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康四年腊月，酉中遍地飘雪，连绵数月不绝。

李朝的司天监几经卜算，道这是瑞雪兆丰年，大吉之象。

彼时，据谢鬼之乱已过月余，铜雀城另降新主，武林纷至沓来，江湖确有焕然一新之貌。

酉中总共三十二地，四百八十城，就数瀛洲一带雪下得最厉害。

街上只剩下些风餐露宿的浪人。

此刻也被这妖风邪雪折了气度，个个缩头窝脖。

“这雪到底何处飘来的……我脚趾头都要冻掉了！”

“不会是谢鬼亡魂作祟吧？呸呸呸，莫要上门寻我！”

“瞎说什么！谢秀死在青州，据此少说百里，又葬身火海，魂魄早就散干净了！”

三人中，大哥恶狠狠骂，却也望了眼洇墨的天盖。

酉中，约有十年不曾下过如此大雪了罢！

一股寒栗自心窜出。

“再有半日脚程便到殇江，听闻碧落的徐城主在翘英舟上设了温水宴，咱们快些走，兴许还能赶上。”

他打着颤安慰，几人消失在深深浅浅的雪幕中，脚印顷刻被抹了去。

不绝的抱怨经风扭曲，传入阿泽耳中时，只剩呜咽。

却远不如面前紧闭的侯门，令人心寒。

风雪愈急，庄前飘摇的灯笼遭了殃。

她身前少年按捺不住，裹着薄衣上前，奋力叩动了金狮门环。

“噔——噔——”

许是叩门声响的太久，门内终于探出一个削尖的脑袋来。

“济世山庄褚泽，求见侯门门主侯弱聆。”

她愣了片刻方抱拳。

门内人一听却显骇色：“尔等要见我们大当家作甚？”

“小哥，我们自是有要紧之事，劳烦进去通传一声。”少年心急。

小厮却如闻笑话，年头至年尾有要事拜访的人多了去了，更何况眼下这光景——

他才发现头顶灯熄，心里一惊，连忙瞪眼驱赶二人。

“快走快走，当家没空见你们。”

“诶！你未曾通传，怎知侯叔叔不见——”少年抵住门不依不饶，却遭尖声斥骂。

“大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还敢同侯门当家攀亲戚！”

此时门内又走来一灰褐狐狸褂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比门仆多出不少分量，然而，面若严霜。

他扶着门边轻轻一推，少年便连退几步。

“门主并不认识二位，请回吧。”

“可有说明我们身份？”

阿泽止住同伴满腔的怨忿。

“那是自然。”他略微仰头，透着半阂眼皮下的那点余光瞥她。

她看不懂蔑视，审视含天真：

“见的可是侯弱聆侯门主？”

这次男子不再一派傲然，低头打量起来，见她素裹银装留白面，青霜眉下蘸墨眼，寥寥几笔英冷气，人却着实瘦小，背着一把与身量相差无几的朴刀，犹如负山而立，又像片片飘雪所堆，一刀即散。

不过一句无心童言，怕甚？

“侯门只有一位侯当家。”

他神色比方才严肃，朝小厮使了个眼色，便转身回去。

门砰地一关，惹得一阵雪花吃了闭门羹。

“走吧，无弦哥哥。”

这次，少年也不再强求，只盯着侯门金匾，咬紧牙关，沉淀不屈。

天寒地冻。

“阿泽，前面是乞儿街，会有地方供我们躲躲的。”

无弦见她脸色青灰，心重若千钧，也不知是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

然天向来不遂人愿。

待他们到了地，才发现所谓避风之所不过街边两排透风草棚，窝着的却是江湖最潦倒的亡命徒。

且其中不少一眼看中了她的玄铁重刃。

一时间，不谋而合，蠢蠢欲动。

“小心。”

无弦羸弱，握紧拳头，眼神却冷硬。

“知道。”她低语，步伐快过之前。

这在那群人眼中，却是畏惧之意。

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率先跳下台阶，没跨两步，如山挡道。

“小妹妹，行走江湖刀剑无眼，不如送与我，哥哥给你削把木剑玩？”

他身裹熊皮，裸露黝黑的上身，却丝毫不见寒冷的迹象。

而她只一句，阻断了众人戮血的兴味。

“刀剑无眼，亦无情，若不想丢了性命——滚。”

“嘿！”

