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不是在做梦吧!”
见到赵简,李斯激动地大叫,执起赵简双手问长问短,好似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
“一别十年,公子无恙否?”
赵简扬起手掌,沉稳地拍在他手背上:“别来无恙,李兄。”
李斯眼眶酿出水意,亮闪闪的。
孟弋惊掉了下巴。这厮太能装了。
“孟弋,你别拦我,我今日要与公子不醉不归!”忽听李斯向她喊话。
孟弋翻“哼”一声:“把人带去你家,开了你的酒窖,随便喝,我吃饱撑的拦你。慷他人之慨算哪门子君子?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你这人就是抠门。”李斯撇撇嘴,转头继续和赵简寒暄,问几时来的,为了什么事……
孟弋忍不住开腔:“够了,装一装得了,你还装上瘾了?他为什么来秦国,你心里没数?”
他时常出入宫中,又为吕不韦所看重,他不知道都有鬼了。
当官必备的素质便是不能要脸,李斯早练就了一张刀戳不破、杵捣不烂的无耻厚颜,被孟弋拆穿了也不见半分慌乱,“我是真不知公子哪天到的,骗你是黄犬。”
“……”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孟弋被噎得无话可说。
对坐是个记仇的,李斯不敢太过火,敛了神色,陪着小心说,郑国修渠遇到了点麻烦,他跑了一趟泾阳。“今早才到家,阍人一说你找我有急事,我饭都没吃就来了。累死了,饿死了,你可得管顿好的。”
孟弋过滤掉他后半截真不真假不假的话,问:“郑国出什么事了?”难道这么快就暴露了?郑国演技也太拙劣了吧,他会吐出韩非么?
“他没出事,役卒出事了。”
渭北冬天冷得很,土都上冻了,郑国让停工,待打春了暖和了再开挖。有远地来的役卒不听,他们还指望着早一天干完活早一天回家,违抗命令,擅自上工。结果,踩到冰上,一个出溜,头磕到了石头上,当场暴毙。
“说破天,和郑国也没半文钱关系,可毕竟出了人命,死者的同乡仗着人多,联合管事的秦国人,不依不饶逼郑国给说法,欺负他是外国人。”
“你也是外国人,那些人听你的?”孟弋还记得李斯在邯郸一出手就杀了平阳君的小舅子,这回不敢故技重施吧?
李斯露出得意的神色:“他们当然不听我的,他们听相邦的,听秦律的。”
好吧,秦人刚猛归刚猛,可是都敬畏秦法。不得不说,商君真伟大。秦惠文王车裂了他,却不打折扣地严格执行了他制订的律法,某种意义上,算是商君意志的继承者。
“不过郑国是怪,正常官吏不都该凶神恶煞日日催夜夜催?难道他是道家的?无为而治?”李斯看不明白。
孟弋暗笑,郑国修渠就是为了拖住秦国,自然要慢慢磨了,咵咵嚓嚓几下干完了,泽卤地变成良田,秦国粮多马庄,士卒积蓄起使不完的劲,韩国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李斯到底如了意,饱餐一顿。饮酒时突然一弹脑门,自责道:“什么脑子,正事险些忘了。孟弋,你说赵高……”
“吃好了?那就走吧,我后晌还要去趟市中。”孟弋下逐客令。
李斯白眼上翻,不是你说的赵高狗急跳墙,十万火急,让我速速来见?一句话还没说呢就赶我走?
眼风扫过赵简,鬼精鬼精的李斯笑了。
“急什么,正要说正事呢,你说赵高察觉了太后和嫪毐的事?”
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孟弋准备动手赶人,刚起身就听到了最后一句,身子一僵,眼底泛起冷光。
李斯你这鸟人!
她不想让赵简知道赵姬和嫪毐的破事,李斯这烂人却故意和她对着干,故意当着赵简的面说出来,明摆着是要把她绑得死死的,让她不能抽身。
你和吕不韦干的蠢事,凭什么拖我下水!小人!
赵简瞧出端倪了,想问一问,却被孟弋淬毒的眼神吓住了。
李斯说了什么惹她不快?太后?嫪毐?那是谁?
“要阻止他,不能让太后清誉受损。大王如果知晓了,不光饶不了嫪毐,也饶不了我们这些知情不报的。”李斯反正不要脸了,索性把话说得再明白些,今日在场的,一个都别想独善其身。
他就差明着说太后和嫪毐有奸情了,赵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清楚了孟弋怒意何来。李斯可真不是省油的灯。
孟弋双肩颤抖,气着了,赵简涌起一股冲动,要给她报仇。
“不见得吧,孟弋和大王,师生情笃,怎么会欺瞒大王呢?定然是小人使坏不让她说话啊。”
赵简泼了洋洋得意的李斯一瓢冷水,李斯叫苦不迭,高兴早了。绝对有这种可能,倘或事发,大王怪罪,孟弋完全可以凭借大王的信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把脏水全泼到他身上。
“威胁”不成,李斯改煽情路线。
“孟弋,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对吧?还有相邦,他对你有恩……咱们想想办法,一定要拦住赵高。”
孟弋冷笑:“怎么拦?你还能杀了他不成?”
