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半月阴雨过后,秋高气爽。
不知是不是为了义云一行今□□上长清的壮举。
阿泽一早便于榻上翻书解闲。
这几日反复揣摩着薛逢所授的破莲诀,总是越想越精神,不知疲倦地通宵。
尤忆起那晚之梦,梦中她以一招之差输给卞玉,却终日不得解。
如今,困顿已然柳暗花明。
可见江湖浩大,广汲方可立身。
一段时间下来,房中竟也堆了不少杂书,虽不见得有三分可信,但知道总比不知道的好。
就如她正翻阅的掌灯录,便记载了江湖中各大纷繁复杂的派系,对其渊源功法皆有涉及。
买时一派惨淡,但无意翻至末页竟见长生殿,部分虽短,少有出入。
这作者心有万点墨,知尽江湖事,却自号无墨。
她正读着,门外传来脚步,是李渡。
“褚姑娘?”他刻意压低声,不知是想让她听见还是不想。
她望了眼逐渐氲开的天光,开门。
“出发罢。”
“我们不和师姐还有徐兄打声招呼吗?”李渡追问,也没带李三。
“不必。”
他们自有去处。
二人则向日升东方。
李渡今日穿了一身利落的青袍,再加上身量高,倒有几分习武之人的样子。
可惜收不住话。
“褚姑娘你不必担心,我乃沧海真人的徒孙,辈分极高,遇上岐山弟子,他们多要称我一声师叔的……”
“不过,你若看见有个拿着双刀,个子很高,但贼眉鼠眼的人,千万不要和他搭话。”
“此人脾气臭得很。虽武功不如你,但最擅长无事生非,若惹到你身上了,别跟他客气,打一顿就好。”
“但千万别打右手,他右手受过伤,若打出什么毛病来,我不好向师父交差。”
……
“说了这么多,你可是怕了那个混货?”阿泽忽觉昨日答应人实属意气用事。
李渡顿时哑口无言,呵呵笑道:“怎么会……”
积玉山钟灵毓秀,自古便是三大仙山之一。
山中五峰成众星环拱之势,长清门便坐落在主峰泰玉峰上。
遥遥望去,与山势浑然一体,气派而不失自然之美,颇有天人合一的气韵。
山中道路行者云集,或着装统一门派出身,或三五成群江湖游侠。
只是无一例外,都配着那义云令,情绪高涨。
他们二人不跟群结派,眼前大道虽修缮的平坦宽阔,但毕竟是要登这第一仙山,少不了千阶万坡。
她在长生殿时常来往于诸峰间,久而久之练就了一身爬山的好本事,并不为此困扰。
但李渡早已气喘吁吁,出乎意料地,从未叫嚷休息。
她只好放慢脚程迁就。
此时,一道敞亮的男声从后传来。
“两位兄弟都是上积玉山的吧?”
李渡肩膀很快被人一拍,他险些瘫倒,回头欲看这力大如牛的仁兄是谁,一张大脸近在眼前。
拍他那人二十出头,穿着墨蓝武袍,笑意憨厚,生得一对浓眉,眼睛更是炯炯有神。
“在下云胡堡,胡不归,幸会!”
被他钳制的李渡只能点头和笑,内心早已苦不堪言。
“敢问二位——”
胡不归总算松开抱拳,见她,麦色皮肤竟生出些红意来。
当时只遥见他们步伐极快,阿泽举止端正,李渡又喘气哈腰,一时未辨男女,便脱口而出了。
阿泽苦读月余,江湖不少势力也算混了个眼熟。
云胡堡并非大派,只在游山一带颇有威望,常作些惠泽百姓的善事,但出身山野,相传功法也不算上乘,因此比不了其它名门,在江湖中地位略显尴尬。
此番搭讪应是想结伴,以免在众多门派中看起来太过单薄。
她见李渡仍一副懵懂模样,半生暗自拍其背。
毕竟她如今是人弟子,不宜逾越。
“在……在下岐山弟子李渡。”
李渡愣了愣拱手。
“原是岐山弟子!”胡不归惊异,连忙客套:“久闻岐山正道名门,弟子个个气宇轩昂,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哪里哪里。”李渡只摆手故作谦虚,也奉承道:“云……云胡……”
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压根就没听说过江湖上还有这号,一时间尴尬毕露。
还是阿泽打破寂静。
“听闻云胡堡的输水步,断山掌乃游山双绝。”她有些哭笑不得:“阁下莫不是断山掌胡奇前辈门下子弟?”
