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泽本以为今日已经够曲折了,高台上传来的温雅声音又让她心骤落。
“柳姑娘剑法独步,在下很是佩服。”侯弱聆道:“不过鄙人觉得你的招式与岐山功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知今日能否有幸看你与薛昭前辈过过招呢?”
说完,他望向一旁一脸讶异的薛昭。
岐山长老薛昭是个爽朗之人,又极其武痴,向来乐意与小辈切磋,不过这柳是的身法与岐山相似么?
他怎么一点没看出来?
阿泽望着一脸和笑之人,明白了他的算计,再怎么说还是她大意了,在人面前用了破莲诀。
如今寒山君开尊口,所谈又是武学切磋,众目之下只怕难以推脱。
更要命的是,这薛昭极为厉害且难缠,看样子真被人勾起了武瘾。
“寒山君谬赞,在下修为尚浅,和薛前辈自是不能相比,还是不献丑了。”她客气回绝。
“诶——正因如此,也好让前辈提点提点你啊。”侯弱聆笑意一深,看向薛昭:“您说呢?”
薛昭抚着胡子一笑:“未尝不可,小子,你尽力而上便是,我还不至于为难小辈。”
语罢便飞身上了星罗台。
阿泽骑虎难下,沉脸握紧长剑,将刀匣递给了柳无面。
“如此,那便请薛前辈赐教了。”
二人相抗,看上去竟是难分上下。
然她实则渐感吃力,既学了破莲诀,即使不刻意用,也难免将一招一式幻化其间,若是光看,薛昭身为岐山长老都看不出来,但一旦亲自对上,太容易露出破绽。
不过几招,他便发现这小女子的剑风与拈花一派还真颇为相似,朗朗一笑,他练的正好是拈花,打起来直呼过瘾。
阿泽却如履薄冰,先前比试早已耗尽她精力,她不能再拖下去,不论背负什么名声,总得先有命脱身。
薛昭打落她长剑,步步紧逼,她措手不及,见刀刺来,下意识躲避,一招神韵兼得的拂山袖就此托出。
等反应过来,人已踏在了长刀之上,薛昭一惊,挥刀将她狠狠甩落。
她在台上连滚几圈,终于背靠石柱停了下来,仍艰难拱手。
“前辈武艺超群,晚辈甘拜下风——”
话未说完,她脖间便横起一把银亮的长刀。
正是鹤目冷惑的薛昭。
“前辈这是做什么?”
她僵直脖子,心已作下最坏的打算。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岐山招式,还是破莲诀?”薛昭双目紧盯,打斗时他渐觉不对劲,便以招诱之,这才让她露出了破绽。
众人惊异,此人怎么又和岐山扯上了关系?
但若她真的偷学岐山内门功法,别说魁首不保,薛昭必将其废了修为,关入门中。
高台上的九镇皆不经意瞥过侯弱聆,都是精明之人,不会猜不出这是谁一手摆布的局。
至于目的,不得而知。
吕熠知道一切源起于那夜在照我阁的交手,正欲上前,被姐姐拉住。
“静观其变,不要冲动。”
吕愫惜猜到了一些事情,但凡事入局就免不了受人摆布。
而也有不少人看向了薛汝萍,褚阔便是其一。
“你若此时说褚姑娘是你弟子,可能救她?”褚阔沉吟片刻出口问。
“我乃沧海一派,就算出手,这事也瞒不过师叔。”薛汝萍摇头,却还抿茶,眼色不见波澜。
长长叹息。
“晚辈并非有意偷学,实乃路遇前辈,得了些指点。”
台上,她沉静解释。
薛昭怎会相信,冷笑一声,刀便入她脖间一分:“满口胡言,我岐山宗师怎会将绝学传授予一个江湖骗子?”
“在下句句属实,前辈若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她脖间凉痛,知道依薛昭的火爆脾气,那刀随时可能落下。
“那你说,教授你破莲诀的人是谁?”薛昭冷冷问。
阿泽沉默,她可以说出薛逢的名字,但只怕人并无出世之意,悄然握紧了手中长剑,若实在不行,她便下手逃之夭夭。
“说不出来,那你就下黄泉去吧。”
薛昭恼怒,旋刀就要削下人的脑袋。
她刀也已悬至半空,却只觉颈间一震,索她命的利刀不知被什么弹了开来。
紧接着,一影从人群之外踏风而来,迅如云雁排空,眨眼间稳稳落在星罗台上。
来者何人?
众人纷纷翘首以望。
阿泽只见一眼,瞬间心松。
“师……师叔?!”
薛昭惊骇至极,手中刀哐当落地,根本不敢相信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自己这位放荡不羁的师叔。
众芳流,薛逢。
薛逢却并未理他,转头朝阿泽一笑:“我来晚了,丫头,他没欺负你吧?”
但他很快瞥见阿泽颈上的红痕。
面色一沉,转身走向薛昭,竟伸手朝那年过半百的岐山长老头上一敲,喝道:“昭,你长本事啦,连我的徒弟都敢伤?”
