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城中事

夜凉心燥。

她躺在榻上,望窗外月色晃眼,心绪如潮。

那日在黑水渡分明有所体悟,为何到了迟日却不复先前那般心如止水?

竟失误至此。

起身,怕惊扰同院的无面,外出。

在长生殿时便养成的习惯,每每陷入武学瓶颈,便趁夜寻一僻静处,练剑。

迟日府旷大,却处处森严。

以至于她潜身游遍大大小小的楼堂,竟不见能让她安心练剑之处。

直至她走到一处漆黑的高亭院,动静冷疏,似无人居住。

她心一喜,入内。

院内一棵参天古木,恰作遮掩。

立定清息,溯雪出鞘。

此次她有意闭着眼,长剑朝上空一挥,任由思绪回至那个白芦飘雪的黑水渡前,那艘乌木船上。

翩翩落叶在黑暗中闪出星点碎光,每一点都是一片落叶。

她挽剑如龙,似要在漫天飞雪中,用剑尖消融每一片落下的雪花。

心中忽地闪现那年断命崖上的光景,人如那时一般沉静。

但不知是否她入境太深,熟悉的马蹄声急促铿锵,踏入心间,她身体不住回忆起那次寒山穿腹的痛苦,猛地一颤。

练武入境,失了节奏,乃是大忌。

她努力让头脑清醒,溯雪不停,却愈发凌厉紊乱。

不知何处响起清苍之声:“气聚丹田,提膝灌力,剑指巽位,仰九天,俯黄泉,过轮回,沉息落剑。”

她身随语起,剑随心动,直至剑尖与那古木相摩擦,刺入土中三分,再难走火,她才缓缓睁眼。

心间依旧起伏不定,气息依旧紊乱不平,她呼吸由急促转为深沉,额上薄汗遇风,凉意彻骨,却还是难以抚平心中躁动。

她收剑入鞘,见那古木被她划出一道深长的剑痕,颇为过意不去。

想起方才指点之声,正是从上方高亭飘来,她仰首循去,只见黑漆一片。

“多谢前辈指点。”她知那人便在这荒芜高地,抱拳清声道。

良久无人回应,然夏月何其皎洁,随着月光偏移,她见到了随霜枝而生的一抹深影。

那影一闪,知道自己被人看见了,伸出一只瘦手搭在窗棂上。

“你是什么人?”

“算是迟日府的客人。”她如实回道。

黑影声音有些凉薄:“城主的客人?早知道我不该救你。”

她一惊,此人被关在这偏僻之处,难道跟吕熠有仇?

心头疑惑愈浓,吕熠她是清楚的,若是仇人,以他杀伐果决的性子,不会留他性命。

“敢问阁下是迟日城主的什么人?”她心中浮现无头绪的猜测,不由问。

那影一愣,没有回话。

“今日叨扰,晚辈告辞。”阿泽没有追问之意,说走便走,虽不知她何以入内,但既是特意囚禁,必有专人把守。

“慢着。”窗内人叫住了她:“你这么年轻,是他的什么客人,他请你作甚?”

阿泽皱眉,没想到他会对此刨根问底,只道:“我受了伤,是迟日城主救了我,留我在府中养伤。”

黑影竟苍凉一笑:“别怪我没提醒你,他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莫被他欺骗,替他卖命。”

阿泽眸中一闪,那人良不良善,她自有判断:“前辈为何能活至今日,心里难道不清楚么?”

“你说什么?”黑影语气陡然冷了下来。

她可不惧人,淡然将话又重复了一遍。

“滚。”黑影良久只吐出一字。

她依言转身,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冗长的叹息。

“也罢。你下次还能来此处练剑。反正我也不会在这了。”

她脚步一怔,出院,脑中依旧回响着那古怪的话。

难道她猜错了,吕熠很快便要杀了他?还是要将他送至其它地方?

疑思着,她不知走到了何处,耳边传来渺渺清音。

弹琴之人似无心弹琴,只是随意拨弄两声,至一音落尽,才弹下一音。

即便如此,仍成曲调。

她不由抬头望去,琴音从高楼传来,楼危入云,让她觉得站在其上便可手摘银月。

楼未燃灯,但薄云透月,像一块雕花玉璧,楼顶想必敞亮得很。

在这月色长空下,这般渺寂的空余,竟渐渐抚平她心。

琴音至哀至旷,她想,抚琴之人若不是苦思离人之闺妇,便是凌望山海之高士。

会是哪一种呢?

