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连绵一日的雨忽大忽小,像极了她前方变化莫测之路。
大竹山不乏铜雀暗卫,但多在山南,她正想着如何绕过那伙人南去,红莲夫人的火鸾剑已从前飞来。
她旋身躲避,见那剑势不可挡地连劈数株空竹。
忽而明白,方才的险胜,或是因为褚旋秋的死讯动摇了其心性,而如今,前狼后虎,她又该如何?
早知道,这样的局面,该留给吕熠来苦思。
叹了口气,后退数步,选择身后无尽的红影。
红莲夫人自不会任她屠戮门下,收剑追来。
她却招招避过正面交锋,空当瞥见黑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蚀天幕。
红莲教众腰佩火莲灯,入夜即燃。
方有虚疲之势,天色彻底漆黑。
就在这一刹,她挥一记重剑,灭去围攻的数盏莲火,在灯海中硬生生泼下一方浓墨。
人群一声闷响,红莲飞剑入竹心,再次照亮那方寸之地,只见数名红袍倒地不起,而阿泽却不见身影。
很好,藏于她手下了么?
她扫过一众教徒,数十盏莲火灯照出的,皆是同样的青面红袍,纵使是她,也难以分辨。
今日一连三次被人玩弄,她红唇中贝齿相磨,恨不得将其粉身碎骨。
灯海之中,一张毫不起眼的红莲面下,有人将她满面严寒收入眼中,但却无暇自得,因为混入,不代表能逃离其中。
红莲夫人很快喝:“通通给我摘面!”
一声令下,众教徒皆在躁动中解面,唯有边缘一人不仅不动手,还熄灭莲火灯,朝一侧崎岖茂密的斜壁攀去。
红莲夫人冷笑一声,手中腾起比方才亮数倍的烈火,飞身朝那即将钻入树丛的影子袭去。
她速度极快,那翻入丛林的影子也不慢。
阿泽却不知,她这招赤莲火吻,对付的就是那些自视甚高之辈。
袭心,不得,她妖冶勾唇,下落时就势拖下人足腕。
手中莲火不伤死物,却可焚人皮肉,痛人心髓。
阿泽一颤,腾手下放,旋指飞下一柄柳叶弯刃,直击她眉心。
红莲怎会轻易弃之,此刃力度被伤痛影响,不足为惧,她左手直钳而去。
本胜券在握的局面,却在下一秒被破。
只听眼前锵的一声,夜幕中飞来一物,以极迅极强之势直直弯折柳刃,同时,也精准万分地飞向她掌心。
重击之下,即便带着无坚不摧的银丝罗套,红莲左手仍被那物硬生生弹开。
冲劲逼她半身悬空,抓上方人之手一滑,松去。
眼前影就此逃脱,飞入阴密丛林。
而她一失攀力,只能步步下落,站稳之后,她即刻望向那物飞来之处,然除却漆黑,一无所见。
左手传来炙痛,她抬掌一看,掌心处的罗套竟被压出一眼深印,其下皮肉必受莲火反噬。
然头顶逃走那人也不会好到哪去。
她眼中冷意迸发,召集众教徒,冷冷吐露一字:“追!”
夜色苍茫,雨势渐大,轻丝连成珠。
冷密竹林,风起萧萧,无路之间,有影踏起不见的水花。
一步深,一步浅,步步急。
雨打竹叶早已淹没了一切异动,她只能提起万分的警惕,在不辨方向的黑暗中寻觅高地,以便看清自己的处境。
大竹山她还算熟悉,方才攀上的那斜壁被当地人称作望子坡,越往上去,即可到达一处裸露的尖壁。
壁内石穴众多,而万千条路中,有一条直穿山南,鲜有人知。
站在那头,便可看见璀璨的铜雀城。
她咬了咬牙,她方从湿软的泥土踏上坚硬岩石,随之而来的,却似接近的脚步。
风渐急竹渐疏,她管不了是确有其人,还是心神作乱,加快步伐。
踏水之声远近不一,却都紧追不舍。
她唇角一凝,眼前空旷,经深穴蜿蜒而来的幽冷之风犹在耳边,只待入洞,一切安定。
想着,她步子都轻了几分。
身后步伐随之一轻,并出口想要将她叫住。
“褚前辈。”
她一愣,听见陌生的沉冷嗓声唤她之姓,心跳仿佛惊停了一瞬,随即皱眉。
褚——前辈?
脑中还来不及反应,又有急促的脚步追来,同样唤她:“褚师叔!”
