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岐山众芳流

“此阵玄妙,不在困人,而在启发,以武诀为眼,若我没猜错的话,是岐山的破莲诀。”

她声从上方传下,带着幽幽的空响,一如既往的冷静。

良久,身下才传来那人一声悠长的叹息,似乎如释重负,又像陷入无望。

“原来如此……”

她专心破阵,但在接近莲心灯之时,却有一枚莲镖射在了她未能预料的方向。

剑尖烛火险些掉落,因身处中心,脚下锁链摇晃愈加剧烈。

她连忙站定,才见是方才躲过的那支镖击穿了身下密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先前所做,将有功亏一篑之势。

她正沮丧,底下传来呛满灰尘的生硬语调。

然念念有词,竟是她闻所未闻的心诀。

她目色焕然,如有神助。

若她猜得不错,这便是破莲诀。

传闻此诀静如秋水,动能破风,昔日薛宿舞于剑湖之上,能取莲而不生一丝涟漪,世人称绝。

果然,以之为引,体内真气自然流散,受她意念所动,如化造物之手,冬来之寒,一寸寸将室内之气,挥剑之风,摇曳之烛三者冰封凝固。

时间仿佛停滞,剑端的烛火再未熄灭。

她见势挽剑点燃顶端莲灯,莲心顿时冒出幽蓝火焰,顺着铁链四下蔓延。

更令人称奇的是,凡是火焰经过处竟慢慢断裂开来,化作点点火星落入幽潭。

一时整个机关火树银花,星桥铁锁,绚烂至极。

她见火势迅猛,立刻翻身下潭,而笼中人却不怕这火,看着火龙朝自己窜来,混沌眼中一点青蓝。

那火很快将中坛包裹,满阵铁链燃蚀殆尽。

他抓准时机,在逃脱束缚之际震天一吼,那巨大囚笼倾然塌落,砸入水潭。

他自混沌中出,许是太久没能自如活动,他疯狂挥舞手臂,疾声高呼,何其疯癫。

她只寻出路,见不远处一道失了牵引的暗门缓缓弹开,想必之前便是由中心链阵控制。

一股新鲜的风涌了出来。

她前去一探,地下又传来那人喊声:“喂!你竟敢过河拆桥!”

他久困于此,刚刚挣脱束缚,难免行动不便。

但阿泽想起先前此人的轻蔑与张狂,竟生了些无聊的计较,探头淡淡道:“既是前辈自囚于此,如今又为何想出去?”

那人骤怒:“黄毛丫头,心肠歹毒,若非有我相助,你能出的去?”

她见他还在替自己争功,莞尔一笑:“前辈只管冷眼旁观,过上几天我应该也能离开。”

“你早就知道?”那人一惊。

“上头脚印杂乱,潭中却不见尸体,自然是出去了。”她拧干身上寒水。

那人恍然,他存着出去的心思,才会有意避开,虽嘴上看轻这小姑娘,心中却存着一线希望。

正当他欸叹,头顶竟落下一根树藤来,他一笑,眨眼功夫借力攀上。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救我?”他望着她,将藤条使气般踹下崖。

“得前辈相助,我又怎能做忘恩负义之辈?”阿泽暗暗打量人,虽常年囚禁,但修为不减,孔武有力,若是恢复,江湖又多一位风云人物:“况且,前辈所授的破莲诀,晚辈不才,一不小心就记住了。”

此话只是打趣,破莲诀这等天乘功法,世上难求,虽说她只囫囵听了些,已是不得了的气运。

“你——”

身旁人沉浸于重获自由的喜悦之中,如今经她一言,幡然惊醒。

此诀乃镇山秘宝,只传嫡系弟子,他竟就这样告诉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

纵使他在岐山时洒脱不羁,此等做法也实在有违祖师。

他暗恼,然说出去的话哪能收回,便如那年他心高气傲应下入阵赌约,一输,便输去了六年自由。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暗道。

林木遮天,分不清时辰。

地面像是刚下过一场大雨,湿漉泥泞。

她一边用半生拨开茂丛,一边朝身后人问:“前辈跟着我,不如分头找找避雨的山洞?”

“我可没跟着你!”

那人冷哼,若她此刻回头,还可见他凭借着身高优势在后敲她脑袋,一派顽劣相。

嘴上虽这么说,手却很实诚地拨开了另一方向,只是忽悬在半空。

“有人!”

她听闻一惊,也停下脚步。

方才风吹枝桠,足以掩盖其他,连她都未听见,可见他耳力着实惊人。

如今风停,杂音越来越近,而不远处的草丛也出现了晃动。

她眼疾手快地提剑,那丛中却探出一个头来,少年模样,雨笠蓑衣,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们。

等接着整个身子钻出,一手草药一手泥铲,俨然采药人。

“你……你们……”少年结结巴巴。

她连忙收剑,那前辈已先问:“小娃娃,你可知下山的路?”

