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
那人速度依旧快的惊人,阿泽一路循出长清,始终不见影,以致自己都怀疑起来。
好在傍晚下过一场小雨,土地松软,月色下依稀可见几个浅印。
她目色一亮,紧追不舍,两人一前一后,终停在无名之地。
四周林嶂遮天蔽日,难怪无数人翻空积玉山,也未找到他半点踪迹。
“你敢追我?”
他一身藏青麻袍,半束粗发,虽两鬓斑白,目光却淬毒一般尖利。
她面上一紧,还不及开口,已被一狠绝无常的掌力袭击。
迅速跃上树梢,这才发现不过几个山头前就是她待过数日的翡石村。
她见人钻入一处深不见里的石窟,很快拔出半生,刺人后背。
还未触及,人便敏锐回身,丝毫不顾及半生锋利,一掌打在她剑身之上。
那招果然没有伤他。
反是她持剑的手麻了一瞬。
两人交锋,他却迟迟没有拔出腰刀,显然是觉得,她还没有让他拔刀的实力。
她眼神冰冷,迎面连击。
知人狂傲,便故意露拙,引其上钩,再变换招式千刺百挑,终于在人臂上划出一道不浅的血路。
那人不得已捂了捂,她便昂首乘胜追击,眉眼间尽是沉着,直到逼得他抽身祭刀。
宽刀薄刃,金柄绿喉,与长生窃贼所配极为相似。
同门无疑。
她来不及细想,见其终于收起轻蔑,手中力道再重三分。
那人与刀相伴已久,早已是化一的境界,持之有如神助,连身形速度都迅捷不少,挥刀连成残影。
实乃下山以来最难缠的对手。
她渐感吃力,却不认输,似乎从不知累,更不怕死,分明弱势,剑的速度却还能一快再快,眼中锋芒更是一盛再盛。
那人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是连番惊讶。
不过拖延时间。
他眼神阴毒,终以全力挥刀。
那力度穿山破海,直接将她碾压,她双手震痛,双膝欲碎,如陷地狱,却还是不肯松剑。
只因尝过这样的教训。
那人吃惊明显,持刀转锋一扬,她终支撑不住,半生脱手,人亦被这强大的力道逼得失了重心后退。
下肢虚痛似骨裂,后背重重撞上一物。
将要跪倒的身体竟被人箍稳。
将闭不闭的眼眸一扫,只见这危时之力的来源竟是一剑。
色如雪,玉琢龙,暗夜下清光栩栩,入她眸长虹熠熠。
她混沌的脑中铮然一下,是她曾梦寐以求的宝剑,长生!
“卞玉?”
她惊怔不已,目光触及来者玉面清颜,隐忍的眼中瞳孔骤缩。
不知何来的力气远离数步,右手却如被刀剐,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流血了。”
卞玉只拾回她的半生剑,表情清淡。
她这才见右腕上鲜血已流成了河,许是经脉受损,她毫无察觉。
试图转动,却感觉整只手都注了铅一般,全然使不上力。
“多谢。”
她左手接剑,仍记挂着逃去之人,抓紧道:“那人是窃贼同伙,莫让他跑了。”
卞玉默默点头,只将一纸折成梨花形状的密信拆开给她,这才入洞。
她松了口气,是观鹤的信。
正浏览过,不远处传来凉凉的欸叹:“这世间不怕死的人极多,不怕痛的却少见,你可是两样都占了。”
她循声望去,声音来自徐斜行,他斜倚在洞口,发丝凌乱,衣衫也划破了不少口子。
“剑湖踏风已去洞内守株待兔,你说他们二人不会打起来罢?” 他快步走近,不由分说抚上她右臂。
钻心的疼。
她冷嘶一声,打去人手,起指解开事先封住的肩上经络,以免血脉逆流。
“卞玉来了,你若不想死,切莫现身。”
洞内打斗因忽然出现的卞玉走向激烈。
他出剑如龙,招招玄妙,修为并不在薛汝萍之下,甚至让他心生赞叹。
二人既有同样的敌人,此刻便站在一条船上。
很快,势头再猛的人也被逼落了下风。
薛汝萍本有意留之一命,谁知卞玉杀意凌厉,挽剑直刺人心。
“手下留情!”
