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啵——哔啵——
夜幕下,田堘边,烈火熊熊燃烧,空中烟气弥漫。不多时,星月同失其晖,铺天盖地的螽虫群暴雨似的砸向火堆。
火堆顿时爆发出烧焦的肉香气,不过,守在边上的人谁也顾不上贪一口荤的果腹,迅速举起勾叉,将虫尸扫出,扫入一旁挖好的大坑中,疾速掩埋。厚厚的黄土能遮住尸体的气味,螽虫闻不到同伴的尸臭,就不会设防,就会前赴后继扑来送死。
附近的田块里,有三五一组举着火把,寻找鼓起的土包,铲除未发育成虫的虫卵的;有张着网,网兜趴伏在作物上的不能跳跃的幼虫的;田中有端着笸箩,往谷穗上洒草木灰和石灰混合粉沫,以期保住所剩无几的粮的……
天亮时,奋斗了一夜的人们精疲力竭。
孟弋强打精神,指着一位妇人网兜里的幼虫道:“够饱餐一顿了,它们吃了我们的粮,我们吃它们的肉!”
话音刚落,东方天空骤然暗了下来,伴随着喑哑的嗡嗡声,下沙似的飞来一天的螽虫……
又来了……
孟弋两眼一黑。
螽灾势起到现在,半月有余,秦国黔首想出了无数灭虫的法子,轮番施展,奈何人力有限,工具落后,两只脚的人斗不过长翅膀的虫。
杜县、蓝田、芷阳、敬仰……受灾县邑从渭河南移向渭河北,一时间,渭河南北的良田,成了害虫的乐土。
为保住自己的粮,孟弋集合全家,带领封邑的黔首,没日没夜奋斗在灭虫一线,常常一天下来双脚都是软的,恨不能多长出两只手。即使这样,害虫仍然不见少,粮食被糟践过半,有的地块,谷株根都被啃了。
天灾面前,单打独斗是不行的,她一趟又一趟奔波于相府和王宫,哀求开仓赈粮,准许黔首自由买卖粮食,却铩羽而归。
此时,她才深刻体悟,让庞大的国家机器改变运行方向,无异于蚍蜉撼树。
秦以耕战立国,关中良田沃野,产粮极多。可秦国也多灾,旱灾螽灾频率极高。一遇灾荒,粮食大国便立即产生粮食危机。
孟弋到了秦国才清楚,螽灾旱灾是天意,粮食危机却是人为造成的。
秦律禁止粮食交易,黔首不光不能粜粮,还不能粜粮籴粮,灾年亦如是。非但如此,官府也不开官仓赈济。遇到荒年,寻常黔首只能靠自己的储粮捱过。美其名曰,是为逼迫黔首努力耕作,多多种粮。
然而,灾祸很难提前预知,存粮往往是不够的。一遇灾害,必有饥民。
孟弋的努力均以失败告终,阻力来自吕不韦,他毫不留情面,一一驳回了孟弋的请求。
“官仓专营粜粮也不行吗?”孟弋退而求其次。不让私人贩卖粮食,国家专营总成吧?钱都落在了国库立,你们该没话说了吧?
吕不韦断然道:“不可。商君之法之所以能兴秦国,就在于不折不扣的执行。商君说过,金生而粟死,粟生而金死。粟比金子贵重,国家不能以粟换金。再者,国家的粮卖给黔首了,打仗流血的士卒吃什么?”
秦国连年用兵,庞大的粮食供应是重中之重。在秦廷眼中,士卒当然比黔首重要。
孟弋动气:“那黔首活该饿死?我早提醒了,普通人家一年辛苦也存不了几粒粮。莫非,相邦也认为,螽虫是天降罪愆,是民咎由自取?”
朝廷中有一种愚蠢的声音,认为螽虫是神虫,是天意,是黔首造了罪孽触怒上天,天降灾祸,就得受着,不能捕杀。虔敬供奉,虫灾自然消失。
吕不韦笑了:“你还是这么急性,谁说不管了?去往东方的使者已出发,鼓励纳粟的诏告已张贴,黔首会有救的。”
他指的是向邻国借粮和纳粟拜爵。
为避免饿殍遍野,秦国想了旁的门路。要么向邻国换粮,要么鼓励富户纳粟拜爵,能解决部分黔首的口粮。可今年这两条路都行不通。秦国不断对东方用兵,邻国甚为忌惮。韩国名义上依附秦国,实则巴不得秦国削弱;魏国更别提了,恨秦人入骨,巴不得秦国多死些人。
不久前,蒙骜攻下大片魏国领土,以及魏国此前夺取的卫国土地,秦廷将这块新土建置为东郡。东郡的设立,将秦国与齐国的领土连接了起来。原本,秦在西垂,齐在东疆,楚居南海,燕独在北,三晋韩赵魏在中间抱为一团,秦国斜插一杠,设立东郡,无异于在三晋的心脏插了一刀,大大便利了秦国东出攻城略地。非但魏国嫉恨,赵国也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此等局面下,向邻国借粮,行不通。
至于纳粟拜爵,往年就收效有限,一人能捐多少粮,能救活几人?今年螽虫尤为严重,仅靠纳捐,杯水车薪。
孟弋觉得这些法子都没用,可吕不韦不听。事实上,他的意见,也正是大多是大臣的意见。
嬴政未亲政,干着急,却帮不上忙。看着老师日日操劳,听着各地灾情,他心急如焚,忍不住召见吕不韦:“仲父,放开禁苑,令民入食,不违反商君之法,这总行吧?”
