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风波平息,繁都内大大小小的街巷都出现了疾兵的身影。
此时长夜寂静,唯有疾兵步伐一致地踏步声回荡在街上。
刚经历噩梦的人们受到惊吓还未缓过来,若能得知身穿官服腰配大刀的疾兵彻夜出行在长街上,这无疑能够给予他们最大程度的慰藉。
于是,彻夜回荡着长靴踏地声。
元绥正率领一队在主街巡逻,她何其敏锐,青年方推开窗子朝她望了一眼,她便抬眼回了过去。
屋内的烛光照亮青年的容颜。
元绥记得青年,他是惊变发生的起源。
双方的沉默,是由青年从窗口跳下来后打破的。
“元大人。”
梁宥没看几眼藏于镂空铜装具内的利器,就被其腰间所系的白玉给吸引住了。
女人天生不苟言笑,眼角处狰狞的疤痕更添其冷酷。
她听见青年在唤她,没有给予回应,配着那张冷面,很是不近人情。
但她为梁宥驻足,等着他继续。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长期打打杀杀的人不会错过这个味道,梁宥便可推测元绥不久前经历过打斗。
在她颜色深暗的官服上,也许沁着他人的鲜血。
不久前,元绥的确动手了。
在惊乱平息后,整整三十个灵兵贝联珠贯,等待着她发话。
冷寂夜空忽划流星,黑鸦惊起,血腥味弥漫开来,鲜血淌过玄殇上雕刻的旋焊纹聚于刀尖,滴滴敲在心头。
夜风猎猎,有疾兵绕过被一刀两断的冒牌货,毕恭毕敬地将真刀呈上。
呈刀者身后的死尸静躺着,睁大的眼里还余他未道的缘由和惧意。
寒霜铺在灵师长染血的左眼角处,森然地投射出她眼内的死尸。
黑夜里,女人更似罗刹。
现在,梁宥主动找上罗刹。
梁宥未因淡淡血腥夺走思绪,现在的他很困,只想睡觉,不愿再想七想八。
“元大人不会希望在自己的看管下还会发生有人受伤一类的事吧,作为大人需要守护的百姓之一,恳求大人护草民小命,只要今日一晚。”
这是元绥等来的话。
她神情微动,没想到梁宥跳窗下来是为求得保护。
这人紧追白面具,又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实力原以为不容小觑,却要她派兵护其安全。
元绥又豁然开朗,觉其谨慎,白面具是一旦盯上某物必然不择手段也要拿到的性子,梁宥应是提前防备,亦算是在提醒她。
天知道梁宥只是想睡个好觉,大脑很早停止运转哪还会再去顾忌白面具的出现。
梁宥又打了呵欠,若天再明亮些,定能窥见他眼底下堆积的青黑。
其实他若想睡个踏实的觉,原能叫乐洵布阵,曾耗费他不少生机以至于借命鬼都找上门来的阵法,足见乐洵在阵法上的天赋。
但是他不想在乐洵面前表现一点不行,毕竟在那小子的心底,他可是牛哄哄不能撼动的存在,人在仰慕钦佩自己的面前,面子就成了精贵物,丢不起少不得。有了这层私心,梁宥只能找上元绥。
对于元绥,梁宥回来后在乐洵那知道了些情况。
很久以前,囿于妖兽数量庞大和灵师自视清高视凡人生命如蝼蚁任意残害同类两难,新帝上位立刻下旨成立慎灵部,主职为保护国内百姓安危,表面并不插手江湖上的灵师帮派斗争,与江湖上的纠纷割裂开来。
慎灵部的历任灵师长都有着一段传说般的往事,为人人传颂,如今的灵师长就曾在大规模的妖潮中,携来三千疾兵一战成名。
这人亦有一把兵器榜上排名第九的刀配她的鼎鼎大名,刀名玄殇,她手下的三千疾兵皆配刀,所以又可称他们为刀兵。
元绥腰间可见的白玉手柄,就是那玄殇。
慎灵部现任灵师长,就是她的真实身份。
这样的身份,确实能让人安心。
心中有了“答案”的元绥未问其由,自作主张与他约定道:“明早卯时,东市见。”