“住手!”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他望向姗姗来迟者,正是一晚上不见人影的阿泽。
经她遏止,卞玉只是横剑抵在黑袍人脖间。
“阁下好计谋,一下算计了长清三宗与天下这么多门派,更是连不夜门也不放过,他们如今怕相斗正欢,只是不知,积玉山年前至今的一桩桩滔天杀戮,你可敢认罪?”
她缓缓开口。
岂料人哈哈大笑。
“滔天罪孽?”他手中瞬间多出几根银针,抵着脖子向上一挑,待长生剑偏离两分,自己趁机滚了出去。
再一看时,他已站在高处悬架上,拂袖燃灯,身后漆黑乍灭,十多具风干的暗黑骨架垂挂若林,只剩枯燥长发随风飘荡,诡异无比。
“你们且睁眼看看,我是残杀无辜,还是替天行道?”
几人皆被眼前之景吓了一跳。
“山野村夫,愚昧歹毒,竟相信以少女祭天便能求得山神庇佑,富贵满堂。”他眼中放出华彩,显然对今夜敌局十分满意,连声音都陡然提高:“如此之众,替我试毒,正是还清他们罪孽的好机会!”
“一字一言冠冕堂皇,粉饰野心,何其虚伪?”
薛汝萍锐利揭穿其诡辩。
“要说虚伪,三宗怕是更胜一筹吧?”他对此番讨伐并不恼怒,反嗤笑道:“当年谢鬼之乱,当真是将你们这群正道子弟的虚伪嘴脸撕个稀烂,可惜啊,不过六载,尘烟俱灭。”
静默中,唯有阿泽轻寒地笑了声。
他们眼中的一场江湖纷争,对有些人来说,却是炙火,是硝烟,更是永难消磨的梦魇和执念。
世人皆可忘记,但不代表没有人会记得。
“阁下何必扯这些前尘往事来哄骗小儿,你既景仰谢秀,不如同我们讲讲你的宏图大业?”她晃神片刻,于纷乱中讲至关键之处:“又或者,你是如何以屠村行径混淆视听,让自己成为谢秀第二?”
“潜心十六载,如今功名成,尔等知道的未免太晚了些。”那人眼中透着痴迷,阴阴笑起,沉醉在自己一手营造的美梦之中:“也罢,你们也该知道了,当年谢秀种下世间第一枚阳子蛊,而今数年春秋,终让我参透了阴母衍生之法。谢秀未完的事业,我来替他完成!”
他仰天长啸,让在场人无不生寒。
六年前,谢秀凭借黄泉蛊鬼道术,得惊绝之力,不死之身,对抗三宗,虽耸人听闻,但数年来,黄泉蛊依旧是正道所不容所心惧的唯一梦魇。
而若此蛊二分阴阳,生生不息的消息一露,又将在江湖唤起何等腥风血雨!
而长清久久未破此案,显然另有隐情。
薛汝萍紧盯着那人,眼中的惊异逐渐化为深思。
“如此大业将成,阁下怎么连自己名讳也不敢说出口,难不成出身没落?”
阿泽再次出言,声音在这空旷的洞内异常响亮。
“张狂小儿!”此话像是触及那人痛处,他手中银针如毒蛇反击,却被一剑银光尽数弹飞。
阿泽扫过那刺入石壁却无半分弯折的寒银之物,步步接近:
“锁魂针,仙人心,鲜于穆氏数十七年前好歹是药宗世家,显赫之门,家主穆夔却因进献假药,谋害天子之名,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那人听闻眼中蹦出星火,然她并无闭口之意。
“旧时风光,如今没落,以致后人颠沛流落,不思复兴,亦无替先人沉冤昭雪之意,反而背弃医旨,为祸江湖,实在令人唏嘘。”
“你说是不是,少宗主,穆澜?”
