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英雌

成千上万的木兰花擎向无云碧穹,密密匝匝的梢头下,昭阳牵上谢般的手,共同逃奔在这座迷宫之中。

谢般总是忍不住瞅自己短了一截的裙摆,语气慽慽:“这是我最体面的一条裙子了。”

昭阳浑身骨头酸痛,咬着牙关继续跑,不规则的袍摆在双腿之间摆荡。她听了这话,果断道:“裙子而已,回去你要多少我送你多少。”

谢般不言语,忽然她迸出一声哀号,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蹲下去:“我真跑不动了。”

昭阳回首扫视一圈,整片林子无比寂静,但踌躇了一下,还是不敢停留:“再坚持坚持,这里的地势不好藏匿。”

谢般的左手无力地搁在膝盖上,昭阳想握住它,它却往旁躲闪了过去。

昭阳不由分说地重新握住谢般逃避的手:“没多远了,我们从这儿绕着山路一直朝东走,可以走到白鹤山脉和丈人山脉的交界处,那儿有许多洞穴,足够我们藏身。你别害怕,木兰坞其实不大的,你之所以觉得累,是因为我专挑一些难走的地方,尽量甩开追踪的人马。我们已经走很远了,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谢般仰头露出茫然的表情:“……朝东走?”

“不错,东边接近官道,我们人跑不过他们马,暂时藏身是最好的选项。等到了午后,游人多起来,他们必不敢胡作非为。”昭阳死死地攥住谢般的腕子,“不然你想想,万一你出了事,谢舒谢窈会怎么看你!”

谢家有三个女儿,谢般夹在中间,谢舒谢窈就是经常欺压她的那对姐妹。

这话一出口,谢般浑身打了个激灵,沉默一阵后,她慢吞吞地站起身子。

接下来她们一刻不停地奔往目的地,那儿果然有许多洞穴,即使大批人马搜索起来也十分耗费工夫。

她们蹿进了其中一个,谢般便膝盖一软,歪坐在角落里大口喘息。她下巴和颈项偏于瘦削,连着胸脯那一点肉急剧起伏,那样子简直令人心惊。

昭阳望见石坎上有一棵木兰纵横而出,灵机一动,抽出佩剑去砍不远处的木兰,收集这些枝枝桠桠来遮住洞口。谢般看着昭阳一趟趟往返,眼睛渐渐合拢,没有说什么,就模模糊糊睡去了。

不知多长时间,谢般一双眼睛睁开。

洞口被簇簇密集的木兰花填满,一线金光从间隙中漏射进来,她将手挡到眼前,才察觉光线并未对准自己。

她随着光线看过去,公主倚在突凸的石块上睡着了,金芒洒遍那张脸庞,每一根毫毛都清晰地映照出来,正像是好花含萼、明珠出胎一般,令原本漆黑的洞穴里熠熠生辉。

公主对光线全无察觉,呼吸依然均匀,鼻翼一动一动,似乎因劳累而睡得无比甜蜜。

谢般的眼神愈来愈怪异,霍然站起,拨开洞口的木兰,弯着腰钻了出去。她把木兰枝桠归到一处,重新遮住洞口,然后背转身子,大致判断一下方位,拔腿就跑。

木兰花紫中隐红,满山都是,一团一团的,煞是森艳。花朵交错密集,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播散出的香气却教人一阵眩晕。

谢般掩着鼻子向前跑,长发在狂风中飘飞,双足迈过荆棵和石棱,弄出一堆血淋淋的口子。

她拼尽全身的力量,跑啊跑啊,穿过整片木兰树林,终于看见石头铺成的大道。

香气骤然减却不少,她放下掩鼻的手,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双目半闭,只是吁吁地急喘着。

“找到你了。”

背后冷不防响起的声音,吓得谢般面白如纸,她猛地转过身,对上那人眼睛,那人冲她咧嘴笑了一笑。

“约我到这里来,又一副畏畏缩缩的做派,是为什么?我以为你写信挑衅我,总该是有点胆量的。”