李渡瞪大眼睛看向身旁人。
胡不归则更加惊异,他自知师门名微,方才一瞬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谁知这位年轻的姑娘竟还猜出自己所属一脉,心情一时翻涌,不知是感动还是诧异。
良久才叹道:“没想到姑娘对我们云胡堡有如此了解,断山掌正是吾师,只是你是如何看出的?”
她礼貌颔首,瞥向人宽大的手掌:“少侠这双手宽厚有力,需得终日练掌方能成此。”
胡不归于是轻抬双手,失笑:“原来如此,姑娘见识广绝,令不归佩服。”
李渡见二人你来我往,早已忽略了他的存在,百无聊赖间回望身下长道,惊讶自己竟然走了如此之远。
视野中出现几个与胡不归行装相似的人。
“师兄,可算追上你了!”有少女声音清亮。
胡不归听闻灿烂一笑,出言介绍。
原来少女乃是他师妹,也是胡奇孙女,名叫胡鸢。
几人相互致意,顺理成章地搭伴上山。
胡鸢是仅有的女子,自然与她同路。
“听说岐山这次派了不少弟子来,你们怎么没和他们一起啊?”
她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见师兄找的同伴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有些失望。
谁人不知岐山弟子满天下?
多则庸乃自然之理。
胡不归见人如此莽撞,立刻眼神警示,阿泽随口扯:“师父派我等先来查探情况。”
“原来如此。”胡鸢不再深究。
不知是否有人相伴的缘故,一行人走至长清,并无之前疲惫,反而对接下来的场面愈发期待。
翡石村一事可谓江湖近几年来最为轰动的大案,本来抓住凶手才是正事,但不知从何时起,长清竟成了众矢之的。
最初叫嚣的不过是些颇具正义感的侠客,很快小门小派也参与其中,再后来义云令顺时而生,将混杂的势力聚集壮大,一些向来以维护武林安宁为己任的大派,即使不愿自降身价与义云之士为伍,或不想掺和到这江浑水里来,如今也不得不出面协调。
岐山派便是如此。
“想不到义云之士竟如此之多!”
李渡眺望人山人海,大伙穿红带绿,无奇不有。
“此次大会本就是正义之举,能引来这么多人也是情理之中。”
胡不归虽能体会到长清进退两难的困境,但仍选择做义云一方,这其中当然包含着家族利益的考量。
不过他亦好奇这天下第一名门面对此情此景会如何抉择,又是否能想出两全之举。
胡鸢年纪还小,四处张望,见对面上来一行人,皆着银纹青袍,个个英姿勃发。
“诶!是你们岐山弟子呢!”
她眼睛亮,很快发现他们佩着岐山令牌,拍了拍李渡。
李渡悸然,心想这云胡堡人怎都爱拍人肩膀,但当他顺其视线看去时,面色顿时一僵。
青袍中恰有一位腰配双刀的男子。
他耳力着实好,隔着老远,依旧捕捉到了胡鸢口中岐山弟子四字,朝这边一瞥。
很快走来。
阿泽见李渡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心下了然,朝那位未见其人,先闻其恶的混货看去。
人模人样,不值得注意,不过他腰间配的双刀,窄刃宽背,刀身流畅,不可多得,锃亮得能照见路人的影子,可见主人对其爱护有加。
“你怎么在这?”
那人走路生风,冷漠扫视他们一行。
“你能在这儿,我为什么不能?”李渡直视怼了回去。
那人似乎未预料到他会出言不逊,一挑眉,神色微愠:“怎么,亥字房的人出去走了一趟,便觉得自己长本事了?”
“你——”
李渡方才找回的气势一溜烟不见。
胡不归虽五大三粗,但颇有心思,为缓解紧张,轻咳一声,堆着笑意自报家门。
那人这才注意到他,拱了拱手。
他只得干笑着沉默了下去,胡鸢本见人少年才俊,心中有些少女的荡漾,这下对他的好感更荡然无存。
这时,人群隐隐有躁动之势。
原是一众最有威望的正派前来,衣冠楚楚,气度非凡,惹得众人探头。
“那僧袍前辈一派仙风道骨,想必就是普寺的含虚大师了吧。”
“没错。”同行又看向他身旁几位黄衫人呼:“没想到仙亭宫也派人来了!派的还是春华剑宗的得意弟子,果真是英雄出我辈啊!”
“你看那人,穿着岐山不断烟罗,莫不就是剑湖踏风那位?”