随口说完,眼珠一愣,杀他?李斯还真干得出来。
“李斯!我胡咧咧的,你别冲动!杀了中车府令,你怎么向大王交代?”
李斯要走,孟弋追上去喊。
李斯摆摆手,“我有分寸,你少操心,好好陪着公子,莫去蜀地了。”
赵简恰走到孟弋身侧,斜着头看孟弋,“去蜀地?”
孟弋瞥他一眼往回走。
赵简追上她,呼吸急促:“我来咸阳,害你不能去蜀郡,扰乱了你的计划,所以你非常生气?”心都快跳出来了,心底有个声音焦急地催促,快说是,快说你很在乎我。
孟弋撇嘴,“我想去哪儿就哪儿,从不受任何人影响。你吃饱没?吃饱赶紧走。”
话说得铿锵有力,可是隔天,诸让带人启程去蜀地时,她到底没跟着去,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她怕赵高、李斯干蠢事,得看着。
焦急不安中,李斯送来好消息,被杀死的混入上林苑行刺的刺客,身份有着落了。
一个是住在嫪毐同里的无赖,流亡多年,在官府的通缉令上盘踞多年;一个曾是嫪毐的袍泽,作战时折了一根手指;最后一个,身份不明,或许是流亡的,或许是占山的强人。
“两个也足够了,足够证明刺客和嫪毐有着莫大的牵连。多谢你了孟弋,要不是你提醒嫪毐有嫌疑,不知要查到什么年月了。”
李斯不得不承认,孟弋一早的提醒是对的,他和相邦都小看了嫪毐。
“我已经建议相邦沿着线索往下深挖,不信挖不出嫪毐。一旦查出和他有牵连,就请大王下令,调集宫中侍卫,就地斩杀。”
此贼一死,什么疑难杂症都解决了,至于太后高不高兴,让相邦去头疼吧。李斯再不想趟这趟浑水了。
是啊,只要嫪毐一死,一切死无对证,万事大吉。孟弋看李斯也没那么烦了。
后晌,她刚把算筹摊开,准备盘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太后驾临寒舍,蓬荜生辉。”
孟弋笑着开行过礼,心里直打鼓,觑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嫪毐,一发慌张,消息走漏了?李斯不该这么废物啊……
“你也学会阿谀奉承了?我在宫里听够了谀词,跑你这儿清静清静,你也给我来这套。”赵姬嗔怪。
孟弋眨眨眼:“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呀。”
“净耍嘴皮子。”赵姬吩咐嫪毐,“把给夫人的礼物抬上来。”
“是。”
两个寺人抬着一只竹筐放到地上,“砰”的一下,孟弋眼皮子跟着抖了一抖,盖子盖得严实,不知里面是何物。
赵姬挥退了随从,连嫪毐也退到院中,孟弋见状,也打发走了黑颈。
赵姬冲孟弋笑,孟弋带着好奇走向竹筐。
盖子一掀开,孟弋失声尖叫。
黑颈隐隐听见主人的叫声,想进去看看,被嫪毐挡了回去。
“太后有秘事与夫人相商,不得入内。”
黑颈讪讪,退到一旁。
和日头直视片刻,鼻子发痒,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惹来一众目光。黑颈尴尬地揉鼻子,揉着揉着不揉了,眼睛盯着台阶上的血迹。清早他刚清扫过,哪来的血?
看到站着的寺人,他想起了抬进去的竹筐。
和嫪毐一起把守在门外的,有四名带刀的侍卫,时而把玩着刀,时而扭头恶狠狠地瞪眼紧闭的屋门。
黑颈胸口怦怦跳。借口如厕,快速走开。
屋内,孟弋后背抵在冰凉的柱子上,冷意驱散了惧意,她瞪着赵姬,“太后何意?”
竹筐里装的是一具盘曲而坐的女尸,两只眼珠子被剜了,留下两个黑洞,嘴唇也被割了,血肉模糊。残忍之极,孟弋几乎忍不住要哕了。
赵姬仍笑着,笑得一如邯郸初见时,那般妖冶多姿。
“你的人,你居然不认识了?亦或是,你有很多人?孟弋,我不曾亏待过你,你为何恩将仇报,收买眼线监视我?”声音陡然转向尖锐,五官也变得凌厉瘆人。
赵姬不能容忍孟弋反戈相击。
嫪毐说有宫女鬼鬼祟祟监视他们,她还不信。甘泉宫都是她的人,谁有那么大胆?
直到那个叫符的宫女,像头蠢豝一样溜进寝宫。
开始,她硬气得很,嘴唇都咬破了也不肯招,嫪毐牵了条猎犬吓她。
她没了人色,连哭带嚎,招认收了赵高的钱,来监视他们。
“赵高说,出了事也不怕,我们是为孟弋夫人做事的,她会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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