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林殿——
阿泽从衣角撕下布条,将左臂一道血口缠紧。
不过三日,她手下又添不少亡魂,皆是为息龟杀人,试探忠心罢了。
而那伙东边叛军,除却山洞十五具烧焦遗体,涂山青的尸体并未找到,这在夏季的凛川,再寻常不过。
息龟被贵人催促,必须见尸,但他们找不到的,阿泽那日一掌,乃是隔山打牛,看似强劲,却只摧折无数草木。
要等息龟怪罪于她,只怕不会有那一日。
因为今日,万剑宴终于开席。
高殿上那道墨绿身影缓缓下来,望见她前来复命,颇为满意一笑。
从外赢回的奴隶,他不会委以重任,然叫她做些肮脏的杀人活计,她向来不负所望。
“大人,我们该走了。”身后戚省面无表情。
息龟点头,将华袍捋得不留一丝褶皱,又问:“南边有消息么?”
“大人放心,一切皆在计划之中。”戚省密不透风。
她侧身俯首以示尊卑,眼中却从未有过戚省的臣服之意。
走出几步的息龟却停了下来,回首望她。
“带她下去换身衣服,一同赴宴。”
她心一惊,知道此人又要她杀人了。
只是这次是谁呢?
原本的计划被打乱,却有新机来,她随老者而下。
万剑宴起,她将看见熟人,生人,当然还有更多死人。
她低头望了眼自身,戚省让她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袍,发利落束起,脸却抹黑作男子模样,只有背上的剑不变。
被她耽误,息龟成了姗姗来迟的最后一绝。
她不能直望,余光却也朝那臭名昭著的四绝瞥去。
裘龙她已见过,剩下的一绝盖鹿坐于堂上,二绝冶狼位远,未得抬眸相望的机会。
“老二,你来的最晚,自罚三杯。”堂上声起,冷如死灰,盖鹿。
传闻四绝之中,一绝最为怪异,抬棺人出身,当四绝扬名后,其余三绝皆修殿宅。
惟有盖鹿依旧沿袭旧俗,睡于棺中。
而棺山以西皆是棺木,死气沉沉,无外人敢入。
“应当的。”
息龟一把端过黑铁酒壶,壶酒倾尽,不止三杯。
落座。
阿泽立于他旁,终于得见首座的盖鹿,旧衫糟发,青面白珠,与传闻相符。
但满目气势,如同地狱阎王一般,令人生畏。
再看四绝中唯一一位女子,东绝冶狼,冷硬的轮廓使其气势不输任何人,发被削去,听闻是仇家所为,至此再未留发,奇异的图腾从头顶一直蔓延至眉眼,狠戾非常。
此人的敏觉更让她一惊,竟察觉到她一扫而过的目光,瞥来的眼神锐利如狼。
许是眼生,她毫不忌惮地观量,视线在她一头乌发上流转,直至身旁有一男子递来酒杯,才闷声喝酒。
阿泽于是朝她那侍从看了一眼,他浓眉炯目,玄衣乱发,是狂放不羁的恶人相。
见识过人之警惕,她很快敛眸。
恶人聚会,杀人取乐,观人血斗,过犹不及。
就在剑墙中央,无数血迹斑驳之人被捆于台上,等待着折磨。
他们皆是从四方捕来叫嚣着要剿灭棺山的凛然之士,在火烤油烹,万千极刑下,不少自断经脉而亡。
其中也不乏被激生恶欲者,极刑逼迫,幻毒催发,强杀□□无恶不作,地狱图景,活脱脱展于人间。
台的正上方吊着一方寒铁乌笼。
笼内更是屠杀不断。
这却是堂前那帮人最喜看的,他们任由更大的笑声将哀嚎掩盖。
她逃避血淋淋之景,浓郁腥气仍直冲六识,终于在见一为活命烹杀同伴之人时,胸膛剧烈翻涌。
然数日以冷汤润喉,她只险些呕吐,紧抿着唇压下胃中酸水。
此时砰的一声,息龟酒盏落地。
她弯身捡起,便听见他在她耳边道:“看对面。”
阿泽于是将酒杯端回给他,抬眸望了眼,是彩衣的裘龙,身旁依旧站着那白面男子。
“杀他。”
笼中争斗似至精彩之处,息龟痴迷喃喃。
阿泽却心头一寒,知道他话的意思。
先前盗取狼令,嫁祸给戚省,只怕裘龙因此事没少试探过他。
很快,笼中凡人相斗已满足不了这群人的嗜血之欲,白面男子上台,与冶狼手下交手,竟是毫不留情地将人割喉。
她余光瞥了眼冶狼,依旧冷漠,却并未叫身旁那随从一雪前耻。