众目睽睽，恶笑无情，乳臭未干的狂徒当真稀奇。

那壮汉亦嘴角一抽，凶煞之气顷刻涌散。

然他的目标明显平静许多。

阿泽只握住身后刀，严阵以待，却没想到踏雪逼近的巨山忽然僵在丈外之地，轻蔑的眼中刚爬上惊恐，便刹那冰封。

对她不屑，但那如睹神降的畏惧，却是越过她，向远处去。

她终于露出不同的神情，随着周围呼逃渐起，转为显而易见的惊疑。

仿佛在她身后，才是一座真正令人敬畏的高峰。

就这般，她于前狼后虎的境地转身，见一片白雾和飞雪中走来一道与天地同色的身影。

那人袍角附着雪花，随着生莲的步伐荡起银弧，纵无天光拂照，却可摇曳生辉。

说是天谪仙，雪化精，月中神，也不过如此。

但对于弱小的他们来说，更像步步迫近的极度危险。

“什么人？”

无弦下意识挡在她面前。

那人只轻轻拂手，他便飞向了雪地。

四下人深谙江湖道，早已闻风而动，阿泽却无暇逃跑，警惕盯去：“前辈想要做什么？”

“前辈？你比他知礼多了。”那人眼睛生得摄人心魄，抬手一指艰难爬起的无弦，他便又摔了个踉跄，她笑不入骨，又忽而蹙眉，受了委屈般嗔言：“只是我刚刚救了你，你不向我道谢，怎质问起救命恩人来了？”

“褚泽多谢高人救命大恩。”

来者不善，她强作镇定，欲跪地示弱，双腿却像被冰雪冻住。

“轻易跪人，膝盖总有一天，会直不起来的。”

头顶幽幽。

她猛地抬头，才见其指若兰花，悬于身前。

当真如神明莫测，可惜，她不信神明，将阴天白影尽数揉碎的眼中，疑究流转。

那人开口仍不着边际：“若我不救你，你当如何？”

“打下去。”她只想大不了一死。

故意激怒，只为待那恶汉露出可攻的破绽，一击致命，就算不能，至少争得时间让无弦逃生。

眼前人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俯下身来，美目一寒，似看蝼蚁：“如此，你八成是要被他打死啰。”

“还有两成把握，我可以杀了他。”

她少年心性，不畏昂首。

“哦？”那人听闻，挑眉一睨她身后，兴味了然：

“那你试试。”