她说得干脆,没有给梁宥选择的余地,转身领着疾兵离开。
元绥选择的见面地点很巧妙,但这并不在梁宥意料之外,那天马瓒引起的动静太大,且不说黄金百两不是随随便便能拿得出手,光是那残卷就叫不少灵师眼热——白日里总有人向他千方百计地打听残卷,元绥还能作不知才奇怪。
这夜梁宥如愿以偿地睡了个安稳的觉,一夜睡得香甜,以至于他醒来时,不禁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元绥派来看守的疾兵很早离开,屋内的布置如初毫无变化,他恍惚以为昨晚是场梦。
很快梁宥倒真希望昨晚是一场梦,失去大半生机的后遗症一夜之后在他身上奏效了。
起先是呼吸不畅尚能忍受,逐渐恶化为胸闷气郁,便扯开里衣,裸露线条分明的锁骨,也无济于事。
很快胸口一抽一抽地疼痛,似是被只大手恶意地揪紧,完全无法动弹。梁宥不发一声,僵着身子半日挨着疼痛过去。
此刻满面苍白,唇无血色,冷汗涔涔,微微张口小喘着气,瞧着有些卧榻多年的病秧子模样来。
胸口的刺痛如患胸痹,因缘册在以这种方式警告他必须开始行动,不然几日都要受胸痹折磨,直至生机耗尽。
他缓过劲,尝试着感受因缘册内的生机,居然只剩不过一旬的时日,实在糟糕。
阳光铺洒在桌面上,他记起一个未完成的约定。
遭了,他睡过头了。
梁宥拿出一坛酒,猛灌下去,直到整张脸涨红多了血色。
但是患有胸痹的病人不可饮酒,显然他忘记了,于是又疼得挨了半日。
等他折腾完再次花了不少时间。
梁宥赶到东市时,他曾参与比试的擂台已经冷清许多。
他寻元绥的身影未果,心想一个时辰过去,人也应该走了,于是向着四周的小贩捎了口信,帮忙留意元绥的出现。
而他正要走时,有人以扇挡住他去路。
“梁公子让我好等,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受不住吗。”温萧书收回了扇,似笑非笑道。
上元节夜不辞而别的人主动出现在他面前,梁宥第一反应是排斥的,他对温萧书所知甚微,而温萧书屡屡主动接近似乎知道些有关他的什么,且温萧书又是个心思缜密难以捉摸的笑面虎,这让梁宥有危机感。
梁宥不大喜欢与这类人相处,这类人谁也不愿相信谁也都能够利用,他们不会付出真心,因为谁都是他们怀疑的对象。
梁宥道:“元大人没来吗?”
温萧书反问道:“大人劳碌一夜,又早早来此等候某人,吹了半天的寒风,还不许歇息了吗?”
今日明丽得过分,甚至还有些热意,一个时辰前也是这样的天气,并不会像温萧书口中寒凉,一番挖苦话,梁宥无处反驳,自知理亏,不争口舌之快,坦诚道歉。
“抱歉。”
事实上温萧书骗了他,元绥根本没来,一开始要来的人是温萧书,而温萧书也有意推迟一个时辰来到,哪知道梁宥竟是睡过头,反叫他还多等了段时间。
这句应该温萧书受着的歉意,温萧书可不领情。
“敷衍又毫无诚意的客气话,说与我如何呢,梁公子若有诚心,怎叫人独受一个时辰的风寒,换作我,那一时辰是怎样都睡不好。”
梁宥听闻他人言说,温萧书生了一副好嗓子,每每听着他说话觉得十分享受,这句话固然没错梁宥也很赞成,那些人还有一句也是梁宥赞成的,这副好嗓子搭上了个毒嘴巴,每每听着就像身上不留几个子儿的酒鬼只喝得起渗了水的酒,明知话不好听,但因着声音好听就叫那句阴阳怪气给完完整整听了去。
梁宥现在就有种自己扇了自己嘴巴的错觉,因为是自己扇的,所以温萧书说得不好听他也很难记仇。
见他动作,梁宥不由出声道:“这是去哪?“
温萧书已抬脚迈出几步,他转身,有意挑衅道:“梁公子还怕我不成?”
怕?
