面上看都挺正常,偶尔碰见几户门前有洒过生石灰的痕迹,想必疫病已烧过此处。

他逮着一个老头打听县中现状。老头抱着拐杖蹲在稻草垛前晒着午后的日头,动作缓慢,说话前咳嗽两声:“这场病,我们村子算是熬过去了,死了三十八个,得了那病要是能熬过三天肯定就没事,可惜三十八人都没撑住。往南的田九亭处有个集中病人的地方,各个村子凡是有症状的人都被送去了,你刚才要找的医工可能就在灯明寺。”

老头气喘一阵又咳嗽几声,以过来人的经验对公仪林讲:“不幸染上温蛊也不要怕,没有外面传言的恐怖,是外面人曾深受疫病侵害和自身无知才对西海县谈虎色变,不用怕。”

公仪林赶到田九亭的灯明寺时已经近黄昏。

灯明寺远离县中和附近几个村子,曾是前朝废弃的寺庙被暂时做了病患的安置点。寺庙附近有不少刚搭建的简易茅屋、草棚。

尚有一段距离公仪林就闻到生石灰的味道,以及辨不清气味的烟熏味。他把马匹拴在一棵树上,踩着洒了石灰的白色地面谨慎地朝寺庙接近。路旁横七竖八丢弃许多旧被褥、破鞋和做饭的锅碗,每间茅草棚睡了两至三人,也碰见不少互相搀扶试着重新走路的病患,公仪林抓紧胸口衣襟嫌弃地用眼瞟过去,他们大概就是老头口里指的“熬过三天”劫后余生之人。

他抬头看见寺院正门上前朝遗留下的斑驳字迹:灯明寺。从院中走出两个遮住口鼻、左臂系红巾的人,怀里抱着熬药的陶罐。

公仪林揖礼道:“两位是这里的医工?”

“对。”两人扫了一眼新面孔,步伐匆忙,随口问他:“哪来的?自己跑进来的?”

公仪林一路跟着他们往熬药的草棚走去,“我找一个叫陶修的年轻人。”

二人闻言当即驻下脚转身看他,其中一人忽而笑道:“你是他什么人?”

“我和他一个村的。”

那人点点头,大声说:“有人来就好,我们问他有什么亲属,他都摇头不答,有个来领尸的也好。”

公仪林脊背发寒,嘴僵地几乎问不出话:“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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