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温柔的陷阱

秦军攻势甚猛,武安城破恐在旦夕间。

这个节骨眼上,异人又跑了,赵丹火气盈肺,将赵简、舒祺骂得狗血喷头,赶将出去,勒令闭门思过。

怒火消去,又心生懊悔。简和舒祺没做错,只恨吕不韦太奸诈。国家危难之际,把人都赶跑了,谁来保家卫国?紧急派内侍前去安抚。

***

赵简和舒祺缓步出了宫门。上车后,互觌一眼,各自笑出声,伴君如伴虎啊。

“孟弋真如你所言?”赵简称孟弋是遵从他的指令去骗取吕不韦、异人信任的,舒祺将信将疑。

赵简觉得他问得好笑:“赵姬打她难道是假打?你是不是跟大王久了,沾染他多疑的毛病了?”

舒祺没好脸:“色字头上一把刀,枕边人与你同床异梦,你能睡安稳?这回我替你遮掩过去,到时你后院起火,休怪我没告警。”

在殿上,赵简只字不提孟弋,硬将她从此事中抹去。舒祺没拆他的台。

“杞人忧天。你有这闲心,不如查查,谁是宫中内鬼。”

孟弋说,吕不韦是听到了赵丹欲杀异人的风声才仓皇策划出逃的。丹不过一时怒起,内鬼却立刻泄露了风声。

赵简提醒:“我断定,和前次秘阁失图,是一伙人所为,必须揪出来,斩草除根,否则遗祸无穷。”

舒祺犯愁,宫中要抓内鬼,宫外要抓异人。城外,还有群嗷嗷的豺狼。诚多事之秋也。

赵简面目沉沉,从案上捏起一枚箭镞,上面有血迹残留。

昨日,他另行指派二人跟踪孟弋,却没在逆旅中见着二人,他们失踪了。今早在渠边发现了两具尸首,那正是从质子府逃往南门的必经之地。他二人当是跟踪马车途中遇害的。即是说,吕不韦还有后手,有没有可能和宫中内鬼有关?

箭镞是尸首上剜出来的,上刻铭文,有几字已漫灭难识,独末三字可辨:邦右库。

“邦右库……”舒祺嘀嘀咕,猛地一拍大腿,“平原君!”

赵简眉蹙如沟壑:“什么?”

“内鬼啊!”舒祺大喊。

邯郸武库分中央和地方,各上下左右四库,中央武库所铸武器由相邦监造,铭文会标明铸造时间、建造者、武库、工师名。邦右库,即中央武库中的右库。中央武库兵器的监造者是相邦,相邦!

“定然是他!”舒祺越思越觉有理,“身居高位,能调用武库兵器,除了平原君还能有谁?他有门客三千,力大、善射者无数……他还坚决反对杀异人。依我看,异人没准窝藏在他家中,咱们现在就去!”

舒祺口沫横飞,谋划着如何率兵围攻平原君府,赵简飞起一脚,蹬他下车。

***

平原君府。

赵胜奋笔疾书,长绢落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书成,叠好,拿检板、缄绳封了,盖上封泥,叫来腹心宾客陈文子:“务必亲自交到信陵君手中。”

“遵命。”

这已是给信陵君无忌的第二封书了,如仍盼不来魏军,邯郸还能撑多久?赵胜心事重重推开窗,经风一拂,疲惫焦灼轻了不少。

“主人,西边的客人来了。”

赵胜旋即恢复一国相邦应有的沉稳:“请。”

一个头戴斗笠、身着短褐布衣农夫模样的人被引了进来,斗笠摘下,露出肥白的一张脸,遂知农夫绝养不出这样的好皮肉。

“先生西来,一路风尘,辛苦了。胜铭感五内。”赵胜行礼。

“平原君言重了,为秦赵邦交计,谈何辛苦。”

“先生请坐。”

客人落座。“君待我以礼,我当报之以诚。”

赵胜身向前倾:“胜洗耳恭听。”

“献十城,赵女入秦,秦赵盟誓,重修旧好。如此,兵乃退。”

这便是秦退兵的条件。赵胜笑意未减,只是添了杀气。

来客又道:“我王愿将陶邑送与平原君,也为报答昔年武灵王送我王归秦之恩。

曩年,秦武王暴毙,引发了秦国国内的王位之争。那时,当今的秦王嬴稷,当年的公子稷,远在燕国为质,赵武灵王派人从燕国接走他,并护送其回秦国继位。

嬴稷要赠送给赵胜的陶邑,是东方富庶之地,原是秦相魏冉的封地,魏冉曾几度用兵才拿下陶邑。而今嬴稷一句话就欲转赠赵胜,出手真是大方。

赵胜一时间没有回答。

***

莨菪子后劲大,翌日郭起见到孟弋时,头昏昏,脸蜡黄,走路步子都发虚。

待他吃饱餍足,有了些人样,孟弋追问昨夜事。

一提昨夜,郭起两目瞪得圆彪彪:“吕叔——啊呸,吕不韦那只老狐狸,咱们全被他耍了!”

他好心送吕不韦出城,半道,吕不韦斟了三碗酒,异人亲自敬郭起,千恩万谢,左一句千古义士,右一句扶弱济困,郭起飘飘然了,连吃三大碗,而后眼一闭不省人事了。

再蠢也想明白了,吕不韦定是嗅出了味儿不对,抛出孟弋当饵,钓走赵简,再把自己放倒,他和异人神不知鬼不觉半道逃了。

郭起恨得牙痒痒:“咱们哪点对不起他,他这么坑害咱们?不是念在相交多年的情分,谁肯帮他?”