她愈想愈静,竟生困意。

于是毫不耽误,前去赴周公之宴。

未尽楼顶,抚琴人俯瞰远去的白影,指尖拨动最后一音。

余音散尽,身后便悄无声息站上一抹黑影。

“城主,她方才去了清徊台。”

“说了什么?”吕熠眸中闪了闪,抚琴时的神情消散如烟。

黑影将一切细节尽述,以求示意。

“不必管她。”吕熠目中不见波澜。

半晌,黑影既未说话,也未离去,二人静默至月影西去。

吕熠忽然又开口:“铜雀城的事,查的如何?”

“派出去的人已然查清了那女子身份。”黑影道。

“说。”

黑影本无情绪,却被主公语中寒沉所惊,缓述之:“那女子名叫郎扶玉刹,出身西疆,江湖人称玉面蛛,有一手高超的易容术,如今已被碧落少城主收入麾下。”

“此物呢?”吕熠看向手上那枚苍蓝戒指,他清楚,稍稍催动内力,其中便会散发出一股熟悉的幽冷香气,但他从来没有。

黑影回:“此宝石是西疆奇珍留香珠,一旦染上一种气味,除非石碎,否则只会与日增浓,维持数年不散。”

吕熠眸中浓色一紧:“活人香,也可以吗?”

“可以,但……它多被用来祭奠死者。”

黑影看向主人,他近年来愈发冷厉,眉目常覆着寒霜,唯有某些时刻,能复他所熟悉的少年情态。

他在他手下已久,从小公子到一城之主,变化甚大,很少有人还会记得,他也不过弱冠的年纪。

但他记得,他更不想这样一个风光无限的人只余身外华服,于是不问自答:“城主那日所见之人,均是由此玉面蛛——”

吕熠抚在琴弦上的手一怔,琴身便滑出一声杂音。

无论是抬起的手还是那声沉闷的琴,都阻断了黑影话语。

“下去吧。”

他手指微曲,逐渐垂下,掌中新添的红痕似被冷落。

青木,碧空,迟日。

来迟日半月之久,再久留下去,不是办法。

她斜倚在院中苍木之上,用微阖的眼感受光影浮动。

脚步声悄然临近。

“这里。”

她感觉那影缓缓走过碧荫,招呼道。

吴川循声一望,便见那翠浓中掩着一袭白衣,裙裳倾泻如瀑,风拂影动,唯见潇洒。

“阿爹几日没来看我,如今前来,是要找我做什么事?”她从不与父亲客套。

吴川亦直言:“总是差你替我做事,你不会怪我吧?”

她笑了笑,扬声道:“我愿意做的事,别人才能差的动,阿爹也一样。”

吴川就这般看着她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块红玉腰牌来:“那替阿爹去接一人,你愿不愿意?”

“迟日的通行禁牌?”她心间一闪,坐起身来,吴川让她亲自去接,意思便是要她带人悄然入城。

不经意间眉心连近。

“是花容君托我给你的,不是你同她约好了游城么?”吴川很能猜透女儿的心思,淡淡笑道:“人你认识,放心,与迟日无关。”

她这才放下心弦,依言拿过,想起今早与自己道过别的崔勿,一笑:“看来我可以送崔先生了。”

花容君是个言出必行之人。

她以为那日峭霄阁一番相谈,不过是客气的邀约,谁曾想人早精心准备,邀她去赏迟日盛景。

为防冷清,同行者有褚阔师兄妹,以及最同她说得上话的柳无面和李渡。

但不知怎的,今日气氛并不活跃,只有兴致高涨的李渡一路自说自话,柳无面和褚阔偶尔附和一两句。

剑宗之徒苏剑与要出城的崔勿分坐东西,一言不发。

她带着暗命接受人一番好意,心中难免有些惶惶,以致一路无心观景,玉楼金塔皆从眼底溜过,青川天水只当过眼云烟。

而花容君因事务繁重,只能在此行目的地,迟日西郊的月渠山庄与他们相见。

他们一路游山玩水,采荷而下,最后竟从一幢百尺古楼出了青阳峰。

她作为第一人,回身再望,只觉柳暗花明,山庄在峰脚下,而楼有青石砖琉璃瓦,宝塔顶水帘窗,翠嶂松迎客,门前百花香。

挂匾远黛楼,听闻是迟日先城主亲手所题,故已成百世名楼,避暑圣地。

今日用以招待他们寥寥几人,属实是有些可惜了。

不过看来,也不止她一人如此觉得。

“嚯,今日月渠庄有客人了。”