这人嗓子浑然柔和,却使人不寒而栗,单从外表上看,他形相清癯,衣冠胜雪,如果不是在佛寺见过他杀人的手段,谢般根本无法把他和贼寇首领联系起来——

*

洞穴外面“砰嚓”一响,一条人影直挺挺的摔在地下。

昭阳在这响动中缓缓坐了起来,眼见得洞口横陈一具男尸,黑衣染血,死不瞑目,耳听得周围兵刃撞击之声,既密且疾,风狂雨骤。

她镇定地往后退一些,再想了想原本的计划——

谁清楚历史,谁改变历史。

第一步,得先试探谢般有没有第二世的记忆。

木兰坞事件,是关于谢般全部痛苦和美好的节点。

第一世谢般为贼寇当众掳走,哪怕放还回家,亦遭不住流言蜚语,最终自投清水而死。

第二世谢般在木兰林摔了一跤,获得重生,一睁开眼就是逃亡之路。她知道西边会有人堵截自己,慌慌地掉头往另一边逃离,不料还是被马蹄追上了。她不知怎么激发了潜能,整个人变得机灵聪慧,有点超常发挥的意味。她言语挑拨两个小卒的关系,她许以重利要求面见首领,她装作跌倒拿石头割开手绳,她在别处制造响动却躲在原地。她伺隙乘虚,三擒三逃,尽管每一次都会被很快追上,可她总能抓住一点微小的机会再次脱身,以冷静头脑和敏锐目力,竭尽所能与之周旋。

可惜寡不胜众,她最后被封住嘴巴捆住手脚,众贼寇为了发泄被她耍弄的愤恨,将她拖拽在马匹后面横冲直撞。

万幸的是,贼寇的马匹只跑出一小截,就在官道上碰到了那位名冠长安的檀郎。

毫无疑问,檀栾救下了谢般。贼寇纷纷逃散之际,檀栾替谢般解开了手脚的绳子,谢般看着他呆呆出神,檀栾却望着她脸上的封布,斟酌道:“女公子可自己摘除封布,我不便触碰女儿家的面容。”

之后檀栾重新上马,谢般手忙脚乱将封布丢掉,喊住了他。

当时檀栾身骑一匹乌云踏雪,就那么垂下眸来,淡淡地凝视她。那一瞬间,就连昭阳都能触到谢般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她道:“多谢你……檀郎。”

檀栾略微惊讶一下,很快恢复如常,似乎已习惯被认出,古井无波地点了点头,策马离去。

大唐世风开放,开放在男女见面自由,还未开放到被一群不明人士带走而避毁就誉的地步。谢般自是宁愿被檀栾所救,也不肯落在贼寇手里,何况檀郎在长安一直有着君子的好名声。

长安无数闺英闱秀,皆盼望能近檀郎身边,使尽了各种不同方法,一切还是枉然徒劳。愚蠢的诚实,聪明的狡猾,全动不了这位翩翩公子的心。而谢般不愧是女主,在如此情景下邂逅他,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

回忆至此,昭阳稍稍垂下睫毛。

若是现实允许,她并不愿插手男女主的爱情,只是联想到那二人最后给与李唐的结局,她断断不能袖手旁观。

为此,她认真地制订了计划的每一个环节,从熟悉木兰坞的地理,到策马带走谢般,甚至安排多人暗中随从保卫……

她已经先檀栾一步救下谢般,护卫扈从自会剿灭贼寇,她们只要在此待下去,等到午后前往官道便可脱险。

如果谢般什么都不知道,单单为了自身安危,就不该贸然出洞穴。

可她为什么还是偷偷离开了?难不成是打算,重蹈第二世与那个人的历史么?

外面的兵刃撞击之声渐缓,洞口也被清理一番,木兰枝桠拨开了,贼人尸体全数拖走,六名绯衣扈从早就收刀入鞘,整齐排列两边,其中一人上前单膝下跪:“公主受惊了,属下救驾来迟,万望恕罪。”

昭阳拂走弓箭表面的碎草屑末,重新挎到背上,仰头露出了绚烂的微笑:“带我去你们跟踪她的地方吧。”

抵达木兰树林的边缘,一名负责跟踪的绯衣扈从出现在昭阳身侧,轻声回禀:“公主,前面一共聚集了二十八人。”

他说出这话并非警示,而是例行报告,他们这边寥寥六人,无一例外都是武力顶尖的大内侍卫,只要公主一声令下,便可把这群不成气候的江湖贼寇化为齑粉。

昭阳亮亮的眼神逼住他:“谢小姐当真在前面吗?”

绯衣扈从不敢直视,嗓音却坚定:“是,她被追上后,又拖回木兰林了。”

出乎意料地,昭阳把脸转向前方,一只手挥了挥:“你们分散潜藏起来,不要轻举妄动,我一个人去。”

那些腰悬金累丝鞘刀的大内扈从忍不住面面相觑,接着就齐齐望向其中一个,正是先前在洞口向公主单膝下跪的那人。

那人却异常温顺地垂下头,一言不发。

昭阳没有注意其他,想了想,又叮嘱一句:“可能有点惊险,我不叫你们,你们就不准出来。”

那名装束与同僚一般无二的绯衣扈从,闻言微微弯腰,拱手道了一声“是”,便带领着其他人后退,身形矫健地穿梭于木兰林间。

昭阳独自一人留在原地,伸手到背后囊中,抽出五根箭矢握在手心。这是她狩猎的习惯,嫌弃从囊中取箭太慢,索性从左手取箭上弦,以最快的速度填补上换射的空隙。

她往前走了一段,拨开杂树棵子,就望见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有一群黑衣人都下了马,在那儿或坐或站,地上蜷缩着一团白色身影。

其中一人伸足向白色身影重重一踢:“这会儿手脚都捆起来了,你跑不了了吧?呸,哥几个逮了一上午,没见过你这么闹腾的女人!”

