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蚰蜒潭的二人,面色渐渐凝重。
“你的伤——”
阿泽见人手臂淌青黑之血。
“不用担心。”薛汝萍只掩入袖中:“赛前辈在我来时,赠了他研制的清毒丸。”
她这才松了口气,望着人飘逸的青衣浸满浓色,忽道:“剑湖踏风,你需要一把剑。”
他有超越世上许多人的天资,要想持刀剑,也不会落于人后。
若他有剑,今日,更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薛汝萍却向她微笑:“我练世间至轻,要做到这一点,刀剑不可佩,杀心不可有。”
她这才发觉,还从未见过他手沾腥。
想起遗落在山下的半生,那剑也不宜沾血,可下山不足半年,血拭了一层又一层。
恍然发觉,难道这短短时间里,她已习惯了拿剑?
“太平盛世,剑或许可以是道心,可萧条乱世,这不是杀心,这是求生之心。”
薛汝萍道:“道心杀心,皆在人心,生念魔念,不过一念,你说得对,只是我却还没达到那样的境界。”
人皆凡尘,有时,远离,未尝不是一种吃力却有效的坚守。
“你未到,我不到装到,真是半斤对八两。”阿泽无奈一叹,说起正事:“可有办法给山下传信?”
按殷红妆所言,他们当务之急是通知山下各派,这场清剿不夜门的行动,本就是穆骞迟的圈套。
薛汝萍却少见地沉面摇头:“自昨日起,不夜已然封山闭道,如临大敌了。”
她亦能想到,迟疑片刻,还是出口:“我有一件事一直没告诉你。”
他停步聆听。
“先前在长清时,我跟踪过沈寂,见他与一西疆女子深夜见面。”她如实道来,不夜山难进更难出,如今二人皆在山上,要想报信,需得有人相助。
“西疆女子?”他眉目一紧,原来之前沈寂对某些事三缄其口,还有此隐情:“她在不夜山?”
她点头:“此人曾盗取我家一样救命良药,若我没猜错,已经给重伤的沈寂服下了。”
薛汝萍凝眉,怪不得。
“她与沈寂必有联系,你想借她之手向诸门传信?”他猜到她的意图。
两人别无他法,只能试之。
又回噬月井。
她取出一直带着的鬼头铃铛,加上强烈迷香七日倒,打算用此一试。
趁着换岗的功夫,她撂倒一人,换好守夜人乌纱,暗暗催动迷香,走入包围圈中。
“诶——站住!”
不夜卫立刻拔刀上前,可惜不过靠近一分,脑子眩晕,不省人事。
其余同门见状,立刻警惕围堵,然在这强大迷香的催发下,一浪又一浪地陷入死寂。
此处本就远离不夜中心,一时之间无人发现。
她于高处转身,扫过那倒成一片的黑影,挥剑推倒四下未燃的火油。
再抬脚勾过一旁火把,作势要将他们烧成灰烬。
风过火起,燃油滴落,化作四溅的火星,碰上昏迷之人,他们却无甚反应。
她脸映着熊熊火光,异常冰冷,就在火把要碰上人身之际,那横七竖八的不夜卫中竟有一人忽地窜起,也不顾弟兄,逃向黑暗。
她眼一眯,火把就势丢至远处溪涧,并未疾追。
薛汝萍是何等人,等她前去,猎物已被点穴,难以动弹。
“一路追我至此,还真是锲而不舍。”那人虽一副男子模样,出口却柔媚撩人,眼睛深邃。
“我若要抓你,你应当出不了长青庙。”她回之一笑。
那人一怔,想起当日仓皇而逃之景,那竹林阵法不知因何变化,最后竟让她误打误撞逃了出去。
“得罪了。”薛汝萍将人唤回神,摘下面具,开门见山:“姑娘既认识沈师兄,想必也知道我是谁。”
“剑湖踏风。”那人露出明显的惊讶来:“你们想做什么?”
“来找姑娘实属迫不得已,事关重大,还请听我一言。”薛汝萍言简意赅,十分恳切:“穆骞迟假借黄泉蛊一事引诱长清诸门上山,设下圈套,如今必须有人传信通知山下,故请姑娘帮忙。”
若抛开立场,阿泽不得不承认,他长了一副让人深信不疑的可靠相貌。
女子陷入沉思,但扫过她时,眼中警惕明显。
“你盗走之物都已给沈寂服了去,我纵杀他,也寻不回来了。”她语气冷淡。
女子面色这才缓和,从怀中拿出一柱紫烟点燃,缭绕之后,一只紫羽黑鸟便闻香停在她指尖。
上面绑着纸条,她取下一看,眉心皱起。
“怎么了?”薛汝萍问。
“沈寂说各路门派已在城内会合完毕,明晚子时——”女子顿了顿,抬头看向二人:“围剿不夜门。”
“时间紧张。”
阿泽望向远处的火光,不自觉心惊一刹,转头道:“能否在信中添上一句,留不夜门白羽性命。”
女子看了眼薛汝萍,见他点头,这才答应。
陵川城——
小蝶望着太师椅上的猴人张,昏昏欲睡。
“当家?”