吕不韦摇头:“也不行。”
嬴政微怒:“为何?”
吕不韦解释:“灾民过众,五苑接纳不了那么多灾民。一旦放开,恐有人煽动闹事。而况,秦有旧例。昭襄王时,遇有饥荒,应侯请愿开放五苑,供民进入,采食蔬果、枣栗,昭襄王严词拒绝。大王难道要违背祖制?”
“韩子说:不期修古,不法常可。既然祖制无法让秦国渡过难关,那就不要了!”
嬴政争得面红耳赤。他十六岁了,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了。可恼吕不韦总拿他当不谙世事的孩童,于国家大计,只教他听教他看,却不让他发表丁点意见。母亲也老说,仲父是为你好,你听仲父的。
“大王慎言,祖制岂容置喙?”吕不韦严肃道:“大王年少,一时冲动在所难免,可宫里太大了,人太多太杂了,传出去,宵小难免兴风作浪。别忘了,秦国还有宗室,先王还有其他子嗣,华阳太后还尚在……”
嬴政悻悻,缄口不言。
“黔首可怜,需要粮食活命,可如果把粮食给他们,前方将士就少一口吃的。东方新占领的土地需要人戍守,不喂饱将士,他们哪有力气扛武器?”
……
朝廷吵吵个没完,去韩魏借粮的使者不知猴年马月能回,孟弋的绝望不亚于当年邯郸被围时。
她已经不奢望今秋能收上粮,不饿死人就是老天开恩了。左思右想,她打算开仓放粮。刚提出来就被黑颈否决了。
“绝对不行!不比在邯郸时,咱们存粮不够,而且那时只有一城百姓,现在却有一国灾民。怎么救?”
孟弋更愁了。
***
时间一天天过去,灾情无半分缓解,城中聚集的饥民越来越多。
日中时,市门开了,大批饥民涌入。有人在前头指引:“弋氏食肆免费发放干粮,大伙快去吃!”
原本饥民还不信,到了食肆一看,果然不要钱。一块糗,一豆稀粥,虽不能十分饱,却饿不死了。
弋氏已经免费发放三天了,绝大部分饥民都很自觉,糗一块、粥一豆,吃完感谢一句主人家,就走了。可也有不通人性的,吃完赖着不走,伸手再要。主人家不给:“我们的存粮也是有数的,施舍这许多已经够艰难了,再多要,却是也没了。”
“你那俩眼珠子是瞎的,你看看这汤里可有一粒米,蒙谁呢?少废话,给还是不给?”
双方争执起来,从斗口演变成了武斗,一对一变成了打群架,好好一个食肆,顷刻间被砸了个稀巴烂。
赶在市吏来维护秩序前,一个参与闹事的灾民偷偷溜了出来,跑到一条偏僻的小巷中,抬头对盘踞墙头的人道:“嫪毐兄弟,你交代的事,咱都办妥了。”
“辛苦兄弟们了。”嫪毐跳下来,给他一坛酒。
“嗐,咱们袍泽兄弟,不谈这个。诶,忘了问了,弋氏得罪过你?”
嫪毐冷笑:“得罪大了。不整垮弋氏,我誓不为人!”
……
孟弋听说灾民闹事后,气倒了。施舍施舍,倒施出仇人来了。
李斯来探望,孟弋问他闹事的人办了没。
李斯眼角不自觉地抖了抖:“办了办了,严惩不贷。”又道,“有好消息,相邦同意,买粮赈灾。”
孟弋嘴角咧开一点弧度,遽然止住。“放着咸阳的粮仓不动,舍近求远,去别国买粮?真是高明。”
李斯没在意她的讽刺,解释说:“咸阳有几家富户纳捐,虽说是斗升之水,好在能解燃眉之急。”
“哼,未必。运粮劳师动众,一来一回,须费多少时日?等粮食运回来,已经饿死多少人了?”
李斯看着她笑:“所以我才来找先行者。”
孟弋眼珠子眨了下:“什么意思?”
“还跟我装?你不是早就在准备了?相邦说了,只要弄来粮,开多少价都成,他绝不还口。”
李斯既已说破,孟弋也不藏着掖着,她确实已经在行动了。孟弋对饥荒有着刻骨铭心的恐惧,上个月,她就去书信给邯郸,叫诸让等人准备粮食,待秦国真的粮荒了,好运来卖。不求盈利,保本卖出,以免饿殍遍野。只是秦赵关系紧张,关卡查得严,粮食不好弄出来。
诸让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法子,先将粮食运去魏国,再辗转运到秦国。
李斯赞道:“聪明。”说到魏国,他多说了句,“十日后,韩赵魏齐楚五国将在大梁召开盟会,合纵伐秦。哦,齐相也出席。”
后胜老贼?
孟弋眼睛一亮,这可是个好机会。
***
与此同时,赵国出了一件大事,令赵简头痛不止,赵王偃要废后废太子,另立娼女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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