“我——”
薛昭还在愣神之中。
场上所有人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薛逢是谁?岐山拈花一派之首,为人狂放不羁好流浪,这一流浪便把自己给流浪得无影无踪,数年间竟仿佛人间蒸发,如今再度出世,怎能叫人不惊?
“你听好了,柳是乃我收的徒弟,虽在门外,也是你的师妹,什么来路不明,你有没有脑子,除了我还有谁能教破莲诀么?”薛逢轻咳一声,朝人撇了撇头,道:“快!给你师妹道歉去。”
这——未免太嚣张了些?
让九镇之一的薛昭去给一个小女子道歉,而偏偏薛昭还真应了,沉脸走向阿泽。
“师妹,师兄对不住你。”他声低沉至极。
阿泽惊异,连忙俯身拱手:“前辈不必多礼,还是将我看作晚辈对待为好。”
“看看我收的徒弟,何等通情达理。”薛逢在一旁冷冷训斥。
阿泽暗下警示他一眼,这般将她捧上云端,只会让她树敌更多,摔得更惨。
眼角余光瞥过高台上神色各异的众人,她知道,能凑出如此及时的,非那抹缥缈的青影不可。
而侯弱聆面色不住阴沉,她眉目间浮现些许斟酌之意。
吕熠看见她还抽空筹谋,也松了口气,将未出手的金丸收回袖中。
一场惊奇百转的争魁戏码,在短短一日后,成了整个江湖盛行的传说。
甚至几年内,都是茶馆酒楼里说书人最青睐的故事。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仙亭会武事了,却有更多棘手的事等着她处理。
阿泽静静打量着手中仙亭宫的剪梅之帖,有预感,这将又会是一场精彩迭起的鸿门宴。
“丫头,我不想摊上烦人事,待会便走了。”薛逢斜躺在丹枫枝杈间,鬓边白发梳了上去,精神不少。
“今日多谢前辈出手帮忙。”
树下,阿泽将朱帖收起,抬头望去。
“不用客气,你好歹……勉强算我半个徒弟。”薛逢嘶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这丫头无师自通,竟已将他教授的半部破莲诀练至了三分境界。
阿泽回之一笑,离开树下,见刚刚染红的天空,道:“有事在身,就不送前辈了。”
“等等——”
薛逢见她要离开,翻身下了树来:“有人让我给你带句话。”
“谁?”阿泽停住脚步。
“白鹤展翅,学会了么?”薛逢望着黄昏下那一抹青冥,一笑。
“替我告诉风泊前辈,改日必向他亲自讨教。”
阿泽朝后挥了挥手,提步向前,身影渐渐消失在夕晖金山之间。
迟日山庄是整个仙亭观赏落日最好的地方。
阿泽立在门口,见晚景壮阔空前,心下震撼。
她忽地想起那日在白头崖,风泊前辈向她展示轻功之时的落霞艳天。
白鹤展翅,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她就这样想着,在山庄外站了良久,心中渐渐勾勒出一副更为明朗的画面来。
门内来人邀她进去,她知道不是吕熠,却也跟上。
血霞万钧,红裳独坐,琴音锵然,没有比这更美之景。
“柳姑娘可喜欢山庄的落日?”
吕愫惜恰弹罢一曲,起身到了座旁,朝她莞尔一笑。
“方才在庄门口所见黄昏已然绝美,却没想到到了花容君园中,才发现根本不及园内一分。在下的确很喜欢。”她真挚回。
“静看这落日,远不如走着看美妙。”吕愫惜替她斟茶:“姑娘请坐。”
阿泽见她目中生出些美好来,似乎在回忆什么,只默默接过茶,抿了一口不言。
“姑娘是来找阿熠的罢?”吕愫惜问道。
“是,我有一物落在他手上,特意来取回。”阿泽点头,她此番是来拿卞玉的长生剑的。
“他尚在处理一些事情,我已派人通知了,姑娘稍等片刻。”吕愫惜解释。
“好。”
“今日姑娘在会武的表现,着实让我惊羡。”吕愫惜看出阿泽不是多话之人,总是先出口避免尴尬。
“花容君当笑话看即可,不过是一些勾心斗角的小算计。”她道。
吕愫惜见她坦率至极,不觉生出几分欣赏之意:“我倒觉得为难你的人更像笑话。”
“若人人都像花容君这般想,我也就不会多出那么多麻烦。”阿泽随意一笑。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姑娘小心为好。”吕愫惜看了她一眼,似有深意。
“多谢提醒。”
她只拱手,瞥见不远处有影行过,很巧,是在迟日山庄做客的云胡堡一行,那胡青鱼一见她与花容君,便低首匆匆而离。
她看向眼前人,猜想她此话是否有所针对,岂料吕愫惜眸光清清,美而深邃。
“若我没记错,柳姑娘终试第一场对的是云胡堡的胡少侠?”吕愫惜又道。
阿泽点头,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但见人眸中藏着惋惜,还是脱口道:“胡不归虽输给了我,但我看此人心性坚韧,为人坦荡,今后必会有一番作为的。”
“没想到姑娘对对手的评价如此之高。”吕愫惜一笑,眼中似有打量的意味,忽而一亮,又问:“既然如此,不知你对我家阿熠有何评价?”