她转头望去,郊地道阔而尘厚,蹄声哒哒如雷,竟有一道沙尘之风,如黄河浪般朝此处涌来。

今日出行未见过如此声势浩大的队伍,还想迟日的确秩序井然,而今又是什么人,敢公然撒野?

眯了眯眼,那青霄熏然之中,一匹威风凛凛的红鬃烈马当先,卷尘勒停于她面前。

她身份不宜暴露,故戴有幕篱,而今也被这股霸道的风沙掀了帘。

高马站定,那气焰颇足的主人才显露出一双上扬的琥珀眼,配之形神浓烈的高鼻剑眉,乍看去,满是侵略的意味。

虬发成辫,肤色微棕,鲜明的北地长相,声音昂扬年轻,又带着天生的沉砺。

“姑娘,是你包了远黛楼吗?”

那人的打量充满压迫之意,她抬首,撩起将落的帷幕与人对视:“不是。”

对付此等人,便是要无一分一毫的闪躲和怯意,叫他觉得被占了便宜,这便是上风。

“哦?”

马上人没料到她的反应,他不打算做登徒子,怎么感觉自己遇上了花痴女?

阿泽若知人想法,只怕要笑,她目光凌越至后来的队伍,护者蓝服弯刀,显然外部势力。

而囚犯皆着镣铐,长龙尾处还停有一辆并不起眼的竹马车,不知藏着什么贵人,抑或关着什么贵犯。

直觉告诉她,这与她曾待过的奴隶队伍无异。

江湖乱,最贱的是人命,最值钱的,也是。

看来,连迟日也避免不了这笔吃人的买卖,毕竟贩子呼啸过,地盘的主人可收下一笔不菲的过路费。

柳无面在此时赶了过来,她从容取出花容君赠的令牌,道:“包下此楼的,是这城的主人。”

男子显然惊讶,直起身来再度扫视她,竟还笑言:“宴饮甚好,我也可以贪杯酒喝。”

好是嚣张。

阿泽与柳无面均皱眉。

“姑娘,你们也住不下这偌大的山庄,但你不让,我们这么多人,都要露宿山野了。”男子微微眯眼,正是午后,这大道上烈阳何其恼人:“北地白日里热的荒,到了晚上却会冻死人,迟日主人不是名声正得很么,怎么做这种横行之事?”

她方在楼内同褚阔等人用过午饭,此刻胃里泛上一股熟悉的酸涩,仿佛曾经啃过的馊食还没有消化,不堪的记忆涌入脑海。

她放下幕篱,朝无面眼神示意,声更冷漠:“与我何干?”

谁知她爱答不理的态度却惹恼了那人,他忽地扬蹄一笑,放言道:“我可不管,今日就算是吕熠来了,小爷也要进月渠山庄喝一杯刺金乌!”

说着,他大手一挥,飞身下马,袍子飒爽蓝湛如海,大摇大摆跟上她的步伐。

她脚步一顿,迟日之地,谁人敢直呼城主名讳?

下一秒,肩上搭来一只宽厚的手,她警惕已成习惯,反手便是一掌,又因心头有气,力度急躁。

好似自那夜练剑险些走火之后,她总是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

“好俊的功夫!”

那人反应甚快,却也没想到她的疾厉,捂着胸口嘶痛一声:“迟日怎净收买些不分青红皂白的手下?”

