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到你那蹭顿饭

沈夫人一见着比沈钟还高出半头的侄儿,又惊又喜,拽着公仪林的手嘘寒问暖,问些他无需动脑就能回答的家长里短。

公仪林本本分分回答完毕后立即问:“我和表兄去看看龙舟准备的如何,姑母不会还拿我当孩子看守在院中吧?”他问话向来不给人做选择。

“听说你母亲都管不动你,别惹事就行,去吧。”

还没迈出门槛,沈夫人又急急地喊住他:“槐序,等下。”

“姑母还有什么要叮嘱的?”

沈夫人这几年眼角的细纹变成粗纹,温和变成慈祥,她双目笑成弯月,开口必定是好事,“袁家的事情,你母亲跟你提起没?”

公仪林愣了一下,想起来是关于袁家的亲事,赧然一笑:“我不关心那些,随母亲如何安排。”说完逃似的从沈夫人眼下溜走,刚过了十五岁,众人对他的亲事提的一天比一天多,从开始的羞涩到中期的厌烦,再到现在的无所谓,他随他母亲操心去。

沈钟紧跟在后面接着取笑:“刚才还嫌弃我成家,我看用不着过两年,明年你就和我臭味相投了。”

参赛的龙舟是两个月前县署拨资现造的,选木、造型、上色十分耗时,陶修从头至尾都参与其中。半个月前龙舟正式下水,所有鼓手、锣手、划手都在清江河上努力演练。

龙舟现在就停靠在河边由陶修看管。

离清江河的石桥还很远,公仪林就看见河两岸绑在树上提升氛围的彩幔和花灯,赶来参赛的龙舟已有十来条,岸两边聚拢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河里有敲敲打打正在检修船只的,有哼哧哼哧演练的,鼓声擂动,此时已有了点气氛。公仪林将马系在树上也混在人群里看水中的热闹,十几条五彩斑斓的龙舟停靠在一起,场面壮观悦目。

他在数十个浑身充满力量、肌肉健硕的汉子中寻找陶修,五年不见,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认出他。

沈钟见他在人群里胡乱张望,脖子伸的老长,居然能猜到他在找谁,就指了一个方向说:“在那,最东边的那条船,看见没?穿白衣,瘦瘦的。”

公仪林顺着他手指望过去,果然见龙舟的放鼓位置立着一个少年,手里拄拐似的拿了根舟楫,凝神盯着河面上正在演练的其他船只。

在一群穿着胡里花哨参赛服的壮汉中,少年素净的衣着和挺拔颀长的身姿尤为显眼,一身粗糙的白色麻衣,腰间绑了条浅棕色的腰带,袖子挽在臂弯,露出一段结实的小臂和腕上银光闪闪的镯子,这段距离看不清陶修的脸,公仪林却在脑中勾勒出他的五官。

公仪林撩起衣摆挤进占满人的石桥,又跨过一片深草,终于寻了处人少又离陶修近的位置,对龙舟上的背影高喊一声:“康乐。”

嘈杂鼎沸的人声中,陶修非常清晰地听见了这个陌生的称呼,急回头循声找去。

这一回头,公仪林大吃一惊,胸口猛地抽动一下,他觉得可能是刚才跨过一道浅渠时用力太重。

他方才凭小时候的印象去描摹陶修的脸,但是他比想象中的更清朗俊美。因为清瘦那张脸偏长一点,双目依旧沉静清澈,眉毛乌黑如画,相比小时候,他有种藏在墙角的花突然绽开的惊艳。公仪林一时不知如何去描述此人在心中留下的痕迹,唯有“神清骨秀”才能立得住陶修此时的气质。

陶修在舟上向前从容走了几步,站定后愣了一瞬,忽而露出浅浅的笑意,躬身行礼。

他用舟楫作支点,敏捷地从船上跃到岸边,二人先是生疏地对视而笑,直到陶修先开口缓和两人间无话的尴尬:“几年不见,我险些没认出公仪公子,变化真不小。”

“你的变化更大些,还是沈钟指点我找到这里。”

二人在岸边挑了处青草窝坐下,公仪林指着方才陶修脚下的龙舟问:“沈钟说龙舟上的彩绘都是你画的,手艺不错。”

陶修对整条船的造型和彩色也很满意:“龙头部分我雕了六天,用时最久,船已下水十几天,应该没有问题。”

“你坐在龙舟的哪个位置,比赛时我给你助威。”

“右侧,最后一个位置。”

二人已不是幼时无话不谈的孩童,多年不见,完全不知谈话从何处下手,紧张和尴尬犹如游走全身的蛇,挠的身上虚虚痒痒,人群的嘈杂被隔绝在耳畔,公仪林却听见陶修摩挲手指的声音。

