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觉也少了。天边将将露出一撇鱼肚白,弋叟披衣而起,踱步到院中。
女儿于归了,余生再无心可操,他坐在棠棣树下,眼泪婆娑。
砰砰砰,敲门声大作,敲得他心慌。这么早,会是谁?
门开,见到女婿赵简,弋叟以为在做梦,吃劲揉揉眼。明日才是归宁,女婿怎提前来了?只他一人,女儿呢?
赵简眼窝乌青,眼底血丝斑斑,疲惫极了,强撑着向弋叟行了大礼:“岳父在上,恕小婿莽撞。”
弋叟扶起他:“公子折煞老朽了。”
赵简焦急地问:“葵昨夜可曾回来?”
“什么?”弋叟都糊涂了,女儿昨夜才嫁过去,回来作甚?
“她、她跑了。”
赵简千疮百孔的心又一次坠入谷底。明知她不会蠢到跑回家等他上门来捉,可所有地方都找遍了,只能病急乱投医。
“这个不孝女!”弋叟跌足捶胸,他为她择的夫婿她不要,她自家选的也不要……逃一次婚不够,还要逃两次……大礼都成了还要跑?!“她、她、她是想要我的命啊!”
虽气急,赵简礼数未失,搀弋叟回屋:“岳父息怒,莫气坏了身子,我定将她找回。”
弋叟瞪向悄悄退后的侍女辛:“站住!”
“……主人。”辛哆嗦着行礼。
“说,孟弋去哪儿了?”
“奴不知。”
“你不知道都有鬼了,说!”
弋叟再三逼问,辛都称不知。弋叟动了气,放话要打死辛。
辛下跪求饶:“主人饶命,打死奴,奴也不知。”
赵简问:“婚前她在家住那几日,可让你与什么人送过信?”
“绝无此事。”
“那为何要跑?”赵简冷冷质问。
辛咬咬唇,过了片时,小声说:“奴以性命起誓不知少主去向,少主只让转奴告公子一句话。”
赵简眉头一紧:“什么话?”
“少主说,请公子休了她。”孟弋交代辛,若赵简上门索人,就将此言转告。“奴也倍觉蹊跷,可少主的脾气公子是知道的,她不肯说的事,旁人再问也没用。”辛说完就将身子伏在地上,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
赵简想掐死孟弋。
弋叟“唉哟唉哟”跌足叫苦。
赵简扫视一圈,诸让、邴吉等孟弋的贴身随从都在,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南市陶肆也派人去找了,已经人去屋空,莫非她和钟离克……瞬间,面无人色。
***
北城曲里,一处屋顶生瓦松、庭中长满杂芜的小院,东隅庖厨冒出缕缕白烟,钟离克蹲在灶前生火,脖上搭一手巾,不时擦擦汗。
轻盈的脚步声靠近,清亮的女音和晨风一齐飘来:“兄长,你后悔么?”
***
赵简魂不守舍回到府中,守候多时的狱吏慌张来报:“启禀公子,昨夜有匪徒劫狱,救走了赵姬嬴政母子。”
赵简脑中翁响一片,继而眼中冷芒腾起:“昨夜?为何迟至此刻才报?”
狱吏抖如筛糠:“昨夜公子大婚,借卑职胆子也不敢惊扰公子。”
电光火石间,赵简全明白了,孟弋干的。
假意迷惑他,让他放松警惕,背地里却在谋划劫走赵姬母子。
葵,你等着,我会亲手把你抓回来。
***
“蠢妇!公子真怒了,你再不讲实情,小命难保。”
羊午好说歹说,弃都死猪不怕开水烫,要么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是我现在不能说。羊午恨不能拽烂她的脸。
弃欲踹他,奈何被绑在柱子上,手脚动不了,于是嘬唇唾其面:“你冲我瞪什么眼,孟弋自己要跑的,她不想做公子夫人,我顺手帮个忙而已。哎呀,你快想想招,我不想和牲口窝一处,你闻闻,我都臭了。”
几步外,马打着响鼻,不满地瞪她。
昨夜,赵简转醒后,拔刀要了弃。羊午磕头求饶,弃瑟瑟发抖拿出了孟弋留下的书札,上面写着:简,莫为难弃。
赵简怒吼着让人把她关在了马厩。
羊午想,公子对孟弋是真动了情,不然弃的烂命铁定保不住。
只听养马的仆人通禀,公子来了。
羊午刀了一眼弃,送上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
赵简开门见山问弃:“你是在帮钟离克给孟弋送信,对吗?”