手下脾气也同主人一般烈,瞬间围上,拔出几把锃亮的长刀。

“我这样的手下,专门对付像阁下这般目中无人的客人。”

她收掌背在身后,风吹衣袂,人虽清瘦,却有屹立之姿。

“啧——”

男子面上不自觉涨红,揉了揉胸膛被击痛处,恼意难以收住:“若真厉害,不如放下刀剑,同我近身搏斗一场,中伤多者则算输,南人靠着刀枪剑戟练就的功夫,到了我们北地,可不中用。”

她低头瞥过腰间的溯雪剑,随即拂手一挥,丢给柳无面,再对上那人挑衅的目光:“输了,城门在那,滚出迟日城。”

这番动乱早已将楼内几人引了出来。

然崔勿不管,褚阔不敢,苏剑不熟,柳无面不畏,反倒是最无一技之长的李渡说什么也要下楼劝架,被倚窗的红衣苏剑一挡。

“小王爷,江湖劝架,缺胳膊断腿可是常事。”

李渡欸叹,只能扒着阑干观战。

她抱胸,视线越过人落在角落的崔勿身上,此人未见观战之兴,也无游玩之乐,像个木头一般杵在冷清的边缘,说起来,二人还从未在府中遇见过。

若不是今日吴小姐不知情的相邀,此人怕是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吧。

她冷冷一笑,也不打算在这热处看打架,自己钻入阴凉的长廊去了。

这边,男子不怵反笑,爽快应战,先前的伤痛像是一扫而空,他指向远黛楼前空地,随即一把扯松衣领,解了外袍,将碍事的袍角掖入腰带,俨然一副轻狂模样。

相比之下,阿泽气定神闲步入郁郁的花草地,不摧折一瓣花叶。

“女子,至少脱了外衣,不然到时可赔了一身好衣裳。”那人在她对面嘲讽,却不正眼瞧她,而是瞟向就地歇息的长队,似乎想让更多人围观这出好戏。

直到阿泽轻飘飘的话语将他彻底激怒。

“同你打,也打不出汗。”

那人咬了咬牙,浑身斗气,在手下们的鼓动中迈动了第一步。

步履稳重,上等。

她站定脚步,侧身避过,被人擒肩亦不输,一掌钳制人臂膀,一掌偷袭人腰,试图将人掰倒。

几个回合,皆以失败告终。

楼中漫逛的苏剑听见呼声愈响,有些好奇如今的局面,正欲回去瞅个结局,先迎面撞上一道青影。

原来这凉廊是回字形,不论二人相隔多远,终会碰头。

她才不是逃避亦或礼让之人,面色从容,迈着流星之步继续前进。

回廊狭长,崔勿自然侧身避让,见人走出了一种“此山是我开”的豪迈之气。

“苏姑娘,那日在凉州渡口,谢谢。”

苏剑听闻便讥笑:“崔少阁,你的谢意比别人更值钱么?如若不值钱,就别到处抛了,虚伪。”

他早已习惯了她的唇枪舌剑,眼色不见波澜,趁人不耐烦之前,又开口:“在下只有一问,苏姑娘,是如何认出我的?”

认出他不是崔勿,或者说不止是崔勿。

“原来那夜你是在装死人?”

苏剑皱眉回头,他也抬起眼看去,清幽的瞳孔中有了一丝涟漪,她是第一个只消一眼便认出自己的人,如此直觉,就仿佛他在她眼里,存在着特殊的意义。

静默中先响起踢踏的脚步,紧接着,又有一人从楼角冒了出来。

“苏姑娘,二位怎么在这儿,楼下正精彩呢!”李渡已被阿泽的实力所折服,没了恐惧,搏斗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充满刺激。

“正要回去。”苏剑瞥他一眼,再看回对面:“不过小王爷,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李渡拍拍胸脯。

崔勿凝视着人冷恹恹的双眼,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

“你说,若有一对江湖仇家狭路相逢,他们会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苏剑问。

李渡觉得莫名其妙,但他呃声过后,还是灵光一闪,兴高采烈回:“让我猜猜,以李某多年混迹江湖的经验来看,那必然是这样——”

他挺起胸膛沉下面来,指着前方的空气,压低声喝:“还想逃?你这小样,化成灰我都认得!”

“怎么样,对不对?”