她握伞之手一紧,转身看去。
阴暗的夜色下,两道影子站在雨幕中,即便看不清面容,身形轮廓她也能认出。
是吕熠和褚阔。
她于须臾间思考良多,终回头进了山穴,声音刻意压低,清沉如磬。
“进来再说。”
雨中二人相视一眼,跟上前去。
前方人入洞深处,便点燃了腰间的火莲灯,照出一身清冷曳曳的红。
她掀去了红莲面具,转身看来,却还带着一张她本来的白面,被烛火一照,寒白如霜。
白面之下,冷冽的视线打量着二人。
褚阔看出她对身旁人明显的敌意,上前一遮,拱手行礼。
“仙亭宫二十一世褚逢春之徒,褚阔,见过云痴师叔。”
说着,手臂动了动身旁人。
吕熠以为他要以玉牌为证,从怀中取出,悬在手中。
褚阔皱眉,师叔林中出手定是看出他的招式,他不过是望身旁人俯首为先前之事道个歉。
想了想不大可能,只能叹气。
“春华的徒弟,修为竟不精至此?”
阿泽顺其自然,学着褚旋秋的口吻道。
此番阴差阳错,或许也就圆了她今日未来得及开始之计。
褚阔被前辈戳了底,尴尬一笑:“师父与师叔风采,晚辈难以望之项背。”
他虽是剑宗名下,平日都跟着宫主褚复处理门内事宜,散漫惯了。
她架子摆上了,不再盛气凌人,提灯看向前路:“好了,那人暂时追不到此处,你们二人且先随我离开大竹山。”
“多谢师叔。”
褚阔一喜,听这笃定语气,看来前方有出路,难怪先前不往山外跑,偏向山上行。
害得他们好一顿追逐。
三人无言,依着她手中之光,穿行在盘根错节的山窟中。
各怀心思。
褚阔终忍不住开口:“师叔,今日红莲夫人围追,问我旋秋师叔的下落,您……是不是知道他在何处?”
阿泽脚步一缓,随即回:“不然你以为我如何能及时地赶来救你?”
褚阔受宠若惊:“师叔原是特意前来,晚辈无以为报。”
过了半晌,他又于静默中道:“只是没想到,旋秋师叔隐退多年,这红莲夫人竟还没放下仇怨,要寻他下落。”
前方她目色一闪,早听吴川说过,褚旋秋仇敌颇多,却没想都是像那女子一样难缠的角色。
但她不好多问,以免遭人怀疑。
再走一刻,耳边传来沥沥水声,那处连通大竹山南面一条瀑布,说明尽头就在咫尺之远。
她被红莲夫人所抓的足腕本因一路冷雨缓解了痛楚,如今跋涉在干燥的山穴中,每迈一步,如行刀尖。
这般痛感,偏偏不可过多显露,心想还不如直接断了她足。
直到风雨袭面,她顿觉神清气爽,连脚下阵阵炙痛也被浇灭了不少。
夜里风疾雨潇。
褚阔为人殷勤,四觅枯叶,又借了她的灯,于无风的角落搭起取暖之火。
他甚至拍尽一处平滑石面上的灰尘,垫好烘干的外衣,再来风雨肆虐的洞口请她入座。
“褚师叔,今夜只怕难下山了,还是去洞中休息吧。”
他见斜来风雨打湿了她红裳,沾湿了墨发,红与墨皆翩翩乱舞,单薄的人却不动如山,寒冷似剑。
她回首淡淡瞥人一眼,寒冷消弭痛苦,却不会治愈伤口,她还需休养生息。
朝洞内走去。
仿佛自寒冬走入暖春,她转过风口,见一身玄色的吕熠静坐远处,见她进来,颔了颔首。
她冷面未理,坐在褚阔精心准备的位置上。
正欲凝神打坐,一直未言之人开了口:“褚前辈?”
她刚阖的眼眸一动,冷问:“谁是你前辈?”
