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阿泽对着镜中几乎陌生的面容,仔细检查过任何一处微小破绽。
柳无面的易容术向来不会让她失望。
“你个子瘦小,扮男装实在不易,又要比武,只能化成这尖嘴猴腮的模样,倒是相配。”柳无面在一旁低低笑道。
许是美人见多了,他口中的尖嘴猴腮也不过就是面上略显瘦削的少年郎。
“皮囊而已,有那么好笑么?”她挑眉。
柳无面却哈哈大笑起来:“配上你这冷淡的性子,合适,合适!”
观鹤见一清瘦的白衣少年从阿泽房间出来时,第一反应便是出剑刺去。
“师姐,是我。”她二指挡住剑,眼神示意。
“你怎么——”
人愣了片刻,昨日已沟通过参加会武之事,实属敌暗我明的无奈之举,她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解释:“连你都看不出来,那应当没有问题。”
身后人跟了出来,他同样换了副皮囊,变成娇俏的黄衫女子,让观鹤更加诧异。
“观鹤姐姐,可知道小女子是谁?”
他掩面轻笑。
“别装了。”观鹤冷冷回。
柳无面并不恼,反排解她的忧虑:“放心吧,玄机扇上不过尘画子丹青,想要破解画中奥义,主人只能寄望于盗扇之人,故卞玉不会有事的。”
说完,人已追上前面少年,声柔如莺:“哥哥等等我。”
观鹤脸颊顿时一麻,她跟出了两步,叮嘱:“小心行事。”
“师姐也是。”阿泽朝人点首。
殊不知观鹤对着陌生又熟悉的她,浑身不自在。
她其实很想提醒人一句,自从方才身份坦露,她便觉那清冽的白衣少年郎,一举一动都是阿泽。
仙亭山有九峰,形若星斗,流水飞瀑点缀其间,当称绝胜。
会武便在这山中央广袤的星罗台进行。
已是初冬,山顶落了霜,看上去好似仙风道骨的白头翁。
她正遥望,凉风沁人心脾,背后袭来暖意,接着便是温柔倩语。
“哥哥风大,小心着凉。”
柳无面从马匹驮着的匣子中掏出一件素披,给她搭上。
“山风正好,别挡着。”她一把推开。
岂料他演上了瘾,竟委屈得步步朝后倒去。
一个青影现身扶了他一把。
他向人道谢,不少江湖人士侧目看来,掩笑的掩笑,摇头的摇头,好不热闹。
“这位兄弟,你怎能让妹妹替你牵马,自己却在前头走得如此潇洒?”
“就是,人家给你披衣是怕你着凉,你倒好,还推人家一把。”
“这样好的妹妹,不如给我疼惜?”
阿泽听闻四下风语,转身一声不吭地牵起了马匹,快步逃离这是非之地。
若非易容之事,她绝不会带人前来。
柳无面正聊的起劲,见状立刻扭着腰肢赶了上来,轻声问:“生气啦?”
“你安分一点。”她瞥人一眼,继续跋涉。
终在黄昏之际到了星罗台前。
“星罗八景,错落有致,剑湖龙潭,梅林苔山,墨泽愁瀑,云丘命崖,你想没想好自己要选哪处?”
她听人问。
原来此处还分布着仙亭先人依山水形势,仿名山大川所建的八处比武胜地。
柳无面神秘莫测道:“仙亭会武汇集武林英才,除去名门帮派的二方子弟,还有众多孑然一身的江湖客,你便属于此类。”
她点头。
“三者渊源各异,功法参差,故当各行比试,此称为初试,初试过后胜者跨阶层比武,此为众试,晋级之后方可进入终试,夺魁之战时,则由领先之人选择比试场地,仙亭人也将此叫做霜后四幕戏,初试曰探风,众试曰拂雪,终试登云,夺魁剪梅。”
“甚为繁复。”
她皱眉,看来这段时间得不了多少空闲了。
柳无面无奈一笑:“这可是各路门派齐立的规矩,只为公平。”
若为参赛者,当于仙亭宫登记来历姓名,方可入内。
于是二人又等候了半日光景,这才轮到她报名。
“出身,姓名。”
那负责记录的弟子早已麻木。
“梧州牟县,柳是。”她目中闪了闪,报道。
一旁柳无面向她投来深沉的目光,用此名,是要让暗处之人自行现身啊。
弟子书写完,又抬头看了眼她身旁之人:“她是怎么回事?”