听闻最后一句,那人居高临下望来的眼中阴霾笼罩:“小姑娘,你以为猜出我的身份,我便会怒火中烧,露了破绽,给你们可乘之机?”
“可不可乘,试了才知道。”她笑永远不及微微弯起的眼角,凝着惯有的冷意,人早已不知不觉接近那通天井架,而今半生一个飞劈,本就潮朽的木楼轰然倾塌。
她迅速退避,见穆澜猝不及防跌落高地,而薛汝萍足够默契,飞身迎去。
打斗不休。
她奈何手臂阵痛,难以上前助人一臂之力,观战亦不放过任何细节,毕竟这样高手的过招,其间所得远胜过一人苦练。
穆澜受伤,手中之刀快了三分,却也乱了三分,再加上薛汝萍武学天赋极高,虽不使利器,也可将其招法拆解一二,化为己用。
然他们皆未想到,他还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就在倒塌的残架尽头,便是一条隐秘深长的隧道。
“尔等与其自寻死路,不如去讨伐那道貌岸然的魏弃,仙人心在手又如何?竟敢替黄泉蛊主续命,用你们正道的话来说,不是助纣为虐又是什么?”
他提眉冷笑,终于拿出装有活人心的冰盅,若想玉石俱焚,只需将之掐碎,复苏之蛊便会入体。
一入黄泉成恶鬼,百命铺路难回头。
六年前的济世山庄,趁乱吞噬黄泉蛊的长清弃徒一时发作,满庄宾客,无一存活。
但他不舍,也料到他们不敢对他相逼,于是,见几人束手无策的模样,他又笑了起来,笑声放肆,带着一种非人的疯狂。
千般算计,能奈我何?
然乐极生悲乃是常理,当他狰狞的笑声在这矿洞中戛然而止时,阿泽反倒没那么惊讶。
她见一把利刃从人胸口穿出,刀尖滴落温热的心头血,锃亮的刀身则倒映出穆澜来不及退去的张扬。
他闷声靠倒在来人的身上,仰首却并不诧异,反露出一丝如愿以偿的笑意。
那人又向前捅了捅匕首,一只手环着他的脖颈,似要给他个痛快。
穆澜口中鲜血喷涌,人亦侧过头,在身后人耳边说了什么。
很快,头便如断线木偶歪至一旁。
“今日这出戏演的甚好,只可惜我没能早点来。”
那人并不在意鲜血溅面,拿走黄泉蛊盅,踏过穆澜尸首,露出全貌来。
华服上绽开深紫的花纹,神情淡漠至极。
面对这突然出现的紫衣人,几人神色多少有些异样。
唯有阿泽出言如箭。
“不夜门的戏也很精彩,正邪相争,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穆骞迟亦被人所骗,与长清诸派缠斗,损伤必然不小,再听他方才那番话,故作轻松,皆是藏不住的怒意。
果然,他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一遍,见她手臂挂伤,竟笑了起来,理了理衣袖,慢条斯理道:“可惜了一身持剑的好本领,不如跟着我,或能找到治好你手臂的方法。”
她下意识握了握拳,仍有痛感,但心中并不沉重。
其实在破釜沉舟之前,她已封住右臂重要经脉,这般接招才不至于废了整只手。
见她没有回应,穆骞迟沉了沉嘴角,又低头将穆澜的刀拾起,很快落下一句:“不和你们玩了。”
消失在漆黑的甬道之中。
薛汝萍也一道追去,但她知道,那人既能如此从容,必也留了后路。
只是,他是如何追到此地的呢?