少年见他蓬头垢面如野人,十分胆怯:“知道……”

“既然如此,快快带我们下山去。”他不容置喙。

“可是,我还要采药……”少年声音越来越小。

“既是这样,有劳小兄弟替我们指一条路。”

她实在看不惯他这般恐吓孩童。

那少年看向她,又扭头检查背后半筐草药,下定决心:“天快黑了,这山路不好找,还是我带你们走吧。”

“多谢。”她持剑抱拳。

“没事没事。”少年羞涩得连连摆手。

一旁人眼带不屑,自顾自前走。

“诶,这位爷爷!”

少年连忙喊,又指了另一方向:“这边。”

那人回头凶神恶煞:“小子,你叫谁爷爷呢!”

他不敢与之对视,急忙转身带路。

“姐姐请跟我走。”

他熟悉山形,引着他们朝开阔平坦处去,时不时还挖挖偶遇的草药。

很快,阿泽望见先前途径的村落。

少年告诉他们,此村名为十里桃,村民均以采药为生。

“我就住在里面。你们穿过村子,再绕过十里亭就能回城里了。”

三人道别。

行至村尾,高处坐落着几幢灯火通透的竹屋,一路逸下金桂甜气来。

主人正温酒,那清香才得以飘远。

十里亭,十里亭……

她心中默念着,在路过那小轩时,停下了脚步。

身后人竟也停步。

十里小筑内走出一个人来,背着灯光,只从身形判断,是清瘦的老人。

她目中露出惊讶,谁知前辈比她还要激动,竟越过她先去。

此人正是赛八仙。

她凝了凝眸,难道他也与今日之事有关?

“姑娘既然来了,入内小坐一番吧。”

他一如既往的冷淡,又逢故人不客气的寒暄。

“你怎么在这?”

赛八仙没有回答,清明的眼中却流有动容。

那眼神极具穿透力,似乎能透过眼前人的神情变化,知晓自己已不是年轻时的模样,而他却还如以前一般,不免生出些许悲戚来。

“阿晴夫妇呢,他们在何处?” 那人盯着又问。

赛八仙还是一副冷面,先前没看仔细,现在才觉连他的鬓间都生出了不少白丝。

果然无人逃脱得了岁月摧折。

“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进去吧。”

他只朝阿泽道。

她眼神一闪,依言入内,见二人皆将头微微撇开,不愿让旁人瞧见他们的情绪。

越过青松隔断。

凉风习习,桂酒清香。

院内种着奇花异草,湖心一点灯亭,绰绰孤影与昏昏湖灯连成一片。

“阁下是觉得我这剑出不去?”

她像十里亭时一般挥剑,兴师问罪。

剑锋与他青鸟面具不过一指之隔,他鬓须当即落了几根,语气却不见波澜。

“江湖恩怨易结难解,我算计姑娘在先,如今姑娘拿剑指着我,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秋夜湿寒,不如先坐下烘烘衣裳吧?”

他正视银光,形神举止如温酒见知己,让她一剑简直刺入了棉花,倒像那睚眦必报的小人。

恰巧一阵湖风吹来,她剑顺势拂开炭灰,收剑落座。

“有话直说。”

“姑娘宽宏大量,在下感激不尽。”那人颔首,起身至亭边:

“想必你也已猜到十之**。翡石村这桩惨案,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江湖人无利不往,鱼龙混杂之势姑娘见识过了,我便不再赘述。”

一席话间,他将四面蒲帘都放下,再加上亭中炭火正旺,暖意很快充盈。

“姑娘若意在真相,线索中断,敌人棘手,道阻且长,区区此处恰有你想要的线索,故望按照江湖规矩,行一场交易,如何?”

他回到座位,手无一刻空闲,斟酒至她面前,从容注视。

“阁下的阴险我已见识过一回,谁知这酒里有没有毒?”她扫过杯中清粼。

对面人率先将自己那杯饮下,解释:“正因我见识过姑娘的聪慧卓越,恐心中之事不得尔助,难以功成,才出此下策,若姑娘不愿,在下便赔罪送行,这酒,喝不喝全在你一念之间。”

她眯眼打量人,原来十里亭下乃是一场考验。

可他言谈滴水不漏,倒让她生出几分好奇来。

终是举杯一饮而尽,温酒入喉微烈,到了胃里便扬起一阵暖意,如她声爽快。

“你且说罢。”

那人见她果敢,拱手回应:“若我将此案消息共予姑娘,也请姑娘助我去一地,见一人。”

“去何处?又要见谁?”