一个贼眉鼠眼的手下轻步上楼,在人耳边小声道:“还差三个,人就齐啦。”
猴人张猛地睁眼,恼怒道:“那就去把剩下三个一同捉来!”
手下抖了抖跪下:“今日各路门派在福来客栈聚头,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想动手脚难如登天……”
不远处飞来一只血鹰,猴人张将其招来,鹰爪上的纸条轻轻一拨,看后碾成粉末。
窗外一群步履稳健的人行过,他眯着眼讽刺:“你瞧瞧这些名门弟子,走个路都这么像样,什么闲事都要插上一脚。”
“一群蠢货,今夜等着受死吧。”
发呆的小蝶因此回神,眼中滞了一滞,立刻上前安抚:“大王别生气,小蝶去给你抓这最后三人。”
猴人张嗤笑:“你怎么抓?”
他不屑地瞥了眼瑟瑟发抖之人:“先前我也抓了好几个呢,就我站那儿一哭,那些装模做样的弟子们都巴不得把我领回家,像他们这般硬来是没用的。”
猴人张见他胸有成足,神情莫测:“那你去,带几个手下,给我抓漏的回来。”
“小蝶决不辜负您的期望。” 他眼中透着神采。
转身之际,猴人张将他叫住。
“小蝶啊——”
“今天未时,记得回来。不然的话,可别怪大王拿你充数了。”
小蝶一怔,呵呵应了声,背后却升起寒意,像是万千小虫在爬。
他将猴人张的人分去各处,自己也在街上一阵巡逻。
胸膛内自离开起就一直猛跳,待望见天际一团不断壮大压顶的乌云,逃离的**前所未有的强烈。
恍惚一阵,他下定决心,将方才的消息传给那个叫李渡的弟子,就拍拍袖子走人。
这样安慰自己,他终于平静些许,却对远处一道死盯着他的黄影毫无察觉。
等拐进一空荡巷子,背后忽被谁重重踹了一脚。
他踉跄向前,撞在墙上,迷糊看见一袭黄衣似秋,声音明艳张扬。
“你个小骗子,终于被我给逮到了!”
温薄望他蜷成一团,丝毫不觉怜悯,然刚想揪人衣领,一把古朴长刀横在她眼前,将她逼退。
紧接着,李渡冲了出来。
“你没事吧?”
温薄与来人打了几招,渐有颓势,于是皱眉瞪着他:“你干嘛护着这个小骗子?”
李渡只顾替小蝶顺气,却被人推开。
“你们岐山也太差劲了,就这样的手段还来保护我?”小蝶冷面讽刺。
方才那一脚,可是痛惨了他。
“实在对不住!是我不好。”李渡向来不吝承认失误,又见人素衣背后的黑脚印尤为明显,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来:“向你赔罪!”
小蝶目瞪口呆,一把抓过,心想被多踢几脚也心甘情愿,嘴上却道:“算你识相。”
“喂!你疯了吧,还给钱给他?”温薄纵使被刀架在脖子上,依旧不忘训斥。
“你懂什么!”李渡没好气回。
“好了。我有重要的事跟你们说。”小蝶想起此行目的,毫不拖泥带水:“猴人张早上收到一封不夜门传来的密信——”
“写了什么?”他着急问。
“我不知道,但他好像很高兴,话里的意思是你们这些正道上了山,就别想下去。”小蝶语气不觉凝重。
李渡一惊,今夜他们欲齐攻不夜崖,此事事关重大,需得立刻禀报。
“还有,我不能再回去了,猴人张那边抓了很多人,打算下午送上山去,还差三个,他说找不到人,回去就拿我顶数。”小蝶声音已掩饰不住惧意:“你们赶紧送我离开!”
李渡与李三皆皱眉,唯温薄听得云里雾里。
“你们——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李渡示意人将刀放下:“看在寒山君的名声上,我劝你一句,别瞎凑什么热闹,赶紧回侯门去!”
“你——”
“你们有完没完,到底送不送我出城?”小蝶脸藏在阴影中,烦躁起来。
“送送送,我们岐山一向言出必行!”李渡扭头,从怀中掏出薛汝萍交予他的一本秘笈:“喏,你要的东西。师父还说,若是你愿意,可以随我们回去。”
小蝶一瞬振奋,眼冒精光,翻看两页,确实是极好的功法。
但比起那约束的宗门弟子,他更想潇潇洒洒走江湖,于是抱胸:“我不稀罕。”
“没眼光的家伙!”李渡怼。
一旁沉默半天的李三终于开口:“你去福来客栈,我送他出城。”
“诶——”
李渡见人拉起小蝶就走,匆忙将其制止:“他们在城西想必已经开始整顿了,你脚步快,赶紧回去传消息,此处离东城门近的很,我来护送他。”
李三目中一闪,他能想到此处,比起曾经,确实心细不少。
小蝶却拒绝:“不行!你武功还不如我,怎么送我出城?”