装模作样过后,他看回苏剑寻求答案,丝毫没有注意到对面之人的怔态。

苏剑只是笑了笑,对着不知何时落在阑干上的小雀,轻声道:“我对你便是如此。”

男女之力确有悬殊之势,尤其在此等近身搏斗之中,阿泽深知自身优劣,故即使几次被人锁住,也不慌不乱,凭借灵活身形虎口逃生,三番试探此人实力,便知他并非只有蛮力,招式精妙纯熟,搏斗经验丰富,力道收放自如,风格竟有几分迟日的影子。

她少逢北地敌手,最熟悉的,还是四年前多次交手的吕熠。

二人还有一共通之处,那便是对待对手,都毫不怜香惜玉。

她避过一记迎面拳击,重力仍波及她面,以致青丝散乱,颧骨骤痛。

眉宇凝起,遏制人乘胜追击的拳头,她倾力滑铲,攻人下盘,这招极险,稍有落后,必被人压制不动。

男子也明白机会临门,嘴角一勾,屈膝稳定身形的同时,擒她腰试图将她拿下,却没想到他低估了对手的狡猾,对手却仿佛对他的心机了如指掌。

阿泽怎会给他扼制命门的机会,足尖点地一翻,斜身勾倒胜券在握之人,纵使那人差点触及她腰身,她亦镇定自如,在觅得良机之后迅速贴人背滚身站稳,紧接着手肘击人宽阔后背,待人摔了个狗啃泥,也不忘掐灭其翻身的机会,曲膝压在人背上,使之动弹不得。

“阁下多大年纪,若是比我小,实在是胜之不武。”她望着人陷入草地有些扭曲的俊脸,冷冷讥讽。

岂料脚下人非但没有暴跳如雷,反而拖着沙哑的嗓音笑道:“何必如此着急定输赢,别忘了,依照我们北地的规矩,谁挂彩多,谁方为输。”

她一惊,松脚旋身站起,恰瞥见自己肩膀已被黄土沾色,而余光界限内,满背只怕皆是泥土草屑。

是方才兵行险招,遭人算计。

对面人迅速起身,一改狼狈之态,昂扬带笑,深蓝袍上不过被她压制的那一侧惨不忍睹。

“我赢了。”

他拍了拍双手,左侧的脸斑斓成了花猫,仍咧嘴笑道。

“无赖。”

阿泽毫不客气地讽刺,想拂去身上的黄尘碎叶,岂料迟日上好的水竹衣经不起折腾,直接破了个大洞。

“不敌你们主子无赖哦。”男子见状,凉凉反唇相讥。

她皱眉看向人,竟无力反驳。

见人昂首阔步走向远黛楼,她起剑阻人步伐,清声道:“大男人若还要点脸面,便承认方才顶多是平局。”

北地男子的确好拿捏。

那人立刻回头,微微促起的眼中生出些许危险意味:“你说什么?”

“我说,不敢同我再比一场,你便算不上顶天立地的男儿。”阿泽眼色不畏而鄙夷。

那人愣了愣,随即笑问:“好啊,你还想比什么?方才我立规矩,这次,你来。”

她不客气上前,虽比不得其健壮,气势不输分毫,抬手指向楼前一排排如山的酒格,缓缓道:“斗酒。”

话音刚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斗酒?

一个女人,同北地最骁勇的男子?

必输无疑!

连一旁观战的柳无面也快步走来,牵了牵她衣角,眼神深沉地示意,不可。

“女子,你若有能赢我的海量,我晏霆在此立誓,此生,再不沾酒。”那人目色亮晶晶的,立下豪言壮语。

见他终于报了姓名,她目中一闪。

“是大幽九泉盟的少主,晏霆。”柳无面凑到她耳边道。

“晏禅秋之子?”她一惊,没想到这么快能见到她随口编造的故事中人:“何故如此嚣张?”

“他的母亲是迟日城主的姑母,曾经的北地第一美人,吕瑛。”柳无面回。

怪不得。

她明白过来,原来和吕熠是表亲关系。

“一言为定。”

她眼中同样闪着明烈的光彩,索性将外边的青袍脱去,只留薄可透肤的冰冷雪衣,清风一吹,满身恣意。

其实经方才一番搏斗,她大约摸清了此人的武功路数,确有迟日功法的凌厉。

可若如此,这人自非奴隶贩子,她再度望向那一伙躁动的长队,正是盛夏,着镣铐关囚笼的滋味,定不好受。

无数双黝黑又干涸的眼睛盯着她,像是百十空洞。

让她不断回味起不久前自己的苦涩不堪。

而最后那一辆马车巍然不动,似乎也不汲汲于热闹,自始至终,连车帘一角都未掀开过。

烈日暴晒,里边只怕成了火炉。

其实不然,内里空气闷热是真,坐在其中的,却只觉寒意刺骨,额头不断渗出的,也是冷汗。

纡兰偷偷瞄过一旁人的脸色,当真静美如雕塑,也冷漠成冰雪。

随着外头呼声一阵高过一阵,他的脸色显而易见地一寸寸结成霜花,乃至额角细小的汗珠,都似不敢流下。

“阿姐怎么还没来?”终于开口。

纡兰透过竹帘观量将西的日光,暗暗叹气:“小姐那边,许是什么事耽误了,如今也不过申时。”