她刨根问底。

“长清门。”他声如鸣泉:“至于见谁,乃是后事。”

她眸色忽明忽暗,良久道:“事已至此,我不答应岂非白白替他人做了嫁衣?”

“如此——”那人难得舒心一笑,自斟一杯对向她:“便以此酒,此亭,此湖为证,谢过姑娘豁达之恩。”

两人碰杯,算是达成君子之盟。

一时间气氛缓和,炭炉中偶尔传来细微声响。

“在下随水。”他打破寂静。

“褚泽。”她淡道。

随水不是拖沓之人,很快取出那拳头大的红心石,正色问:“褚姑娘可知此为何物?”

她定睛摇头:“不知。”

“此乃西丘穆家至宝,仙人心。”他并未卖关子,将其放入圆口酒盏中,那物似突然有了生命,血如入水之墨迅速晕染。

“穆家人以之化酒,保存世间珍稀药物,故被江湖人称为药宗。”

她闻所未闻,心中诧异,但见那仙人心愈发鲜艳,在流动的粼粼酒光中,好似刚从鲜活躯体中取出。

“其实此物,还有一不为人知的用处。”

“既是护药奇珍,想必也可护蛊。”她沉声抢了先,回忆先前赛八仙所言,一切都浮现出愈加清晰的脉络来。

“姑娘好似对黄泉蛊颇有研究?”

“研究?算不上。”她一听摇头,笑意却藏着辛寒:“六年前的谢鬼之乱,江湖上应当无人不晓罢?”

听者的声音变得有些难以捉摸:“说得不错,只是六年前,姑娘应当不过黄口,不是么?”

她察觉出不明的试探,冷下脸来:“你又比我年长多少?”

随水恍惚了一瞬,竟颇为认真地喃喃:“那年凛冬漫长,我方至志学之年。”

她见人透过她看向苍茫夜色,思绪也被拉回了那漫漫雪天。

随水却讲回眼下:“黄泉蛊被视为天上神胎,其力无穷,昔年药魔穆夔痴迷长生之道,从西疆祭坛带回。他正是利用秘宝仙人心将之种于修鬼道的谢秀体内,致使他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黄泉蛊主。”

“至于梁松,赛前辈后来发现其血阴邪,青鬼之毒却属阳烈,他身体之异虽状似中毒,却更像是受仙人心毒素残余的影响,复杂非常,这一点,他也尚未参透。”

如此,那些村民的惨死,是否也另有隐情?

局面扑朔迷离,一时二人无话。

阿泽打破僵局:“仙人心既如此重要,那凶手必定会对梁松穷追不舍,只需盯紧他,自会发现蛛丝马迹。”

“不错。”随水点头,夜色中传来异响,眨眼之间,一根精致的银丝箭羽入手。

他却将之双手奉上:“消息来了。”

她目中一闪,拔下袖箭上的绢信。

华而不实,内容却简练明了。

“玉露楼,百两赎花魁。”

随水适时起身:“耽误许久,姑娘自由来去便是。”

她若有所思,闻言告辞。

屋内依旧亮着灯,缭绕一股苦涩药气,来源正是她所救之人。

他身插满银针,于榻上入冥想之境。

而诊治的赛八仙十分入迷,见她只当空气。

“他是岐山拈花一脉,江湖人称众芳流的薛逢,”

身后来人。

破莲诀分为两派共七十二式,沧海扶风,拈花破莲,两者相得益彰,乃是当世武学之最。

如今沧海一派人才辈出,拈花派却有没落之势,以百年前的鹿林居士为首,无人能出其右。

看来,这位众芳流,大概就是其门下弟子。

沧海以力取之,快如风电,有排山倒海之势,而拈花讲究风过无痕之境,以巧取胜,折花不断,破莲不碎,以巧力破万物,以万物为我用,也非常人所能达。

故练者不光须有深厚内力,还要心如静水,踏湖不留痕,劈山不起风。

她自小修习姬氏刀法,但一身修为还是得益于长生出云剑诀,讲究寓力于掌,剑可为剑,为刀,为鞭,为爪,甚至一花一叶皆无不可,与拈花破莲藏异曲同工之妙,故之前破阵能领悟出一二分来。

也是那时,她才深觉天下绝学之精妙。

身后人一直将她送至门口,又递来一只竹瓶。

清香随风酝开。

“莲阵的暗器浸有岐山菡萏汁,伤口多生灼痛,以此丹化水涂之,一日便可缓解。”随水解释:“今日一事,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他已不知是第几次道歉,仍郑重俯身,一身青云重袍半隐在夜色中,孤清又寂寥。

她忽想,这人心肠百转千回,又有什么事情值得他一心往之呢?

初入江湖,若她是个好奇之人,想必也就走不出去了罢。

她接过,快步离开了这十里桃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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