李渡哑然,沉默半晌,温薄看不下去了:“你们别推来推去了,我和他送你出城,可以了吧?”
“谁知你是想护我,还是想杀我?”小蝶冷笑一声。
“这家伙信我小舅,我便信他师父,剑湖踏风!”温薄仰头,已然听出二三意思来:“别磨蹭了,我堂堂侯门大小姐,小舅可是闻名江湖的寒山君,不至于揪着你个小骗子不放!”
福来客栈。
薛帷拈着纸条,一向英凛的眉目皱了起来。
“师兄,长清那边似在争吵。”有弟子前来通报。
“为何?”
“他们有意遮掩,并不想让其他门派知道。”
“走。”
如今此处住下皆是门派弟子,他们并不介意行踪有所暴露,因为伐恶之举乃顺应天道,应当让江湖人知道,他们各自的家族,曾经有过此等壮举。
“你在开什么玩笑,眼下各派齐聚一堂,皆等着今晚攻上不夜崖,你现在出去说不能行动,不是让他们看长清的笑话么?”纪殊目中燃着怒火,朝沈寂质问。
“时局变化非我能掌握,不夜门此番临危不动,只怕已埋好了圈套,等待我们自投罗网。”沈寂不能暴露传信之人,但也清楚,自己只怕难阻万人杀心。
纪殊冷哼:“别跟我扯这些道理,明眼人都知道不夜门绝不会坐以待毙,各派云集,势力之大任他们使什么招数也不能逃过此劫!”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不夜门若是打着玉石俱焚的算盘,届时我们必损失惨重!”沈寂决绝。
纪殊正欲回击,薛帷破门而入。
“我岐山,同意沈寂的看法。”他定然道,身后跟着岐山派,气势十足:“我已收到线人密报,不夜确实设有埋伏,今夜围剿之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薛帷顾不得争执二人的诧异,薛汝萍命他守好岐山弟子,这样的责任,他必须表明,自己担得起。
“箭还需射,只看我等如何排兵布阵。”
黑云压城。
李渡三人一路避开猴人张的暗哨,本就要出了城去,小蝶却又停下脚步。
“怎么了?”他匆忙问。
“你们等我片刻,我马上回来。”小蝶像是想起什么,拔腿跑向不远处一家铺子,过了片刻才揣着一条长长的包袱出来。
看模样,布里包的,是把长剑。
三人皆精神紧张,并未多言,等到了郊外,周围草木渐密,李渡才瞥了眼人怀中之物。
“传家宝啊?”
“关你屁事!”小蝶没好气回,三人停在一处分岔路口。
朝北走,便是不夜山。
他扫过远处一片灰岚,指了指另一边:“你们把我送到东郊码头,就可以走了。”
“没问题。”李渡应。
三人奔东去,身后却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小蝶,往哪儿走啊?”
猴人张坐在四人抬的高椅上,眼睛像是两颗黑溜溜的棋子,深望不远处匆匆三人。
小蝶只觉背上忽生寒刺,整个人控制不住哆嗦一阵,立刻撒腿狂奔起来。
猴人张一笑,轻轻拂手,草木荒芜的沙地掀起一阵黄风。
温薄眼疾手快,一手揽袖挡住风沙,一手将扑倒在地的小蝶扶起,三人紧紧靠在一起,抵御袭击。
“你们俩先走,我来对付这小老头。”她朝身旁两人喊,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青鸾烈鞭。
那鞭子带劲,直接卷飞一个抬轿人。
高椅失去平衡,猴人张便一跃而起,直接飞到温薄面前。
他腰间也系着根麻鞭,此次抽下,鞭却似刚剑一般击去。
温薄后倾躲过,却见身后二人均未离开,喝道:“愣着干嘛,要么走要么过来帮忙啊!”
李渡一把将小蝶推远:“你快走!”
说着,拿起腰间长剑,也加入了打斗。
小蝶面上闪过犹疑的神色,最终还是一狠,转身奔向远方,很快没了踪影。
他手中紧紧握着阿泽那日藏在山石下的半生剑,借机偷跑回去取来,本想着等自己安全了再把剑交给李渡,让他带上不夜门,如今只怕不行了。
不知道她还活着么?小蝶心底不断重复这个问题,越跑越快,忽觉身后咻的一声,一把长剑赫然插在了离他不远的地面上。
是李渡的剑!
该死!这两人有什么用!
他脑中最先闪过谩骂,紧接着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不敢回头。
直至脖上伸来一只枯槁的冰手,他闭紧了眼,耳边被诡异的笑声刺痛。
“我说过,抓不到人,可是要拿你充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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