语落如珠，溅起背后异动。

阿泽还未转头，脊梁遭受猛击，痛感直冲颅顶，惯性之下人向前扑摔，白影却已如雾散。

她抱首翻滚数圈，尚来不及懈怠，便见僵死之人甩着横肉冲刺来。

一个腾起，正对他拔出长刀，刀尖指穹苍，汇集这阴沉暴雪里唯一点天光。

待那壮汉逼近，她借身形优势砍其下盘，可惜力微，收刀时来不及贴地而过，反倒被揪着头发甩出去老远。

雪地粗粝，划得她身刺痛不堪。

好在那一下虽未将人重伤，却连皮带肉地削过他腿，疼得他仰天长啸。

借此短机，她大口喘息，手抖如筛糠，仍拼命去拾飞落的武器。

那人杀红了眼，捶胸顿足，大步流星，虽无寸铁，但论气力稳操胜券，就在她握住刀的一瞬，将之狠狠踩入雪里。

她心叫不好，须臾之间，眉目凌厉堪比刀锋，人亦当机立断，单手压刀，侧跃飞腾，右腿横扫积雪，拼尽全力踢向敌手额颞死穴。

冰碴纷飞，她紧闭双眼，待人死守之际，如燕下劈其前身，借力抽刀的同时将人一把勾倒，飞快压制其上。

这次，两人终于打了个照面。

她欲扼其喘息之机，双手举刀刺下，却被人鱼死网破的一招扼住了纤细命门。

一个翻身，局势扭转。

她刀虽深入人胸膛，可惜未曾杀戮，第一次又如何找准心脏所在？

狂蹬双腿仍于事无补，恍惚中听见无弦的哭喊。

她双眼阴翳忽破，似从面前人血脉暴突的眼球中看见了什么，深吸口气，死命将刀一旋。

此刀名为折夜，在这昏暗的风雪天里取人性命最是相配。

血花四溅，几滴腥恶流入喉咙，她浑身起颤，推开抽搐成团之人，迎着冷风费力站起。

方欲低头拨出刀，一时疏忽，又被腾地而起的巨力撞向路旁一个结冰的破缸。

冰层即裂。

寒水伴随着锋利冰碴涌入口鼻，她被泰山压顶，头脑刹空，只剩求生的本能驱使整个人拼命挣扎。

很快碰到一处坚硬，那是她亲手插入敌身的刀。

她强迫自己凝神屏气，将仅剩的气力灌注刀柄，猛烈击向缸壁。

然缸刀相撞，纹丝不动，她的反抗像一粒石子没入深海，意识也在一片荒芜中逐渐消弭。

只是手中始终不肯松了剑柄。

她的生命，便要沉寂于此么？

不是血光漫天的碧儿山上，不是霜寒雪重的投奔途中，亦不是承载她最后希望的侯门前，是乞儿街一口残破的水缸里，一个粗鄙不堪的江湖客手下？

她却连握紧双拳以泄不甘都无力做到。

愤懑袭上心头，人将归虚无之际，偏偏六识清晰，她以为自己将去，又觉不该如此！

上苍有眼，混沌中，碎裂声如针刺破她耳，连绵不绝，新鲜空气猛灌而入，一切困倦和痛苦顷刻消散，她陡然睁眼。

世界倒转，而在与偷袭者跌落碎缸之际，她再不会起一招不够精准的刀法。

这一次，刀不偏不倚，贯穿致命心间。

直到敌人不再动弹，她才毫无顾忌地倒入皑皑雪地之中。

再次视物，一切恍若空梦，唯有那抔艳丽的冰雪，告诉她她第一次越过了生死，取得了人命。

旧人总说，人的意志至关坚固，可原来，杀人只需击穿他的身体，而血肉无铁刚无水柔，是世上最脆弱之物。

她心头袭上前所未有的空洞，五官一拧，胸膛内一股热流急窜，伴随着汹涌的疼痛溢出口中。

“阿泽，你怎么样？”

无弦搂着她擦干血渍，哭腔颤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神明无瑕，冷眼旁观。

“你没死，侥幸而已。”

“侥幸……”她口齿麻木，只将墨刃赤雪抹净，像是真的静静思索，折夜如她声音，在遍遍擦拭中锃亮如新。

“那又如何？赢者是我。”

“我若要杀你，你可没有二成把握扭转局面。”那人竟从刀面映照的眼中瞥见几分桀骜。

“江湖匹夫尚以欺凌弱小为耻，前辈高深莫测，若要取我性命，弹指足矣，但如此，便是自认还不如我这刀下第一道亡魂。”

她在少年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周身未褪的杀意无形中增添气势。

“你拿我和他相比？”白衣人凤眸微眯，意味危险。

可她方从无底深渊攀回人间，心中畏惧荡然无存，也正因此，她敢赌，眼前人不会无聊到玩弄她一介无名之辈。

确实，那人不动声色地撇过头，又毫无预兆地提起她的衣领，默然前行而去。

她反应过后想要挣扎，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

身后无弦狂追不舍，被轻轻一点，又飞出去老远。

“阿泽！”

他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飞快起身。

而她喉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拼命扭头寻觅那个忽远忽近的黑点，心中雪崩无声。

这一年，她不过九岁，却已得见自己此生第二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这山于她危难之际临现，让她窥见生机，濒临死亡，又带着她千里奔波而不废吹灰之力，一切机缘，她此后数年都未曾参透。

不知日月更迭，不知身在何方，唯一让她心安的，便是少年无弦锲而不舍的追逐。

望见远远的黑影，就是风高雪夜，黄泉彼岸，也不过如此。

但她实在高估了那人的善心。

在深如隔世的十万大山里，她才明白，原来这场猫纵小鼠的游戏，只是为了锻造一颗足够坚定无情的弟子心。

“长生殿……”

她见巍峨门，仍不带丝毫的好奇与留恋，毅然转身尝试最后一次逃跑。

“愚蠢至极。”

长生殿主停步回望，启唇间一阵劲风凭空而起：“你那哥哥兴许已经被狼吃掉了，你若下山寻他，也不过分尸陪葬的下场。”

“那又如何？”

她被风扑倒，虽卑微匍匐，倔强不减。

“如何？便永远去做那只有二成把握的人罢！”殿主叹息，轻挥广袖，门便缓缓合起。

她一怔，脑中频闪一路而来的挫败，双肩发颤，只将深深的纠结攥在拳中。

四周孤峰如聚，簇作囚笼，野林里传出几声未知的嗥鸣，她最终爬了起来，来不及拂去衣裳蹭上的青苔，便在门关的一刹用身子拼命抵住。

“那他……是不是真的会……”

她神情孤绝，凝望人的眼光黯淡却不曾熄灭，像极了刚生出尖牙利爪的幼狼。

长生眼角弯出一个锐利的弧度。

“放心，我这无妄峰的野兽挑剔得很，只吃小姑娘。”

她于是掀袍一跪，铿锵的决心压实了春林间摇曳的好阳。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