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呃的一声应成婚

太原王氏庶出旁支,算何高门?

阿爹王崇山虽被尊为“清谈先生”,门下教导过不少世家子弟,说到底不过白身。

王昭蘅跌跌撞撞冲进小巷,扶着斑驳的墙面剧烈喘息。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去年上巳节——

阿姐王昭蕙斜倚竹榻,素白襕裙在春风里轻扬,久病缠身的少女身姿纤弱,面色总比旁人淡三分,像枝头最薄的那片梨花,美得让人心惊。

漆耳杯顺流漂至面前,她只略一沉吟,便对出“月落寒潭惊鹤影”,清凌凌的嗓音惊起满林雀鸟,连御苑黄鹂都羞惭噤声。

“那样的阿姐,怎经得起将军府磋磨?”王昭蘅喃喃自语,眼眶发红。

狗洞近在眼前。

她屈膝欲钻,忽觉襕袍紧勒腰身——去岁还能灵巧钻过的洞口,如今竟卡得肩背生疼。

“刺啦”一声裂帛响,她收势不及,连滚带爬栽进庭院,正扑在母亲林青梧裙下。

“蘅儿!”母亲愠怒的声音里带着惊惶,“怎得满脖子血?”

王昭蘅怔怔摸向颈间,指尖触到一片黏腻。这才惊觉一路狂奔时,原以为是汗珠滚落的热意,竟是伤口渗出的血浸透了半幅衣领。

“阿娘,不能让阿姐嫁去将军府!”她顾不得伤势,急切地抓住母亲的手。

“你也这么想?”虽是疑问,却分明在林青梧意料之中。

“阿姐连晨起都要人搀,前几日范阳卢氏来论《庄子》,她不过陪着说了半日话,回来便低烧三日。那将军府龙潭虎穴,阿姐怎么受得住?”

林青梧用帕子按住她颈间的伤:“你阿姐唠嗽复发,你江枫表哥连夜带她去药王谷求医了。”

“江枫表哥?”王昭蘅差点咬到舌头,“他昨日诓我偷梅子酿时,还说要给新妇下聘!"

“那坛酒早已化作阿芷的药引。”林青梧望着远处飘摇的杏花,目光似穿透千山万水,“他同你阿姐两情相悦,我不忍她们生离,便放她们走了。”

“私奔?”王昭蘅惊得瞪大眼睛,“好你个江枫,才来几日,竟敢在我眼皮底下拐走阿姐?”

她锁起绣眉,百思不解:“可初见那日,阿姐连他递来的杏花都不敢收,怎就......”

“所以说你是情窦未开,不知情为何物,不懂其中情意绵绵,更不知那情深缘浅的苦!”林青梧指尖抚过幼女凌乱的发丝,“舅父家送的礼都是你表哥一手操办,哪回不是掐着惊蛰到洛京?你阿姐已收他三年杏花,每朵都制成干花收在锦盒里,这般情意,你忍心碾碎?”

王昭蘅怔住。忽然明白为何阿姐总在杏雨时节咳得厉害,却偏要开着窗。

“栖云——”

月洞门外传来急促跫音,王崇山广袖挟着冷风卷进庭院,“令芷厢房里……璆娘?你又出去疯。”他一眼锁定她颈间猩红,嗓音都变了调,“这、这是怎么弄的?”

王昭蘅缩着脖子,赶紧捂上:“不碍事。”

“栖云,打人不打脸,伤在脖颈最是要紧。”他声音发颤,小心掰着她指缝看伤势,“回头让令芷拿药……对了,令芷!”他转向夫人,“她厢房里的《南华经》还摊着,可人——”

“走了。”林青梧等这一问良久,答得干脆。

王昭蘅歪着脑袋悄声告密:“和江枫私奔了!”

园中霎时寂静,唯有几朵杏花瓣的咽气声。

“胡闹!”王崇山急得扯断腰间玉穗,“御赐姻缘也敢逃?这是要诛九族的!”

林青梧冷哼:“阿芷就那副身子,与其嫁入将军府生死难料,不如同江枫浪迹江湖。往后余生,两情相悦,快活一日是一日!”她逼视丈夫,“这不正是你我当初想要的么?”

“两情相悦?”王崇山来不及感慨当初,下意识看向幼女,总觉江枫与她更亲近,不禁按揉太阳穴叹息,“纵是鹣鲽情深,能逃得过禁军铁骑?宫里宣旨的轿辇已到朱雀大街,你叫我拿什么交差!”

“清谈先生嫡脉的姑娘,何止阿芷一个。”林青梧的指尖掠过幼女颈间已然凝涸的伤口,若非要送一个过去,唯有这个在瓦砾堆里也能开花的主儿,“萧沉戟在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功勋,要的可不是病梅馆里的娇花。我们蘅儿眼底灼灼的生机,才融得开他刀锋上的血痂。”

“可、我连喜欢是什么滋味都不懂……”

“所以才干净。”林青梧唇边漾开一丝释然的笑意,仿佛终于寻得了说服自己的理由,“萧沉戟在战场见惯诡诈,偏你这白纸似的姑娘,最能熨帖他铁甲下的伤痕。”

远处忽然传来阵阵锣鼓声,由远及近,震得窗棂轻颤。

王崇山猛地惊醒,将幼女护在身后:“不可!璆娘才多大?那萧沉戟杖毙侍女、克死未婚妻的传闻,你没听过?”他转身紧握女儿单薄的肩膀,眼中痛色翻涌,“阿爹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

“可阿姐她……”王昭蘅望着父亲通红的眼眶,声音渐低。

“令芷的身子确实受不住,但可想别的法子……”王崇山急得在院中踱步,目光飘向长女厢房——那里还摊着诗卷,仿佛主人只是暂离。

林青梧冷静打断:“来不及了。”她指向窗外,锣鼓声已近在咫尺,“现在说新妇跑了,是嫌王氏全族的命太长?”