白色身影吃痛之下,发出尖细恼怒的呜咽:“我是谢家的女儿,你们敢这样对我,我父亲不会放过你们的!!”

“原来是位千金小姐,怪不得急于逃跑呢。”那人怪笑着蹲下身,“我蹑风门势力错综复杂,不在层层官府制度之下,等我把你卖了杀了,你父亲不知要到哪儿去找你呢……”

白色身影不停地号啕挣扎,被那人一把揪住头发,抬起脸来。那人很快愣住了:“仔细看看,这脸儿生得实在不错……”

这时候,昭阳举起长弓瞄准,深深地唉了一声:“其实我真的不太爱运动。”

她一箭遥遥对准他们,陡然松指一发,破空激射而来!

那人“啊”一声大叫,松开了手,腕部被箭矢洞穿,溅得满地鲜血!

这一变动吸引了周遭的目光,所有人提刀起立,看清来者是一位服御辉煌的少年,说是公子吧,偏偏纤腰削肩,面冷不堪相妩媚;说是小姐吧,却又束发男装,佩剑张弓,全无畏缩乞怜之意,耀目锋利,矫矫不群。霎时间,把众人都看得呆了。

不知谁先反应过来,脱口呼喝:“这是跑掉的另一个人!”

一众贼寇无不惊愕,他们一路追赶此人,见其骑术既精、箭法又准,并不怀疑性别,甚至首领来了,断定带走猎物的是一个女人,他们亦半信半疑,此时醒悟过来,大为恼怒,呈现扇形向她一齐围拢!

昭阳举弓在手,拇指扣弦,连连发出四箭,扇形两侧的四人相继中箭倒地。

这与她第一次救谢般时射杀了对方不同。第一次那人一箭射到昭阳面前,对于皇族来说,是大不敬之罪,昭阳感到自己被触犯,几乎本能地射向了那人胸膛,而现在,昭阳有意留下他们性命,方便后续审讯,故此有所克制,都是用箭矢贯穿其手腕或者脚踝,意在限制行动而已。

五箭用完之后,昭阳屡屡向身后取箭,复搭上弦来,一箭接着一箭,弓弦绷得一阵嗡嗡响,箭矢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贼寇们连忙躲避,弄得阵型大乱,还是不慎被昭阳射中,一个接一个倒地,抱手捧脚哀嚎不止。

昭阳一边向前走,一边接二连三换箭发射,心里得意得想要唱歌。

她知道那些或憎或怨的眼神代表着什么。一个扮成男装的纤细女人,凭什么拉开三石长弓,一射一个准?凭什么面对一群如狼似虎的贼寇,不但毫无惧怕,还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这是当然的事啊!这些蠢货以为她是谁?她是大唐的太平公主!

距离缩短到不足十丈,她二十支箭就解决了大部分人。无一不中。

剩余的贼寇将要冲到面前时,昭阳一下扔掉长弓,随即抽出长剑,东一晃,西一斜,从一道缝隙之间穿了过去,“乒乒乓乓”地交接着众贼寇的刀刃。

觑准时机,一把将人质拉起:“喂,你——”

她傻眼了:“谢窈?”

这么多天,终于改完了……

在真实历史的大唐上,没有父皇母后这种称呼,男女称呼为郎君和娘子,有公子这个称呼没有小姐这个称呼,那时候没有姐字,姐姐会称为姊姊。

我套用了大唐的背景,却作出以上改动,实在写得万分煎熬……

父皇母后姐姐这些先不谈,先谈郎君娘子。因为我有意给檀郎特殊称谓,就像三国时期,江东人习惯称呼年轻倜傥的男子为“郎”,如孙策称为孙郎,周瑜称为周郎,我个人觉得挺浪漫的,就在本文中抹除了郎君的日常称呼,只用来作为对帅哥的赞美。

娘子,纯粹是个人觉得有点暧昧,所以弃之不用。不是这个称呼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我时常要哄自己这是架空架空架空……

所以大家看文当图乐子就行,很严重的改动我会标注出来的,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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