“吕熠?”阿泽一挑眉,没想到人还显露出颇有兴致的神色。
“姑娘但说无妨。”
吕愫惜望着她,美目清坦。
她斟酌了一番,开口:“吕小公子,气度非凡,武艺卓绝,人中龙凤。”
花容君纵使清明,亦不会喜欢她恶言自家亲弟的,她如是想,身后却传来了凉凉的讽刺。
“比试时你不是说我阴险狡诈,厚颜无耻,信不得么?何必在我阿姐面前虚与委蛇?”
吕熠缓缓入亭,正好听见二人谈话,不免起了玩心,想让阿泽下不来台,就像她赴藏剑宴那晚一样。
她只觉背后一凉,心下叹了口气,淡淡回:“吕小公子怕是记错了,我何时说过那样的话?”
吕熠冷笑一声:“哦?我还以为你会狡辩呢,想不到是抵死不认。”
“比武风大,那想必是你听错了。”她面不改色。
吕熠见她倔强的很,就不再玩笑,朝吕愫惜打了招呼,道:“走吧,去拿你的东西。”
“花容君,告辞。”
阿泽朝人颔首,起身跟了上去,待走远些,便不耐问:“你直接拿给我不就好了,何必让我再跑一趟?”
“谁叫你当着我阿姐的面说我坏话?”
吕熠颇为不屑。
“天地为证,我说你皆是溢美之词,是你自己非要拆我的台。”她皱眉。
“难道那些话不是你说的?”吕熠反问。
“那又如何?”阿泽放低声音,睨他一眼:“花容君是你的长辈,我不在她面前揭你的短,你该感谢我才是。”
“是么?那你真应该走远点再说。”吕熠心思得逞,得意一笑,低头朝她道:“我阿姐的耳力,是我见过所有人中,最好的一个。”
“你——”
阿泽知道自己被吕熠算计了,缄默下来。
亭中吕愫惜看着并行而远的二人,自然将他们对话尽收耳中,她面上被夕阳照着,格外柔和,又染上一丝落寞。
“你不是说取剑么,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阿泽不知人带她去往何处,鼻尖嗅见一股悠远的草木香气。
不远处是几间与迟日山庄格格不入的竹屋。
“有东西要给你。”
吕熠见她不走了,拉着她袖穿过幽径,里面原来别有洞天。
成片的草药梯田,苦涩的药香扑面而来,不远处屋内走出一灰衫人,正是她见过的郎中魏廉。
“公子。”
“东西备好了么?”吕熠淡淡应了一声,朝屋内走去。
“按您所列,整理妥当了。”魏廉回复。
阿泽颇为疑惑,此处当是魏廉的药庐,吕熠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正想着,人将桌上一方片玉轻盒端起,打开看了一眼,便合上递给她:“拿着。”
阿泽接过,朝人疑惑看去,正欲打开,吕熠却将她按下:“回去再看,走吧。”
“为何要给我东西?”她心中容不下悬念,在魏廉面前,亦未给吕熠颜面。
吕熠被人探究的眼神盯着,很快轻咳一声,一边出门一边坦然解释:“赔你剑的,那日在荻芦堂用你剑解决了关羯。”
她这才想起之前吕熠将她那柄方棱镜剑插入关羯身体,留在了冰窟内。
还真是不愿欠人的性子。
她无奈摇头,身前人又忽而回身,看来的眼色带着警告:“那日之事,不许多嘴告诉我阿姐。”
“放心,我还未无聊至此。”她坦言,吕熠追查赤尾之事,只怕最不愿让花容君知晓。
二人取了剑,他似有什么要紧之事,只说:“有事不能送你了。”
阿泽点头,心中却想,既然如此,方才何必拉她去一趟药庐呢?
此人有时古怪的很。
刚出了门,她便听见庄内传来忽远忽近的刀剑声,想这当是吕熠所说的事,也未多停留,匆匆下山。
回了客栈,第一件事便是打开吕熠给她的匣子。
她隐约能闻到一股药香,然等见着,目光还是愣住。
片玉盒中整齐摆满了各色小巧玲珑的药瓶,若行走江湖,可谓再无后患。
都是上好的伤药,所用细节均以小字标注,外伤内伤毒伤,一应俱全,清晰明了。
她随意拿起最近的一瓶,才发现瓶身尚且温热,应是炼好不久的。
复雪露,刀剑外伤之良药。
她不由摸了摸颈上未消的疤痕,眸色静停。
“你买这么多药做什么?”柳无面见她站在桌前久久未动,晃着步子前来,随手捞起几瓶,很快惊叹出声:“这……这些都是极品伤药,你倾家荡产了么?”
“差不多罢。”
她淡淡回,开了瓶塞,将药倒在指尖,轻轻抹于伤口之上。
温温,润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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