喧天的锣鼓声如催命的符咒,一声声敲在心上。

王崇山的目光在姊妹俩相似的眉眼间逡巡,颓然跌坐:“可,萧沉戟要的是咏絮才女……”

“我们蘅儿上月不也作了首《咏柳》?”母亲指尖掠过她渗血的衣领,“把‘柳叶裁衣’改成‘铁甲裁春’,不正是将军夫人该有的气魄?”

“那你也不该独断!”王崇山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这是欺君,你也不问问璆娘是否愿意。”

“那谁又问过阿芷是否愿意?”林青梧胸中火苗爆发,将染血的帕子塞进女儿手中,冲到夫君面前,“阿芷愿意么?她是才情过人,但更心思敏锐,逼她嫁入寒门联姻,后果不堪设想。今日我便问问蘅儿,是否愿意嫁予那萧沉戟——”

“呃!”

“你愿意?”王崇山难以置信地看向女儿。

“呃~”王昭蘅望着掌心猩红,又打了个哭嗝。

“今有咏絮才女王昭蕙!温良敦厚,特赐婚萧沉戟——”

跪地接旨时,王昭蘅面覆冰蚕绡,仍掩不住嗝声此起彼伏。圣旨上的金绣祥云纹刺得她双目生疼,整个人尚在恍惚中,耳畔却回响着方才与父母的对话。

“阿爹,那些人说他克妻、暴戾,可我不信。”她记得自己当时急得直跺脚,颈间又渗出血珠,“一个能为大晋出生入死的人,怎会……”

那时的委屈此刻又涌上心头。她攥紧圣旨,指节发白。

若那萧沉戟真如传言般残暴——

她便往他茶里撒盐,在他靴中放石子!总有法子让他不好过。

可若……他是个真英雄呢?

她眼前浮现说书人口中的场景:雪夜渡河,三斩酋首。那样的将军,该有人真心相待才是。

“呃!”一个响亮的嗝打断思绪。

宣旨宦官斜睨她一眼,目光轻蔑。王昭蘅索性把头垂得更低,任由嗝声在喉间翻滚。

也好。就让所有人都当她是个吓破胆的新妇。

怕吗?自然是怕的。她连打嗝都止不住。

可阿姐更怕苦。每次服药都要人哄上半天,若嫁过去,谁哄她?

那就让她来。若将军是虎狼,她便做驯兽人;若将军是英雄,她便做他麾下卒。

“我是自愿的,自愿嫁那萧将军,横竖,不能让阿姐吃这个苦……”这话出口,连她自己都怔住,原来心底早已做了决断。

“呃!”又一个嗝冲口而出,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响亮。

宣旨宦官前脚刚走,玄甲卫后脚便叩响门环。为首参将呈上婚书:“三日后卯时迎亲。”

林青梧抓起婚书掷向庭院中那一箱聘礼:“这是娶亲还是抬人?代北战事吃紧便要拿我儿冲喜?”

“是冲煞。”王昭蘅躲在屏风后嘀咕,又被嗝声泄了踪迹。

一阵风过,吹落的杏花正飘在那婚书“平虏将军萧”的泥金题签上。

全府忙作一团。王昭蘅跪青砖上数嫁妆礼单,偏那顽嗝作祟。

“蜀锦千匹……嗝!”绯红绸缎刺得眼疼,恍惚间仿佛看见阿姐在灯市上轻抚布料的纤纤玉指。喉间忽的一凉,含着的冰珠子滑了下去,呛得她连声咳嗽,吐出的冰渣里竟带着血丝。

余光瞥见描金箱笼里滚出个缠着杏花绦的玛瑙镯——那分明是阿姐的心爱之物。

林青梧抖开红绸欲遮长女旧物,却见青砖上留着道新鲜刻痕,王昭蘅不知何时竟用冰碴画了个逃跑小龟,龟背上歪扭刻着“江枫”二字。

她轻叹,这丫头,真要嫁去那龙潭虎穴么?

王昭蘅与嗝声缠斗整夜,终是魔怔了。执起冰碴狠狠刻画“江枫”,仿佛这样就能解恨。她一边划一边恼:怕要成第一个打着惊嗝出嫁的新妇了。

转念又想:若那萧将军见着个整日打嗝的新妇,该是怎样精彩的表情?

——也兴许,明日便好。

谁料这顽嗝竟这般磨人。

新一日里,王昭蘅被它折腾得茶难入口,饭难下咽,更遑论思量什么将来打算。每每以为终于消停了,可一抬眼,撞见满室猩红,心口猛地一紧——

“呃!”

她昏沉地瘫在榻上,想着往后余生若能换得嗝症平息,什么都愿答应。

月上柳梢,她含着窖冰蜷在贵妃榻上,连指尖都懒得动弹。林青梧彻夜未眠,金错刀裁开十丈红锦的裂帛声伴着心尖抽痛。

“夫人,该缀明珠了。”老嬷嬷捧着南洋贡匣轻叹。

“缀什么劳什子!”林青梧突然发狠撕开袖口缠枝纹,想起那些传闻,指尖发颤地缝进护心镜,并蒂莲下,冷硬的镜面闪着幽光。

“此去……”素来飒爽的侠女喉头哽咽,借着整理嫁衣的动作掩饰情绪。

“嗝~”王昭蘅抚着嫁衣内微硬的凸起,突然笑出泪花,“阿娘的护心镜,比将军府的盾牌还坚实。孩儿就算吓得没魂,呃!也断不敢丢阿娘的脸,呃!”

烛影摇曳,护心镜在嫁衣内里闪幽微的光,如暗夜星火,照亮前路未卜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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