“你去看看,有事向我加急。”吕熠沉声命令。

“现在?”纡兰一惊:“那您呢?”

一想到那不按常理出牌的吴小姐,还有处处同吕熠作对的贵人,他实在不放心将公子一人放在这。

“待我回来,予你长假,西疆花神节将至,去西疆如何?”吕熠扫过他,搭在膝上的手轻摆了摆。

纡兰眼神一亮,再无疑虑,立刻领命:“多谢城主。”

说着,他拿起车壁的斗笠细细扎好,朝人行礼告辞:“公子,山高路远,一切小心。”

吕熠轻应,目送一身毫不起眼的黑衣掀帘离开。

一下车,纡兰便被不远处此起彼伏的喊酒声惊了步,他忍不住望去一眼,除却一百零八名囚犯,此处热闹也吸引了不少路人围观。

而那吴小姐二人就一张朴实无华的方桌拼酒,古树荫下,远黛楼前,桌上酒瓶竟已堆成小山。

还不停歇。

女中豪杰——

他嘶了口热气,压低笠沿悄然混出杂乱的人群去。

这边,以为自己来无影去无踪之人,其实早被正对此方向的阿泽收入眼底。

“喝!”

“别停啊——”

耳边是不绝的呼喊,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阔口的酒碗直接抛弃,扫过酒坛灌下口去。

对面晏霆见状,竟是咂舌,落后片刻,也赶忙丢碗,又挥手拂了阿泽酒坛,酒花四溅,葱然的花草也不知是沾了便宜,还是触了霉头。

此时是四坛对四坛,不分胜负。

众人皆瞪直了眼。

“这酒喝着无味,其它陈酿在何处?”他声似被火灼过,低哑得很,又是一挥手,招来远黛楼的掌事:“最烈的刺金乌呢,统统给爷拿出来。”

掌事识得这位祖宗,恭敬道:“晏大人,小店二十年以上陈酿浪里金虹拢共十坛,大人与这位姑娘喝了六坛,打了一坛,十年刺金乌只剩四坛,逝水酒倒是还有十数坛,不如......”

“逝水?”

阿泽听闻眼波一动,北地人独爱南方这香气清醇,余味悠长的逝水酒么?

“不错,仙亭的名酒逝水,亦是酉中九缸仙酿——”

掌事还未介绍完,便被晏霆一声不屑的嗤笑打断。

“逝水逝水淡如水,算什么酒,娘儿们喝的罢了。”他看来上了头,语气有些黏糊糊的,声音却如闷雷。

阿泽见状,勾唇笑了笑:“晏少主说的是,劳烦掌事将北地最烈的刺金乌拿上来。”

此刻,又有一置身事外之人黑沉了脸。

掌事心疼,又无可奈何,面前两座大山他皆不能得罪,只好回楼取酒。

好戏即将迎来一个**,众人纷纷翘首,就在此时,大道的尽头却传来惊呼。

无数目光被吸引了去。

只见碧天金光相接的白云带下,有身影策马而来,速度颇快。

“是花容君!”人群中有人高喊。

恰逢掌事上酒,阿泽刚掀坛喝了一口传闻中饮如吞日的烈酒刺金乌,手竟抖了抖。

随着众人视线一道望去,那影着清澈的绿袍,驾马直穿人们自觉让出的大道,到了楼前。

“花容君——”

她似乎才感受到刺金乌的威力,一股辛辣酒气如箭刺入她喉,又似酒龙直灌她胸膛,她没忍住咳了起来。

莫名有种做坏事被抓个正着的难以为情。

吕愫惜也没想到自己不过迟了一顿午饭,远黛楼前的热闹竟捅破了天,望着两颊酡红的吴小姐,有种哭笑不得的无奈。

“阿姐!”