她凝眉沉思。
一直不动声色的卞玉一副要将她拉去兴师问罪的架势。
“小泽,同我下山,有事交代。”
她知该来的总归要来,但却未动。
显然是无声的抵抗。
二人对峙片刻,还是他妥协:“明日之前,我和观鹤等你。”
“是。”她眼中闪过得逞之色,来不及向人拱手恭送,他的背影已绝尘而去。
洞内寂静,不分时辰。
“眼下尘埃落定,你真有借势直上青云的机会了。”徐斜行慢悠悠前来,他对自己的性命还是谨慎。
阿泽瞥其一眼,静静道:“此处没有功劳。”
她目之所及,罪恶而已。
徐斜行眼中幽静。
看上去冷淡的,总是心软,而常挂笑面,往往心里难起波澜。
恰逢追逐无望的薛汝萍回至洞内,他再忍不住发挥自己健谈的个性,整理衣冠向人抱拳。
死人之地,仍笑得和煦:“久仰剑湖踏风威名,在下姓徐,徐斜行。”
他天生一副让人如沐春风的相貌,薛汝萍又向来温雅,两人颔首致意,虽无桃园清酒,却有众多见证。
算是结识。
“我等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做吧?”他背靠岩壁,眼望废墟。
话语间已然踏上。
他挥匕首割断绳索,又毫不顾忌地将尸体扛上肩,朝他们看来。
“二位,收尸如何?”
夜去矣,日出如浪,将一方浩瀚苍穹冲刷得过分澄净。
三人顺着废弃的矿山缆索抵达最高处,才发现困住他们一夜之处形似飞燕。
竖有石碑,玉燕洞。
一夜精疲力竭,阿泽却不喜休息,伫立燕首,眺望远方横亘若鬼爪的阴山,有金阳相照,那处江湖人无不畏惧的邪地,也不过自然的鬼斧神工。
甚至不如脚下阴风窜动的深穴渗人。
“这是我在酉中所见,最美的日出。”徐斜行懒懒伸展双臂,在草地躺了下来。
“日出虽美,下山之路,道阻且长。”她想此刻长清门内只怕乱成一团。
思索下山捷径。
将要动步,谁料身旁一向雅正的薛汝萍也坐了下来,天青的长衫随风摆动,像是晨时清雾荡漾的碧波。
“秋寒露重,等日头高些再行路为好。”
她挑了挑眉,徐斜行也朗朗笑了两声,称赞剑湖踏风有理,却又贬她:“阿泽姑娘,你才多大年纪,美景在前,偏思困顿,心事重的像个老太婆似的。”
她皱眉欲斥人,左袖被一股力往下拉,只好就势盘坐。
秋草蓬松,的确舒适。
回头正是某人那一张有些欠揍的笑脸,可是伸手不打笑面人。
阿泽从来觉得,他是个矛盾的人。
徐斜行随意揪了根草絮把玩,同他们聊天说地:“话说二位皆是何年纪?”
“管你何事?”她冷眼瞥人。
“这么凶,莫不是属母老虎的吧?”徐斜行佯装惊叹:“在下是乙卯年生人。”
“己未。”
阿泽默默听之,心里冷笑,不过是披着兔子皮的狼。
一旁薛汝萍客气回人:“癸丑之年。”
她听闻看去一眼,向来被人沉稳所惑,原来名起江湖,剑湖踏风也不过弱冠年岁,真是天纵奇才。
正想着,身后搭来一只云袖,徐斜行笑得散漫:“哦?这么说来,我们三人皆是吃草的,只可惜生在这江湖之上,难呐……”
他摇头叹息。
阿泽并不适宜人的靠近,正要起身,眼前提来一只草穗结的垂耳绵羊,虽然粗糙却栩栩如生,散发出新鲜的青草气息。
而一只同薛汝萍生肖相同的青牛,亦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相识一场,送二位了。”徐斜行朝她眨眨眼,率先站了起来。
此时秋阳高照,是时候离开这阴森之地了。
“走吧。”薛汝萍也起身。
她这次跟在最后,回望了一眼此处风景,心绪渐平。
若阴谋只藏于暗夜,待天日升起,一切都将迎来光明,可即便朝阳满身,却也晒不去他们身上的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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