“这是在下——”
“小女子是伴夫君来此参加会武的,还望少侠通融通融。”
柳无面先开口。
她暗扫人一眼,说好的兄妹怎么忽然变成了夫妻?
“这——未曾有过此等先例啊……”
弟子见小女子楚楚可怜的模样,摸了摸鼻子,分外尴尬。
众人见阿泽竟还拖家带口,本就侧目,如今更是神色鄙夷。
“这小兄弟年纪不大,竟都娶了妻了,可怜我三十好几还是茕茕孑立。”
“怕是还没断奶的小子吧,来参加什么比武!”
“既然如此,便不为难少侠了。”柳无面细眉蹙起,又看向她哀哀道:“夫君,我便在此处站着,不论风雨,必等卿凯旋而归。”
此话一出,众多疼惜美娇娘的男子们惊哗,连那仙亭弟子也有些不忍。
她面色微沉,正欲开口,不远处迎接同道宾客的仙亭大弟子瞥见此处异样,前来一看。
“褚连,怎么回事?”
那弟子如实相告。
没想到褚阔直接笑曰:“有何不可?”
她在长清与此人有过几面之缘,早见其洒脱不羁之性。
“既然师兄应允了,那你们便一同登记再进去罢,不过……可能得交双份的费用了。”褚连松了口气。
“柳——是。”
褚阔瞥了眼那名册上最新的墨迹,又伸手一拍瘦弱少年的肩膀,笑道:“柳小兄弟好福气啊。”
她不着痕迹地侧身,回礼:“还要多谢侠士通融。”
褚阔又是一笑,便继续带领门派子弟去了。
她远望一眼,能有仙亭大弟子下山相迎,果真是岐山长清一流。
可她没有看见剑湖踏风的身影。
身后人见这完美结局,失了兴趣,纷纷开始催促。
他们利落入门。
“你到底想干什么?”
离开人流,她向人冷冷一瞥。
“莫生气,气坏了自己。”柳无面笑着安慰:“你想引蛇出洞,但凭一己之力对付侯门,只怕棘手。”
她知人有心助自己,语气缓下:“下次若有变数,务必事先与我商量。”
柳无面连声应好。
黄昏之际,本以为无人打扰的观鹤却听见了敲门声。
“褚姑娘?”是易虎和林首道的声音。
“什么事?”
林首道见是她开的门,连忙俯首作揖:“小生今日便要去赴任,故特来与二位姑娘道别,感谢这段时间的照顾。”
“是啊,我们要走啦,那个,褚姑娘不在么?”易虎在一旁张望。
“她有事离开一段时间。”观鹤含糊答。
二人看得出有些失落,应声告别后便离开了。
好在她偏爱孑然一身,关了门练功去。
“真可惜,褚姑娘离开也不与我们打声招呼。”易虎把玩着手里的锦绣虎,喃喃道。
这是他从胡不归送的礼物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他稍加改动,在里面设置了机关,轻轻一捏,便会发出吱吱的老鼠声,若是装入药粉,便会从虎口喷出。
别看东西小,这在他们运镖时对付劫匪很是有效,不仅可以轻松将人放倒,逃命时用来混淆试听,也大有用处。
林首道给它取名吱虎。
他本打算离别之际送给她以还买簪之情,可惜晚了一步,他又不想让观鹤转交,总觉得他们还会再见。
“本就是萍水相逢啊……”
林首道又开始了他的教诲,只不过滔滔不绝中总有些淡淡的失落。
易虎频频点头,二人很快到了赴任之地。
那是一幢雕梁画栋紫金阁,在一众旧楼中显得格外气派,檀匾上书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海货行。
“这……这就是你办差的地方?”易虎一时愣住,他本以为林首道也就是个殷实的书生。
林首道倒是波澜不惊。
给守卫看过任帖,便一直由气质不凡的女子带进了画仙阁内。
其间佳人生香,木色流光,香奢至极。
易虎恍入神仙居所,双眼发直,又被帘后的慵懒声音唤回了现实。
“你就是万物阁推荐来的写手?”