“老三,该你了。”盖鹿阴声道。
息龟于是瞥了她一眼。
她会意,看向笼中神色自得的白面人,却不愿走过堂外血肉铺就之路,点足飞身而去。
门关刹那,利刃袭来。
她退后躲过,一白一黑,在囚笼中如被困之鸟,不断飞腾。
白面男子狠辣阴险,对她敌意极深。
生杀不论,她只想赶快离开这令人作呕之地,一招狠掌,让堂内人皆拭目以待。
二影交错而过,听见身后人闷声倒地,她眸中一冷,结束。
息龟目中欣赏再现,扫过堂下,皆是让他满意的神色,他皆笑对。
一阵清响的掌声顿然而起,将众人唤醒。
阿泽闻声而去,正是满面阴邪的裘龙,竟站起身来盯着他,丝毫不看地上抽搐的白面人。
她顿生恶心,正欲出笼,不远处飞来一个黑影,一鞭打在她握着笼门的手上。
眼疾手快地收回,沉声已响:“最后是我。”
她见直接甩开铁门的黑衣人窜入,掀起一阵腥风,目中阴翳,缺失的一耳让她很快知道此人是谁。
盖鹿义子,盖浑。
那夜阻她之人。
来人挥鞭如蛇,打得牢笼铿锵作响,晃曳不停。
她不能出剑,唯有躲避。
望见那笼外之壁上挂满的上好刀剑,她心中一明,引鱼上钩。
盖浑以声辨位,她便引其鞭挥向笼外剑壁。
铮铮作响,盖浑皱眉,知道自己上当。
而阿泽已然挥手接起落下的长剑,再飞踢一把,双剑齐下。
如此心机与武艺,让妖魔鬼怪皆惊讶十分。
但众人都知,要么被盖浑杀,那么杀盖浑,被盖鹿杀,这分明就是死局。
息龟嘴角逐渐凝成寒霜。
笼内,她双剑刚缠上铁链,便眉心一紧,见盖浑故技重施,欲以身上铁棘鞭打她个措手不及。
她反应迅速,瞥见未关的铁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最快的速度窜出门去。
抬脚关门,将盖浑铁鞭绕于其上,再远离数步,紧紧拉住。
脚下不断有向前滑动之势,她握紧双剑,丝毫不让,无意间再看自己脚下,血早已浸透了靴。
堂首盖鹿侧耳一听,眉目微皱,出声道:“停。”
局终。
这玄衣年轻人能留命,四座皆惊叹不已。
之后再血腥,也觉索然无味。
前堂狂夜,与后山寂然两个世界。
阿泽身后长鞭如疾雨抽落,仍一声不吭。
最后一鞭,朝她背上之剑而来,她皱眉,伸手抓住。
戚省于是收回鞭去,看向台阶上目色严寒的息龟。
“今日十鞭,罚你自以为是。”
息龟冷冷拂袖离去。
他不会去想方才她的进退两难,或许只是盖鹿的不悦迁移到了他身上,他便以凌贱手下为宣泄。
恶人之恶,从来不需要理由。
感觉身后人远去,她抻了抻颈,先前抑制下的恶心在此刻胜过疼痛,涌上喉来。
俯在树边平复良久,伸手握住背后秋杀剑柄。
轻缓的脚步声又让她警惕起来,她回头望去,只见一张阴邪之面,裘龙。
她眼中一冷,快步离去。
“站住。”裘龙负手朝她走来,彩衣在暗夜模糊不清。
扫过暗衣的年轻人,眉目带着女相,却又清冷坚毅,脖间刚染上细长的血痕,在他看来,分外娇艳。
他啧啧两声,摇头叹息道:“息龟下手可真狠。”
她继续离去,却被人拉住,隔着窄袖,她能感觉到裘龙手指在她腕间细细流连,背后发寒。
“若是我,我定不舍得对你下手……”
他似自言自语,语气令人生恶。
然就在此时,堂前传来盖鹿的呼唤,裘龙回头一望,收敛笑意应答去了。
席上依旧热闹。
玩的是息龟最擅长的赌局。
而此刻的他却只坐于一旁,静看一直未遇对手的盖鹿连连赢局,败了冶狼手下的风头,直至对面一袭彩衣的裘龙落座。
盖鹿眼瞎,耳力嗅觉却是远超常人。
裘龙连输三局,斜靠在椅背上片刻,笑言:“大哥,此间能与你争个输赢的,应该只有息大人了罢。”
话中耐人寻味,息龟冷冷瞥其一眼,盖鹿即和起稀泥,声音却很威严。
“我棺山的人,赌桌上争锋相对也就够了,你们二人来打一局。”
说着,起身让座给了息龟。
裘龙却是讽刺地勾了勾唇,反正盖鹿也看不见:“二哥赌术天下一绝,我近日刚好也结交了一好玩赌的朋友,不如,让他同二哥交交手?”