“康乐哥是否有家室?”大约是来此之前沈钟和姑母都提起过这个话题,公仪林问出一句令自己都窒息的蠢话。

突兀的问题果然吓了陶修一跳,他惊愕地转头,愣了好一会才回答:“没有,成家一事可能与我无缘。”

“我也没有。”

公仪林平静地盯着清江河面,心里头却是波涛汹涌:快想想还能说什么,书还是山,淹死还是打野鸡,我得找借口逃,沈钟你个畜生到底死在哪了……他感受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拘谨和局促,何时在人面前露丑过了,今日的嘴像被施了咒。

“你才几岁,自然不会成家。何时来的玉河村?”

“今日刚到。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大约、也许是五年吧。”

“哈,是吗,挺久——”

陶修说话的语调平和,均匀有序,他也把视野放在河面演练的船只上,揣摩对手的实力,但这表面上的平静也是装出来的。他在身侧摸索到一把青草抓在手中,在回答公仪林几个问题后吃惊地发现野草已被连根拔起。

公仪林自认在陶修不紧不慢的语调中找准附和他的速度,但开口问的又是蠢话:“你的两只羊怎么样了?”此话像在问候这些年那两只羊过的可好。

陶修缓慢的节奏被他乌烟瘴气的问题击破,张嘴“呃、呃”两次,回道:“现在家中还有三只,那年你看见的两只早就卖了。”

话音落下,公仪林的不安和沉默渐渐露出表面,陶修也伸手抓住另外一把草。

陶修道:“我打听过沈家的下人,他们说你后来没再来玉河村。”

“我去了醴县,离此很远。”但这只是借口,他不过在兄长公仪檀的眼皮下待了一年就匆匆回了汝丘,他也好奇居然有五年时间没来姑母家。

二人挖空心思打发这段艰难的碰面时间,无论是现在的年纪还是分开的时长都不允许他们讲更深入些的话题,而敷衍、客套的话拢共那么几句,讲完就没了,好在此时从石桥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正是晌午,该回去了。

河边人群慢慢散去,陶修跳回龙舟把船又朝岸边停靠一些,系紧缆绳,拿着舟楫对公仪林挥几下:“公仪公子,我先回去了。”

他依旧独来独往不与人为伍,出挑的相貌和孤傲的神态与玉河村的简陋格格不入,像颗莹润的明珠滚进沙石里。

陶修已走下十几步,公仪林立即从草窝爬起来追上去:“陶修,我想去你家看看。”怕他拒绝,又加一个致命的请求:“到你那蹭顿饭。”

国人历来淳朴好客,招待客人最直接诚挚的大概就属饮食吃饭了,这也是主家最难直言拒绝的事情,何况还是客人主动提出。

陶修终于被他乱放的箭矢射中脆弱的自尊,始终没敢说出拒绝的话。公仪林从他失了分寸的脸上看见自己的胜利,很得意自己在一瞬间竟能想到如此聪明的借口。

“今日不行,明天吧,明天再来我家。”纠结一番,陶修还是直接拒绝他小小的请求,抓紧浆匆匆走了。

被拒的公仪林还站在原地回味二人刚才尴尬拘束的对话,沈钟突然从后面冲上来搂住他的脖子,把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他身上,语气鄙夷地问:“那小子是不是很清高,好像谁都不放在眼里?三年前他的羊吃了别人家几棵庄稼,被一群人揍的半死愣是不吭一声,他越是那样别人越想找事。”

公仪林掀掉他的手转身惊问:“你们还是经常打他?”

“别带上我,我从来不与他来往。我真好奇他这样的闷葫芦居然还能活下去,处处找活干养家里半瘫的陶老头和妹子。说起他的妹子,长得娇滴滴的,打她主意的人真不少。”

“陶修平日都做什么活去养家人?”

“哪里有活哪里就有他的影子,跟老鼠一样整个春夏秋都在储存粮食过寒冬。”

几句话让公仪林明白刚才被拒的原因,他沾沾自得的小聪明对陶修而言,恐怕不仅是食物上的拮据,更多还是无法满足朋友的要求生出的愧疚。

“他不像玉河村的人,待在这穷乡僻壤真是委屈他了。”公仪林望着陶修远去的背影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是吧,我也觉得他迟早会离开这里。长着一张公子哥的脸,可惜命不好,掉到泥淖里来了。前年圣上出兵北伐齐国,他拎着包袱就去了军府,因年纪太小给撵回来,看来那小子是打算闯一番事业的。”

“他要去投军?”公仪林再次震惊。

“他家是军户,若到用兵时,不去也得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到你那蹭顿饭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