先前还一身威风的晏霆人如被酒气凝滞,声竟有些蔫了下来。

吕愫惜淡淡瞥人一眼,本欲替呛着的吴小姐顺气,柳无面自觉关怀去了,她双手无用武之地,于是吩咐手下遣散了看热闹的百姓,又眼神示意掌事去准备解酒之物,最后,她那双美而深邃的眸子才冷下,看向了今日的始作俑者。

“你在做什么?”她扫过人一身未散的尘灰草籽。

晏霆瞅过对面忍住轻咳的女子,一时间竟手足无措,整好微敞的衣领:“我——”

谁知道今日做局的迟日主人,不是城主,是花容君呢?

“花容君,此事怪我。”平复呼吸之后,阿泽的声音适时响起:“着实没想到这位公子原是九泉盟少主,只不过见人武功不斐,才生了与之比试切磋的兴趣,再怎么说,也算不打不相识了,是吧,晏少主?”

晏霆看着对面玉面桃腮之人,仍不住惊愣,随口扯谎,说得好听,更重要的是,若无花容君的打断,自己不会真的酒量输人了吧?

他心里直摇头否定,好在她的说辞,对他有益无害。

“说的是,我与愫惜表姐的朋友乃是一见如故——”

“你搏斗输了?”吕愫惜对来龙去脉有所猜测,只打断了马虎之语,问。

“平局。”晏霆当即沉下声,抿唇不服。

阿泽被人突如其来的摄人眼神扫过,目无波澜,但听吕愫惜再启唇,心中竟有丝丝寒意。

“照做罢。”

“啊?”

晏霆本滔滔不绝解释,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吕愫惜依旧是温雅的语气:“输了的人要做什么?”

晏霆脸色一青,无声抗争片刻,竟真一声不吭地转身朝城门走去。

手下们试图跟上,他却摆手阻停,又回首扫过阿泽,最终深邃的目光落在吕愫惜身上:“表姐,今日一别,来年的百牒武宴再见了。”

语罢,他头也不回地独自离去。

阿泽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花容君亦有如此不留情面的一面,忽而有点同情那晏霆,可花容君转过身来,还是那样让人如沐春风。

尘埃落定,黄昏降临。

她在此处告别了崔勿,将临时准备的一串翠珠香铃给人,以方便传信。

棺山阳奉阴违之事,还未有一个结果。

瞥见他身上的霜影薄剑,抛了忧心,问:“这剑你可取了名字?”

崔勿微笑应声,将香铃挂在剑上,又卸下剑给她,铃尾的雀儿轻碰,清脆作响。

“什么名字?”

剑是她所铸,铸剑时自想过无数的名字,她怀着好奇半剑出鞘,银光晃眼。

果真有了些许变化,不再是空空虚虚一把朴剑。

光可鉴人的剑身上,用银笔錾下两个小字,字迹清隽,是他的手笔。

“明诀,是我父亲的字。”崔勿说。

“好名字。”她笑,又道:“不知为何,如今每每运起轻功,都觉步法凌乱,剑走偏锋,下次见面,我能否以几心得之招,换你片刻指点?”

“乐意之至。”崔勿明白她的告别之意,清朗道,眼神却飘远至远黛楼之上,神情中覆盖着细微的纠结。

她随他视线望去,褚阔一行正登高望远。

“此行,吴小姐且留心观察。”崔勿最后留下一句。

他提醒她留意褚阔等人?

阿泽不解,但她没问,只点头:“我会的。”

目送人远去巍峨的西城门,碧空雁过无痕,也不知他们何时能走向自由。

不过,吴川这次安排得天衣无缝,今夜她便要做一次这飞城之雁了。

思绪漫长。

“你今日怎么了?”

她虽无鸟雀之自由,也幸得友人挂怀,柳无面总会抛却热闹与美景来寻她。

“听闻迟日城高百尺,这里的落日,才是真正的天日之落。”她望着西墙上整齐的巡逻卫队,答非所问,这么看,其实比蚂蚁大不了多少。

“想去看看?这还不简单,花容君就在楼上,你同她说声便是,我陪你。”柳无面失笑,还以为她又有什么心事。

可阿泽却回:“不了,无聊。”

今日一番折腾,终是上了这远黛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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