“在下林首道,正是由崔师公信荐而来。”林首道俯首作揖。
“这个我知道。”帘后人淡淡道,佳人相陪,里面时常传来温软嬉笑。
林首道心中如鼓,面上渐渐染了红色,却依旧清定地站在原地。
“好了,你下去吧。”那人发觉他还没走,敷衍了一句,语气都带着笑意。
二人如释重负地出了门。
画仙阁中的打闹依旧没停,直至月上梢头。
不知又有什么客人来访,帘后终于没了浅斟低唱,安静下来。
“我推荐的人如何?”客人问道。
“看着还行吧,就是人不太聪明。”主人示意女子开窗,任夜风散去各色的脂粉香气。
客人抿酒。
“好不容易盼到你上位了,今年不想露个面么?”主人见客沉默,笑问:“再这样下去,江湖该觉得万物阁无人了。”
客人持着酒杯的手缓了缓:“那得看今年有没有值得我露面的人或事了。”
主人眉梢一挑,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今年会有的。”
足足三日时间,均为报名,可见会武之盛。
阿泽着实无聊,伸手至窗外,很快便有一只灵鹊停在她指尖之上。
取出密信一扫,她眉头即皱。
“怎么了?”柳无面问。
“有点小事。”她淡淡道,又思索了片刻,问:“依你之见,我兄长之事,当从何查起?”
柳无面很快回:“侯门的管家——管靖,当年你兄长便在他手下当差。”
她目中闪过一丝异色,很快跳窗而出。
“我下山一趟。”
仙亭客栈——
“此次江湖帮派中实力强的不少,你当早些去争取个靠前的名次。”祝邢将手臂带血的绷带解开,对着狰狞的伤口上药。
“哥哥放心,我日夜苦练为的便是今朝,绝不会给天刀丢脸的。”祝静神色自信,将窗户关起,又皱眉问:
“怎么还没好?”
“没事,不影响比试。”他面色没有一丝波动。
“到底是谁在帮云胡堡?竟能伤了哥哥你?”她有些愤怒,要知道上次会武,他可是进了终试二甲。
“那人修为颇深,是我大意。不过既然知道那胡奇是真的废了,便不算全无收获。”祝邢眼色阴狠。
“那接下来怎么办?”
他冷笑一声:“仙亭如今热闹起来了,那出了什么事也怪不着我们。”
观鹤将窗户开了一个小缝,朝下望去,道:“就是他们,已经注意我们多时。我猜测是天刀城,冲着你来的。”
阿泽顺着她的视线一扫,见几人鬼鬼祟祟在街上来回踱步。
她在仙亭尚未树敌,若真说有,那的确只有天刀。
料想是那祝静不肯放过她,只向人道:“刁蛮跋扈之人罢了,师姐自己小心便是。”
“你下山还有别的事?”观鹤看了出来。
“去侯门一趟。”
卞玉之事,真正要查还得从侯门入手。
“我和你一起。”观鹤立刻收拾自己。
她却定然回绝:“师姐放心,我只暗探,何况少主已亲身试险,你我二人再不该一同入瓮。”
“林首道他们离开了?”
离去之时,她想到此人。
“二十日傍晚走的,来向你道过别。”
“真是守时。”她一笑,每每想到他,总忍不住忆起李渡。
他这次没随岐山派来仙亭,想必是小蝶遗愿未了。
是夜。
阿泽快速穿行在一片屋檐上。
圆月遥挂天边,怎么也到不了,又飘下点点瑕疵,像是落雪。
紧接着,当真有轻飘飘的白绒随风而来。
她皱眉接住一片,手心并无冰凉之感。
淡淡的幽香反窜入她鼻中。
她一惊。
这哪里是什么雪花?分明是如玉的花瓣,以极轻极柔的雪蚕丝织成,漫天飘落。
那晃眼的玉盘间似有一影如飞鸟划过。
她手中一紧,正要追去,才发现在这夜中徜徉的,可不止她和他两个人。
无数暗夜蟋蟀跃动在澹澹月光林上,她一个晃神,便再也分不清最开始那道影子了。
面前不时有雪瓣飘来,风吹满地白,她当机立断,朝最开始的目标——侯门前去。
侯门。
灯火阑珊之际,仆人未到歇息之时。
更难得的是,主人也没有入眠。
明日便是仙亭会武的头场。
“柳——是。”
他喃喃,目光像是回到了久远之前,望着窗外萧条的杨柳,清和的眼中露出一丝玩味。
“去查查吧,若是故人,当好生招待。”
蓝衣仆人管靖点头出门。
他扫过堂下成排的青衣人,吩咐道:“前几日有贼人擅闯庄后寒山,你们一行从现在起去后山毒瘴守着。”
守卫们齐声应答,跟着人穿过前堂步入后山。
殊不知他们背后,正有一轻飘飘的黑影悄然跟上。
侯门依山傍水,是块落宅的好地,庄后山谷中更有迷瘴相隔,得天独厚。
先人以奇毒混入瘴内,自此这迷瘴成了毒瘴,传闻只需吸入一口,便浑身麻痹,而解药只掌握在侯门人手中。
因此,敢闯的,江湖上竟未有过一个。
除了靠着她的雀玉的柳无面。
管靖掏出一丹色瓷瓶,倒了解药分给侍卫,不多不少,正好分完。
可见管辖极严。
“你们服了此药,半月内可抵挡毒瘴,定要尽心尽责,维护庄内安全,不可松懈,听见没有?”他厉声鞭策。
“是!”