息龟扫人一眼,从容应战:“人呢?”
话音刚落,不远处便走来一人,一身绛紫华袍,拖在满地的血污中,却也不急不缓。
若是阿泽在此,必将感慨旧敌人的重逢,或许也会多添几分警惕。
可惜,她被息龟驱使,事先去了埋伏之地。
“在下姓穆,穆骞迟,见过诸位大人。”穆骞迟从容地向几人拘礼,风流姿态与此地格格不入,然眼底的无情冷色,却是相通的。
息龟再逢强劲敌手,从前叱咤风云的赌技如今竟屡屡挫败,让他面色黑如锅底。
裘龙自然春风得意,先前联合崇鸣鹤蚕食棺山赌业,却被其耍了一道,又被息龟偷了狼令,他正无处发泄,如今才挣回些赢面。
听说息龟也没能阻止筑金阁开业,等他与这位穆兄细细谋划,定要让棺山赌坊易主。
思索间,息龟终赢了一局,却也是勉勉强强,若看的仔细,会发现他额头上竟爬了不少细汗。
不知是这灯火烤人,还是败局煎心。
裘龙再看穆骞迟这边,沉着潇洒得很,眼中划过些许思量,一笑,拂袖起身。
众人纷纷问:“裘大人就不玩了?”
“累了。”裘龙摆摆手,懒声回了句。
他步履散漫,丝毫没有察觉息龟射来一瞬阴毒的视线,一路至棺山殿,休憩于此。
只见圆月霜殿下,一排白衣白面之人低头缓步,自觉跪在了殿外,静候恩主。
先离席的阿泽正倒钩于廊檐上,早已脱去了先前那身浸满血腥的墨衣,白衣飘渺,连白面都与殿前人一模一样。
这皆是戚省对她的交待。
就在殿门无人而开时,白衣人齐齐起身,朝里走去。
她即如一片雪花,无声落在众人最后,在一脚踏入殿门之时,将最后的白衣悄无声息放倒了去。
这样,人数才算没有瑕疵。
入殿不过片刻,身后门砰然一关。
熏香如龙,缭缭绕绕,薄纱似雾,袅袅娜娜。
殿内有淅沥传来,紧接着便是赤脚踏在地上的微声,接近到了他们面前。
裘龙伸手揭开一人面具,扫过容貌,又离手而去。
下一个。
就这样遣走了所有人,等到她时,手如旧停在面具之上流连。
她微微曲指,摩挲着袖中匕首不算锋利的刀刃,只待裘龙摘下面具之时,便取他狗命。
很快,面上一松,眼前漆黑片刻,匕首已出,直划人脖间。
裘龙一惊,翻身退后,颈间还是被划出一道深口,几滴血珠甚至溅到了她的白衣。
“我真是想不到,在这万剑宴上,息龟就敢派人来杀我?”他抚了抚颈间伤痕,冷声道。
阿泽这才知,离开几日,原二人的关系已剑拔弩张到了此种地步,然息龟选择今日,自有算盘。
只要有正道之士来此搅乱,便可推得一干二净。
懒得废话,持匕首而去,其势惊风吓雨。
然不过两招,她便发觉有异,裘龙孤身迎战,似有与她周旋之意。
正疑心,便见他面上浮现一抹阴鸷。
她眉心一皱,匕首之下,裘龙扯过一旁薄纱旋挡。
纱迎面而来,遮挡视线,她想都没想,利刃一划,裂帛中竟飞出无数银线。
有诈。
她旋身躲过,颈间忽地传来一星刺痛,还是中了招。
再看清时,裘龙便站至不远处,微曲的指尖分明闪过银光。
她心生不妙,伸指朝中针处逼去,却根本使不上力。
当机立断逃向殿外,却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
竟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挤不上来。