吕熠并未直面她的冷意:“羽重霓的赤莲掌非比寻常,如若不在一个时辰之内处理,会伤及经脉。”
她眼中闪了闪,难怪隐隐觉炙痛顺着经脉蔓延而上。
中间的褚阔怎会不察二人的僵冷,却不曾想,这位恣意不羁的褚师叔,可以将气氛降至冰点。
“区区赤焰还废不了我。”
吕熠面色微青,垂敛的眸中一深。
僵持良久,终取出他一直带着的半块玉牌,顺着平滑的石面推去,道:“先前在青朴多有得罪,褚先生的伤,若有能帮忙之处,吕某在所不辞。”
她没料到有一日会因此借用母亲的身份。
方才胸中好似积攒着一股烦闷之气,如今却是冷箭碰上深水,没掀起一丝波澜。
“不知者无罪。”她冷淡回,亦从怀中取出一支白玉簪,一块红日璧,她带来本是为了方便做局,如今,只能物归原主了。
同样推去:“若不是看不惯小姑娘当街呼救,我才不会出手。”
“我替舍妹多谢前辈仗义相助。”
吕熠收起那两件迟日之物,脑中串联吕珠所讲,前因后果终于明晰。
火声窸窣作响,此地陷入静默。
三人今日皆费了精力,各据一地,凝神养息,互不打扰。
她信得过二人,更是入了定境,身体先前的淤伤一直未通,却因今日与红莲夫人棋逢对手的打斗有了舒畅之势。
运功疏脉不知多久,她在寒穴之中竟汗湿衣衫,长舒了口气,睁开眼来。
篝火将烬,一旁褚阔手撑着头,疲惫睡去,但再远处吕熠坐着的地方,空空如也。
这人又去了何处?
她眨了眨眼,不远处有脚步传来,声音很轻:“褚前辈?”
“作甚?”
她见人走出黑暗,淡淡一睨。
吕熠指了指身后幽深的通道,道:“尽头有水源,你的伤,最好不要拖着。”
她心泛起惊讶,见人深邃的眸中分明平静,却怎么看,都像是不容抗拒。
不知为何,她眨了眨眼,想要避开,故站起身来,负手问:“你小子很闲么?”
吕熠只坐在原地,闭目未回。
等人默了片刻,他听见轻重不一的脚步顺着那方向远去,才睁开了眼。
她影渐渐没入黑暗,冷红的裳下,以为无人注意,便不再故作洒脱,一深一浅的步子尤为明显。
他本就冷的眸中划过一星凉淡的思绪,想,这位褚前辈,性逞强,还似未入世的少女。
夜落日起,雨下伶仃。
阿泽因耳畔渐细的雨声睁眼,见一缕淡金的熹光不懂迂回,于冷硬的岩壁无疾而终。
“天亮了。”
她冷淡的声音唤醒不远处二人。
他们皆知,山中危机尚未解除,故能早一步离去,绝不会拖沓。
很快,褚阔捣灭了昨夜一切人烟的痕迹,看向她:“师叔,我们走罢。”
她点头,坐了许久,双腿有些发麻,刚要站起,昨日受伤之处一阵火辣辣的痛,惹得她脚步一滞。
“师叔,你的伤——”褚阔连忙前来扶她。
连一旁漠然的吕熠也转头看来。
“无事。”
她蹙起了眉,昨夜入水浸泡良久,想不到还是难以消弭那火烧之痛,甚至愈加严重。
她在人搀扶下坐了回去,身前人已做了决定蹲下身来:“我背师叔下山,可好?”
她一惊,如今虽是仗着长辈的身份,然褚阔昨日也受了伤,她怎能叫人费力?
但拖延亦不是良策。
静思片刻,余光只见不远处的吕熠移开了视线,看向外头渐亮的晨光。
也是,如何能寄望于那天之骄子?
眼前人将宽阔的后背向着她,她自嘲一笑,道:“多谢师侄。”
说着,双手攀上人肩。
出洞,她因万里云霞间耀眼的日出闪了闪眸,望见远处旷远辉煌的铜雀城,疲惫一扫而空。
就这般,三人沐着竹林透来的青阳,出了大竹山。
“褚阔,你若要北上,绕过大竹山西行,走南阳道,更为安全。”
她见城门将近,朝身前人道。
“多谢师叔提醒。”褚阔一笑,片刻后又忍不住问:“师叔呢,是要去找旋秋师叔么?”
她眼中划过一道暗痕,脑中编织着褚云痴该有的去向。
身前人又兀自叹了口气,语气惋惜:“若是我师父能见到二位师叔,定会很高兴的。”
只有她知道,眼前人的愿望不会有实现的可能,但她却不知用什么来回复褚阔的遗憾。
良久,终静静道:“因缘际会多为天命,见或不见,吾心如旧,替我向你师父问好。”
或许遗憾,要比世间大多真相来的美好。
褚阔听闻,步子一缓,定定应了一声。
她望向前路,见入城的队伍已近在咫尺,那城门口的哨楼之上,正凌空坐着一抹飘渺的白影,身后还站着一袭黑衣。
影子如一弯银月,低头俯瞰过往的人流。
很快,与她视线相接一刹,便看向了走在前方的吕熠。
淡淡招呼:“吕城主,昨夜宴席未见,大竹山一行,安然无恙否?”