弃眼睛一跳,支吾:“谁是钟离克?奴不认识。”
赵简威胁:“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从实招来,不然,我撵了羊午。”
“公子留情!”弃急出一脑门汗,权衡一番,只得招了。孟弋有言在先,拖到天亮即可,此时说了,也不算出卖她。
“钟离克有恩于我,他见不到孟弋夫人,便找到我,求我帮忙。”
弃是有意在后园接近孟弋的。先触怒她,再借赔罪传递话。盛药膳的红陶钵便是信物,钟离克说那钵的样式图案出自孟弋之手,她见了自然明白。
孟弋一见陶钵就猜到弃是钟离克派来的,即刻让弃传信给钟离克:嬴政关在卯城狱。
一个大胆的计划诞生了:逃婚,劫狱。这些都需要弃的帮助,弃为人仗义,爽快答应了。
昨夜,孟弋被扶到婚房,借口累了,躺下歇息,支开了婢女。恰此时弃借口来送贺礼,进了卧房,二人身形相似,迅速换了衣服,弃代替孟弋躺在婚床上,孟弋穿了弃的衣服,凭着着夜色掩护,以及人声嘈杂无人注意,顺利逃出府。
蠢妇!胆敢在公子眼皮底下帮夫人和另一个男人通信,羊午呼吸都没了。
弃低头认罪:“公子要杀要剐奴都毫无怨言,但求公子高抬贵手饶了羊午。”
赵简只问她知不知孟弋逃向何处。
弃摇头:“奴只知昨夜有车在府外接应夫人。”
希望又破灭了,所有线索都断了。赵简前所未有的疲惫,目眩神移,头重脚轻,支撑不住,身子摇摇往下坠。
***
“不知弃会不会被连累?”钟离克无所畏惧,却怕牵连无辜。
“不会的。”孟弋对赵简还是有信心的。想到赵简,眼底一暗,他一定气坏了吧?
灶膛闲置久了,积灰堵搡了灶膛眼,烟气倒出,钟离克以手巾捂嘴,甩手叫孟弋离远点,别呛着了。
“老师!”身后响起一道清脆的呼唤。
孟弋扭脸,看见赵姬牵着嬴政走来。二人梳洗过,换了干净衣物,精神多了,难以想象昨日她们还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囚徒。
弃的口信带到后,钟离克花了几天时间,花了些钱,摸清了嬴政赵姬被关押的具体位置。等到昨夜,他纠集人手,在狱墙外放了爆竹,又在后门放了把火,引出了狱卒,调虎离山,他们趁乱潜入狱中将人劫走。
刚刚脱离桎梏,嬴政元气未恢复,蔫蔫的,遵照母亲的教导向老师叩首:“学生谢过老师救命之恩。学生有眼无珠,误会了老师,求老师重责。”
被曲解,岂无怨尤?可是,昨夜见到他那般狼狈,孟弋半点怨气都没了。他只是个孩子,要怪也该怪大人。
忽听清脆的一声巴掌响,赵姬一巴掌狠狠搧在自己脸上,望着孟弋拜倒在地。
孟弋愕然。
赵姬神容凄楚:“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命不好,几度惨遭抛弃,却伤害了自己的恩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我们脱离牢笼,大恩大德,我们母子没齿难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与政无关。这孩子福薄,生下来就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如今他父亲也不要他了。孟弋,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抛弃他。”
良久后,孟弋终于点了头。
***
吃饱了饭,嬴政有了精气神,一股脑把在牢里受的非人折磨全告诉了孟弋,孟弋听得心惊肉跳。赵姬陪着掉眼泪:“我恨异人,我恨吕不韦!往后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
孟弋心里阴翳烟消云散,同情这位美丽却不幸的女子。
“母亲不哭,政会保护你的。”嬴政跳起来,胸脯拍得咚咚响,“我要学武。”
昨夜目睹了钟离克和游侠们劫狱的风采,嬴政欣羡不已,想学功夫,往后谁也不敢再欺负他。说着,真去找钟离克了。
赵姬破涕为笑,对孟弋道:“昨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是我们母子连累了你。”
孟弋心想:也不尽然是为了你们,也为我自己。
只顾想心事,赵姬说了很多话孟弋都没听,只最后听到赵姬说谢谢她送入狱中的衣物和食物,孟弋一愣,她并未做过这件事。
赵姬惊讶:“不是你让庐陵君送去的?”
简……
孟弋心间泛出苦水。早知今日,当初哪怕在城墙根过夜,也不去招惹他。
赵姬忙转移话题:“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了,赵王不会善罢甘休的。”
***
与赵姬所料相反,赵丹正为另一噩耗所扰,无暇他顾。
武安失守了,就在今晨。邯郸再无屏障可依,唯有赵国男儿用血肉铸起的人墙。
一时间,调兵遣将,粮草辎重调度,救治伤亡者,抚恤家属,派使者出访魏、齐、燕,防范林胡、匈奴偷袭……林林总总,赵丹焦头烂额,分不出一丝一毫精力料理秦国孤儿寡母。
赵简又喜又忧,喜的是赵丹没空理会,孟弋躲过一劫;忧的是赵姬母子逃逸,赵氏手中少了筹码。
思来想去,重又提审弃,招数用尽,她颠来倒去始终是那几句话,看来,她仅仅是个传话的。
孟弋在城中的所有的巢穴都搜遍了,赵简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孟弋一伙劫了嬴政,会躲到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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