她只好握紧匕首,只待身后人前来,再予最后一击。
然一招踏错,满盘皆输,转身间还未下手,便被裘龙阴笑着弹开。
“你能扛住我殿上迷香,已是了不得,可惜,我这绵里藏针的把戏,还未见有人躲得过。”
他毫不费力地将那匕首拿过,看了一眼,竟是把钝了的缺刃,在人手中竟也锋利至此,不由一叹。
她皱眉,原来早已察觉的迷香只是幌子,这满殿飞纱间的银丝暗器才是他真正的绝招。
“你说,今日宴上杀了我的人,晚上又来刺杀我,我该如何处置你?”裘龙扼住面前人的细颈,问。
“放了我。”阿泽顺着他的话回,眼中沉淀出深远之色:“狼令遭窃,赌业落空,如此,你还觉得息大人会只使这样明晃晃的杀招么?他想要的,是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裘龙一惊,手松的一刹,她已抓住时机爬起,朝远处跌跌撞撞跑去。
裘龙冷笑一声,一拂掌,她便滚落在地,头撞得桌子都移了移。
他不紧不慢前去,蹲身将地上之人凌乱的长发狠狠抓住,一把扯了起来:“放了你?”
眼前人只皱眉闭眼,不露片刻求饶之意。
他眼中狠意渐浓,一把拿起桌上的酒倾倒在那乌发玉面上。
她面上顿凉,被酒呛得重咳不止,顶着发紧的头皮,终于睁开了眼。
眼前人慢慢凑近她耳边道:“你杀了我的人,将自己赔给我也是应当的,不是么?”
她眨了眨眼,滴落的酒水模糊了视线,却挡不住眼中的寒气,手虽无力,却也不由握紧,忽而勾住了面前人的脖子。
裘龙方因她的举动诧异,耳边同样传来寒冷的话语。
“可惜了,裘大人喜欢男子,我偏偏不是。”
他双瞳一震,一手方探人衫内,背后竟痛如刀穿,与此同时,方才还狼狈之人双眼忽睁得清醒,湿润的眼波凝成一股如冰的狠色。
他欲转身回看,阿泽却死死掐住他后颈,等他挣脱,回头只见一张老迈面孔,一袭青灰布衫。
还有一柄钝刃残刀,深深插入他后背,无法得见。
他眉心来不及皱起人便缓缓倒下,一如今日死在她手上的白面男子。
被人甩开的阿泽松了口气,从裘龙怀中搜出解药,一口吞下。
望向与她配合无间的戚省,此人抽出裘龙背后那把残刃,脸上万分惊沉。
“给你匕首的是谁?”
“既然给了我,戚老当明白那人的意思。”她缓缓道。
戚省凝目,方才那般无力的小女子很快恢复了神采,一如片刻前朝潜在窗口的他看来时,那般冷静。
但那时她分明中了裘龙之毒,被他紧扼着下巴,分外狼狈甚至可怜,随时都会丧命。
借着逃脱之机,也不过是想让裘龙将后背留给他,让他一击致命。
“要我做什么?”戚省眯了眯眼,有些心畏。
阿泽起身,将散发用簪子利落缠起,垂在脑后,恍若方才的狼狈从未存在过。
“抓我。”
她抬手擦干面上湿粘的酒渍,如一缕青烟般消散无形。
戚省皱眉,不解其意,却也丝毫不怠。
阿泽速度如风,找到先前藏在隐秘处的秋杀,第一次扯去上面厚厚的青布,露出其该有的肃杀光华来。
执剑,黑袍掩身,朝依旧未息的万剑宴去。
早欲大开杀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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