一人似看到了什么奇异之景。
“就是他!我拜访岐山时有幸见过一面,他就是剑湖踏风薛汝萍!”
谈及此人时,大伙最为激动。
毕竟少年英才总最能激起人们内心的凌云壮志。
她在李渡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他便是其师,也是岐山沧海一脉当世难遇的练武奇才,相传十五岁时便已将沧海扶风练至炉火纯青,十七岁参加仙亭会武拔得头筹,乘风而行,扶摇直上,能取剑湖七莲而不起一丝涟漪,得来剑湖踏风的名号。
她一眼便见那最年轻的青袍男子,一时有些惊讶,多数苦修者都有少年白头的毛病,此人则不然,发色墨华,容颜清俊,看上去弱冠年纪,眉宇间已如得道者般风过深潭,波澜不惊。
且长身玉立,仪表雅正,颇有风范。
她愈加怀疑李渡的身份,却见人喜色溢于言表。
薛汝萍很快注意到了后辈,与同道拱手,向人借路走来。
毫无窘迫之相,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当然,众人也在下意识为其让出一条道来。
“师父!”
“师叔。”与李渡争吵者亦收起情绪,恭敬行礼。
薛汝萍向他们点头致意,一派祥和,又被徒弟拉着寒暄不迭。
当真是一副好脾性。
胡不归等人倒显得见外了,但他着实没想到自己精心寻找的目标竟是此人弟子。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在下云胡堡胡不归,久仰前辈大名。”他于今日第三次自报家门,还特意拉来师妹,毕竟这样的大人物可不常见,胡鸢愣了一会,也微红着脸行礼。
“原是游山先生门下,幸会。”薛汝萍以礼回之,这让他们受宠若惊,不由叹,这才是岐山骄子该有的举止,贵而不骄,雅正大方。
这下唯有阿泽的身份成谜,薛汝萍一早留意:“这位姑娘是?”
“呃——”
李渡不知所云,阿泽扫过这不成器之人,看来今日这一声师父,师祖是免不了了。
“弟子褚泽,见过师祖。”
她厚着脸皮朝人拱手,语若平地惊雷,闻者沉静碎了一地。
李渡那死对头直接将不可思议写在脸上,而云胡堡一伙也是愣了许久。
反倒是薛汝萍一贯云淡风轻:“你——是李渡的弟子?”
“是。”她不管人神情僵硬,低眉回。
其实,若视她为众芳流的徒弟,这位薛汝萍就得喊她师叔了。
岐山拈花一派早有没落之势,门第稀零,而沧海一派则广集门徒,故同龄弟子之间,拈花派的辈分大多高于沧海派,薛汝萍以其卓越天资而为例外,因此李渡亦然,这大概也是他被人针对的原因之一。
“对!”李渡反应过来:“弟子此次来积玉山遇上阿泽,与她有缘,恰好她亦敬仰岐山,我便自作主张将她收入门下,我记得您说过,岐山弟子入门三年便可收徒,对吧?”
薛汝萍静看他们片刻,竟没有多问,只向她道:“既入了我岐山,此事了后便随李渡一同回去,再补拜师之礼。”
“是。”她想此人思虑真是长远。
一番交谈下来逼近正午,晴空亦有烦人之处。
这处乃进长清的门户,玉柱青匾,古朴威仪,崖上生有一棵迎客松,万古长青。
故名松风台。
此时松下已聚集了不少避日群众,饥渴交加,不免抱怨。
“要我看,这长清着实没什么担当,我们在此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个说话的主儿。”
有人口干舌燥,见不远处停着一辆草棚牛车。
小倌素衣,挑了个有风有荫的好位置,悠闲地扇着斗笠,车前竟排起了买酒的长队。
“喂!那位贩酒客!可否将酒分我一口?”
凉酒勾的他口水直流,奈何身无分文,更觉不解气:
“这日头晒人,长清门里那帮杂碎是要将我等渴死,什么狗屁天下第一门派!”
此话引得大伙惊哗。
然那年轻的贩酒郎却朝他勾了勾嘴角,随手一舀,便是一筒晶莹。
“冲着兄台这番话,酒送与你了。”
大汉未细想,惊喜接过,囫囵畅饮。
旁人羡慕,更懂了他的意思,眼冒精光。
于是一人率先喊话:“去他爷的长清门,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小爷我改天就放火烧了太清殿!”
这话比方才还狠,他又话锋一转:“小兄弟,能否也赠我口酒喝?”