梁宥对于“怕字”可谓达到敏感的程度,尤其一旁乐洵的目光还落在他身上。
他走到温萧书身边,日光斜照而来,衬得他半边阴影下的侧脸深邃。
“何曾胆怯过。”
留下两人神色莫名无语凝滞,扬长而去。
温萧书带着二人领进牌匾上标着“醉春院”的地方,外观装潢大气,二人未察觉不同寻常。
刚踏进门槛,那眼尖的小厮挂着谄媚的笑容立刻迎了上来,温萧书摆摆手,小厮授意退下。
绕开长势喜人的杨柳,汩汩流淌的泉水,男男女女的欢笑伴着丝竹之乐渐渐大了。
越到里处,梁宥越觉此处不是正经说话的场合。
看台上数道屏风掩去女子真容,有灯光打照,衬得女子身段娉娉袅袅,时而有红帛飞出,予人无限遐想。
看台下布满酒席,女子或趴伏在男人怀中或被拥入其中,男女间举止轻浮大胆不知避讳,哪是寻常正经地会有的场面,明显是温萧书领着他们二人进了风月之地。
乐洵涨红着一张脸,眼神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咕哝道:“来这干嘛呀?”
“小公子是第一次来吗?”有姑娘主动搭话。
醉春院的姑娘并未过分地裸露肌肤来吸人眼球,偏偏全身透露着一般女子没有的风情媚意。
当她和你说话时,一双媚眼如丝含情脉脉地瞧着你,仿若世间唯有你与她二人,她完完全全依恋着你。
这些姑娘们身上没有俗气的脂粉味,不知抹了什么香,迷得人七荤八素脑子都不清楚了。
从未受过异性大胆直白的挑逗,乐洵显得局促不安,他不自然地挠着头,大脑停止运转,模糊不清道:“应该吧。”
惹得那姑娘哈哈大笑,弄了不小的动静。
回首瞧着那张脸上可疑的绯红,梁宥严肃问道:“你多大了?”
乐洵恼羞成怒,很是不忿道:“再大也是第一次见,我来多了肯定不会这样。”
乐洵不知,举足无措的人不止他一个,梁宥表面云淡风轻,实则也很苦恼迎上来的姑娘。
他曾见过不少美人,但都是恶妖变作的,一斩一个丝毫不留情,而这里的姑娘可不是吃人的妖兽,一窝蜂拥上来的场面,对于惯用武力解决困境的梁宥来说,实在难以招架住。
总是当作未闻不予理睬,也不是个解决的法子,梁宥不禁道:“温萧书,你要带我们去哪?”
“往前走便是了。”温萧书回道,并觑了他一眼。梁宥心想那一眼肯定是在笑话他。
三人身旁总有姑娘经过,她们识得温萧书,会客客气气地唤一声温公子,梁宥还注意到,她们好像知道温萧书有洁癖皆会有意地避开温萧书,看来温萧书常来此地。
梁宥不觉得温萧书是流连于风月之地的花花公子,但他表现自然,面露愉悦之色,似是沉浸其中很是风流。
唯有一个哭得梨花细雨的姑娘捧着一支断钗经过,忘记了唤一声。
温萧书轻声唤住她,从绣着缠枝纹的袍袖下递了个玉鸳鸯金凤珠簪过去。
“第一次见着它,就觉得与阿芜姑娘适配。”
唤作阿芜的姑娘欢喜接过,娇羞地道了声谢。
另有姑娘艳羡不已,佯装不满道:“温公子你可不能偏心啊,怎么什么好处都只想着阿芜呢。”
温萧书笑道:“青儿姑娘怎知自己没有,那我叫人放在□□的东西都是白准备了不成?”
“是青儿的不是了,温公子平日里疼爱大家,胭脂水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样样都有,便是稀奇的玩意也会送过来,又怎么会忘了我们。”
“还望公子容青儿失陪,那么宝贵的东西怎可丢在□□不管,公子的心意应当好好收起来才是。”
姑娘们喜笑颜开,欢欢喜喜地赶去□□。
香味散去,二人如释重负,轻松不少。
温萧书不客气地低笑出声。
梁宥刚想说什么,被张藕荷色罗绣花卉纹手帕覆了脸,他下意识接住妨碍他视线的物什,抬眼望去,是一个紫裳女子捂嘴偷笑离去的背影。
那一下,他察觉到来自四周男客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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