孟弋唏嘘:“虎毒不食子,异人为了逃命,竟以妻、子做饵,那么残忍地抛弃,我怎么会帮助这种人?”

郭起怒拍大腿:“玩我,走着瞧,掘地三尺也要把吕不韦挖出来,我要看看,他心是黑的还是红的!”

“你省省吧,天晓得他们钻了哪个老鼠洞。”

“那就发动老鼠去找。”

一听他犯浑,孟弋不搭理他了,冷不丁见他一双贼眼阴恻恻地看着自己,心里发憷:“看什么,我脸上没字。”

他们订婚时,她死活不肯行笄礼,而今青玉簪大大方方插在如墨的发丝间,郭起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不吐不快:“你们睡了?”

孟弋脑门充血,耳膜嗡嗡乱响:“闭、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郭起原是诈一诈,见此情形,什么也不消问了,气不打一处来,“猪脑子,对付我的时候那么精明,换了赵简你就犯蠢?婚都没成,便宜就被占了?我当初可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没拉过,呸,什么公子封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孟弋本要吼“你一个眠花卧柳的浪荡货有甚资格管我”,转念想,吵来吵去,太幼稚了,索性冷了脸,缄口不言。

郭起忍怒:“他几时娶你?”

孟弋不爽:“有完没完?轮不到你操心。”

那就是没承诺,郭起怒火摁不住了:“我好歹算你半个母家人,我不操心谁操心?!”

一道声音飘来:“婚期定在本月末,郭兄作为母家人,届时请务必出席观礼,多吃几杯喜酒。”

***

“你骗郭起的对吧?”

郭起走后,孟弋紧张地问赵简。

“为什么要骗他?”赵简眉梢挂不住的笑意,理理孟弋微乱的鬓发,“筮史卜的吉日,时间赶了些,没办法,仗不知要打到哪年月。一切从简,只好先委屈你了,但聘礼一个钱都不会少。”

孟弋冷静了会子,说:“是不是太快了些?”

赵简眼神一变:“你想反悔?”

孟弋支支吾吾:“我、我的意思是,婚姻只是形式,可有可无……真的,闾巷间很多男女都是如此。”

她的芯子毕竟不是这一世的,对婚姻没有那么大的执念。何况,他们之间还横亘着无法消解的矛盾:出身和立场。

赵简被她大逆不道的言论吓坏了,“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谁教坏了你?不成婚,就是野合,就是非礼。我堂堂赵氏子,自然要光明正大娶你为妻。”赵简一字一句宣示决心,“婚是一定、必须要成的。聘礼送到榆邑,你父亲已经收下了,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他凭什么替我做主!”孟弋怒视他,“你为什么不尊重我的意见?”

知她吃软不吃硬,赵简放低身段,哄劝:“是我的错,应提前同你商量。可是整个宗室都知道了,叔父还要来主婚,你若逃婚,岂不是让我颜面扫地?你忍心?”

孟弋抿唇不语。她不想早早失去自由,可不得不承认,赵简的温柔陷阱让她越陷越深。而且,没有赵简,她救不出嬴政。无论如何都要救出那个可怜的孩子。

***

阴暗潮湿的牢房中,一只头奇大的老鼠啃住一团肉。

“啊呀!老鼠!”嬴政哇哇哭叫。

“不哭不哭,老鼠跑了,跑了。”赵姬张皇捧起儿子的脚检查,还好,没流血。

哧啦——牢房门打开,嬴政止住哭泣,钻入母亲怀里。赵姬牢牢抱住儿子。

是狱卒来送饭了,托盘往地上一摔,碗盏倾倒,麦饼滚到地上,羹洒出许多。

“咳咳、呸——”狱卒一口痰吐在了剩下的半碗羹里。

赵姬竭力忍着,嘴唇都快咬出血了。

两顿没吃到干的,母子都饿得咕咕叫,狱卒一走,嬴政立马捡起麦饼,晚一步,就会被老鼠叼走。

嬴政掸掉土,一掰为二,把大的那块给了母亲。

麦饼粗粝,硌得喉咙疼,赵姬哭了,她何曾受过这种罪?想当年,她也是邯郸豪家女①,打小锦衣玉食,父母重金请人教她鼓吹弹唱、歌舞才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嫁给王公贵人、巨商豪富。世事难料,父亲买卖折了本,偌大的家业落败下来,父亲把她卖给了濮阳大贾吕不韦,换来了一笔财富,重振家业。

凭借惊人的美貌,出色的舞技,赵姬得到吕不韦的宠爱。跟着他,赵姬过了一段舒心日子。有天,吕不韦在家中设宴,宴请一位秦国来的公子,特命她献舞助兴。

她接连舞了《大垂手》《小垂手》,赢得满堂彩,为吕不韦挣足了面子,却不知,也跳进了秦公子心里。②

是夜,吕不韦说,异人想娶她为妻。

赵姬落下泪来。

“你跟着我,到顶也是商人妇。异人是要回国继承大位的,等他做了秦王,你就是王后,荣宠备极,如何不肯呢?”③

她哪有说“不”的资格呢?就这样,她由吕不韦的舞姬,变成了异人妻。

再后来,她生下了异人的儿子。

原以为往后的日子就是相夫教子,可就昨夜,她生命中一前一后的两个男人,联手抛弃了她。

①《史记·吕不韦列传》: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

②③参考《东周列国志》第九十九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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