吕熠抬头望去,见吴小姐一双冷淡如常的眼,嘴角却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吴小姐消息甚为灵通。”
他眸中幽色一闪而过。
吴小姐冷冷一笑:“敢在铜雀的地盘生事,实属不知天高地厚。”
说着,她如月降世,轻盈地落于他面前:“还好,吕城主同褚侠士无碍,若出了事,叫我铜雀如何应对?”
吕熠目中一闪,想起先前在翘云峰,她和他说过同样的话。
他简单回应,见城中又跑出一袭墨绿锦衫来,是李渡。
李渡自然是来找阿泽的,气喘吁吁上前,见一身沉冷的外人在场,忽作拘谨:“吕城主也在啊?”
吕熠点头,余光瞥见他偷偷去扯吴小姐的衣袖,仿佛觉得他不会发现。
他神情如常,对二人间的亲近,漠然处之。
不远处,褚阔将背上之人放下,她看向依旧在哨楼上的黑影吴玄。
一个眼神,黑影低头,默示明白。
她于是又扫了眼城门口相谈的三人,眼中闪过微微的诧异,终在无人注意之际,告别了褚阔,负手踏向云霞漫天的东边。
她其实该回铜雀去,但她知道有人会注视她离去的踪影,不论是关心,怀疑,还是其他。
故她为褚云痴选了一条此去无人知的路。
那路前方是柔美无际的霞光,尽头是轮回初生的朝阳。
铜雀府——
她一回府中,便听吴将说褚旋秋今早清醒了,直奔铜雀暗阁。
穿过重重守卫,她看见一身素襕从房中出来。
举止冷逸出世,她从未见过。
那人也看见了她,关门的动作一缓,站在原地。
她前去,这才看清,是一张清绝的面孔,双眼像她所见过的许多医者那样,有着看透人间生死的澈然。
但他不像行医之人周身带着清苦的药香,走近他,一股空山幽兰般的冷气轻轻缭绕。
“沐先生。”她拱手,很快看向房内,问:“不知褚前辈如今怎么样了?”
回阳谷主沐寒追望着眼前女子,片刻回:“辰时醒过一次,可以去看望,不过,最好不要打扰他。”
阿泽点头,透过未关起的门缝,看不清榻上人。
“多谢沐先生,我只进去看一眼。”
她欲轻声入内,沐寒追点了点她肩。
她回望,沐寒追似乎凝视她出了出神,从怀中取出一只拇指大小的冰葫芦来,道:“你眼中有火气,将此药口服,葫芦化水淋于伤口,一日便可痊愈。”
她没想到眼前人只见她一眼便能知悉如此,诧异地接过俯首:“多谢。”
沐寒追只望了眼屋内,道:“去看他吧。”
然后便转身离开。
她目送人远去,手中冰葫芦透来丝丝凉意,轻轻推门,隔着帘帐,这才见榻上的褚旋秋。
静立片刻,她转身欲离,不曾想一阵长风从她未关的门外吹入,拂起轻纱,溜进了内里。
她一惊,连忙关门,正暗恼自己的粗心大意,却见帘掀起的片刻,榻上神情安然的人似被冷风所动,睁开了眼。
他朝门口的她看来,长久未见光亮的双眼泛起入梦般的深远朦胧,随着轻帘落下,模糊了去。
她维持着关门的姿态,良久,未察觉榻上人有什么动静,心才松了下来,无声无息地离去。
回到觅雪园,她行走许久,身下又传来针刺般的痛感,便没有进屋,径直去了一处池塘边坐下。
今日园内十分冷清,吴川也没有来打剑。
她将痛处的阻碍剥去,露出受伤的脚腕来。
腕上如烙铁所印般,缠着一圈猩红的烫痕,上下皆泛起胭脂色。
她将右足伸入冰冷的水中,很快打开沐寒追给的小葫芦,一股清甜花香随风散开。
她从未嗅过这样没有苦气的药,等将药尽数倒在掌上,目色又一怔。
只见掌心中,那粒粒分明米珠大小的药丸竟每一颗都颜色不同。
有一青如翡翠,有一绯若胭脂,还有寒冷雪子,清澈白露,流光明珠……
汇于她掌心,像是一块彩色琉璃,一眼看去,便让人预感入口之美妙。
她灌进口中,舌尖如有万种滋味迸发开来,但每一种都是甜丝丝香腻腻的,入口即化,余味却像能永久地停于她气息间。
百芳入口,恍如百景入眼,初时应接不暇,过后余韵悠长。
只听说过良药苦口,她想起那抹出尘的素色,却怎么想不通那样一个清幽如兰的人,为何会把清苦的药做成不让人生腻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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