人笑了笑,也不说话,竟真毫不吝啬地取酒扔进人怀里。
“痛快!”那人掀盖牛饮。
一时,松风台上恶言咒骂此起彼伏,义云大会变成了伐清大会。
游侠散客,无亲无故,浪迹江湖,本就是一群为了酒能豁出命去的人。
况且,长清是不会因为这些口舌之快对他们穷追不舍的。
太清殿。
长清有五宗长老,除去掌门纪玉华,主事者唯魏弃与万虹二位而已。
此刻皆坐在大殿之上,脸色并不好看。
站在他们的立场,长清之举绝无半分问题,能够引起这般轰动,背地怕是有人操纵。
很快,殿外弟子匆匆前来。
“二位长老,外边那群人按耐不住了,都……”
他将头埋得极低,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都怎样?”万长老最不喜吞吞吐吐之人,她本就长了副严肃面孔,生气起来,威仪丝毫不输一旁正襟危坐的魏弃。
“他们纷纷口出秽言,将我门骂的极其不堪!”
“真是一群狐鼠之辈。”她轻蔑一哼,可惜门派要在江湖上立名,管你是千年根基还是武学绝世,偏偏会被这蚍蜉之势左右几分。
魏弃似乎没料到形势会一发不可收拾,一双半白的眉本就习惯皱着,如今更是快要连到眉心。
“含虚大师他们可来了?”
“回长老,普寺一行刚刚赶到松风台。”
他心中才一松,吩咐一旁蓝衫人:“既然如此,纪殊,你带上那件东西,前去恭请远客。”
“是。”
纪殊已在此等候多时,以往年轻一辈中都是魏弃长徒沈寂主事,而今沈寂受伤,魏弃也不知为何对他生了些嫌隙,于是便事事交由他打理,恰合他心意。
“切记,长清之事还轮不到那群宵小插手。”万长老最后提醒。
他应声,心想,这一点师父倒与自己不谋而合。
万年松下的一番喧闹让不少门派弟子也仰颈相望。
阿泽一行碍于有薛汝萍这尊大神坐镇,自然不能前去一探。
但那卖酒客很快空了酒桶,热闹也看够了,驾车穿过人群,打算在追究者赶来前下山去。
他带着斗笠,从半脸轮廓和潇洒坐姿看出,是个年轻人。
众人都猜想这胆大包天者与长清到底有何等仇怨。
唯有一得酒者一脸满足地问:“小兄弟,你酒不错,是山下哪家酒铺的?”
那人听闻惺惺相惜:“洪老儿好眼力,不过这酒,可不好买。”
说罢,还提了提手中仅剩的一坛。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朝那开口的酒馋看去。
花甲之年,褴衫蓬发,狂草须挂白酒星,极为邋遢。
但江湖中,这般不修边幅的老头,要么真的疯癫,要么便有些真本事了。
恰巧,阿泽见识过此人的本事,她盯着他,目光一动。
这洪老儿人称醉缸白骨,是江湖中颇有名声的酒痴,向来是个爱凑热闹的,更喜替酒馆坐镇以此解馋,也有酒家说他偷酒,奈何敢怒不敢言。
大伙这才惊觉,方才骂得最狠的,可不就是他么?
洪老儿没想到人只消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皮包骨的脸上闪过惊讶,随即盯着他手中酒哈哈道:“小儿既叫出老朽名号,是要将另一坛也送与我?”
“非也。我既赠了一坛与你这无耻老儿,最后一坛——”
人只摆摆手,闲闲扫视过虎视眈眈者,眼神最终与阿泽交汇一刹。
“自然是要给漂亮姑娘的。”
他将酒抛来,边走边笑道。
阿泽恰见那笠下一双笑意飞扬的眼睛眨了眨,亦冷淡勾唇,抬手接住那明晃晃的酒坛。
引起一片轩然。
唯有李渡一怔,悄悄扯她袖,递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这闹事狂徒,岂非留守客栈的徐斜行?
那洪老儿气从心生,可惜不等他骂,人已遥遥而去。
这下,众人齐齐转头,欲一探这漂亮姑娘到底怎么个漂亮法。
一抹挺拔的阴影将她遮住。
她抬眸一看,眼前背影清皎,正是薛汝萍。
闲人见姑娘是岐山弟子,都不敢再望。
她却怔了怔,仿佛旧忆的滚风一经他身,便化作沉稳的清凉向她拂过,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人,忽觉他藏着三分似曾相识的风仪,晃了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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