管靖满意点头,带他们深入瘴中。
她在原地静静等待,直至管靖一人从中出来。
若她没有看错,此人并未吞食解药便敢进瘴,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提前吃过,二是他如庄中传言一般,夺走了无弦的另一半雀玉。
她不由摸了摸颈间之物,似蕴严冬寒气,让人一凛。
他一路回了自己院中,板着的身子终于松懈,准备回房。
远处却行来一素影,他面上的严厉化了不少。
是个小家碧玉的姑娘,此刻揽着袖子端来一盆热水,笑容温婉可人:“爹爹忙完了?”
管靖嗯了一声,连忙从她手中接过铜盆,假嗔道:“不是说过么,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了。”
“阿瑜好不容易来庄里探望一次,只希望万事亲力亲为,将爹爹照顾好。”少女目中落寞一浮,但眸子很快弯成月牙状。
“爹知道你最懂事了。”管靖抚了抚女儿细密的发,轻声道:“但爹在庄里有的是下人伺候,爹只希望你过得好好的。”
少女低眉道:“阿瑜知道,阿瑜明日会回家的。”
管靖又抚慰了女儿两声,这才进屋。
屋内,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闭目片刻,终是脱下外衣,用女儿接的水洗漱一番,上榻休息。
阿泽透过瓦缝看见他腰间佩戴的一尾青雀,目中沉色穿过月霜,穿过黑暗,久久未散。
这曾经是姬无弦的,再曾经,是辛芜夫人的。
许久未见,如今忽地重回眼前,这一半玉便频繁闪现在她脑中,还有那个叫无弦的少年,一同跌落她的梦里。
陵州,洇县。
李渡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目光所及,车马混乱,熙攘市景。
他的目光却未乱动,而是静静看着一处。
那是一个卖小玩意儿的姑娘,生得柳眉细口,一双杏眼楚楚动人,与小蝶十分相似。
浪子当街纵马,一路都是惊叫与哭嚎,他眼睁睁看着少女的摊子被捣烂,却束手无策。
“快下去帮她一把。”
他慌忙朝一旁的黑衣守卫喊。
手下应答,直接飞身下了城墙,三步作两步将人扶起,掏钱买下了所有的小玩意,扛着它们朝城楼走来。
有些滑稽。
李渡却眼睛黯淡,他向来是最无用的那个人。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他知道是谁,也没回头,那人却伸手递给他一物,竟是方才护卫买来的彩色木偶。
他接过,朝前来之人道谢:“多谢国师。”
“殿下不必客气。”吴川淡淡一笑,虽不良于行,比人矮了一截,但他的语气和神态,永远谦而不卑。
二人望向恢复如常的街道,吴川忽然开口问:“殿下在想什么?”
李渡见那小姑娘的身影欢天喜地地离了去,道:“我在想,如果我生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在这乱世能活多久?”
“殿下宽仁正义,能如此想,就胜过世间大多数人。”吴川缓缓回。
他却自嘲一笑:“那是因为我生来衣食无忧,不必与人争食,也不必养家糊口。空有一颗心,我还是个无用的人。”
“不。”吴川摇了摇头:“人生境遇早已注定,殿下可以成为更有用的人。”
李渡与他对视,见人眼如一汪深潭,几乎能照见他的影子。
那一瞬,他脑中飘过许多人影,又闪现了他这碌碌无为的半生,漫长而无意义的十七年。
而吴川就一直看着他,见他眸中情绪不断变化,最终变得坚定。
他选择退后一步,朝轮椅上的黑袍人深深俯首,语气变得慎重。
“还请国师教我,如何做一个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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