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静一时兴起,打了桶水去马厩刷马,身着短打,不复往日罗裙钗头,也没挽髻,只是把头发束起,绑了条发带,一身江湖儿女的装扮。姑娘亲自动手,两丫头也不好袖手旁观,奈何两丫头斟茶递水在行,刷马这事从未做过,行事阻滞,还不如蓝静这个正经小姐,蓝静看不过去打发了去,自个利索干起活来。
先是把乌云拖出马厩,用钉耙把马厩里的旧草产出,扫出马粪,堆摞一旁,水一洒,刷扫干净马厩,待地干再换上新草。
乌云亲昵蓝静,三番四处想伸马头进来骚扰蓝静,无奈,蓝静拍拍马脸哄着,“好姑娘,您自个耍会儿,莫闹我,三两下的功夫这都等不了。”
乌云平日机灵,这回却装不懂,见蓝静不理它,喷了好几个响鼻,蓝静随意束起的马尾都给弄乱了,蓝静好脾气,边哄着边干活,好不容易收拾完马厩,忙拖着乌云去水井旁,开始刷马。
“你这丫头,脾气越发见长,给吃不吃,肉不见长,怕是这会让你到草原上都跑不起来,丢你娘的脸。”马刷顺着毛刷下去,既是洗刷也是按摩,乌云很是享受,来回踱步,听着蓝静唠叨。
晴空万里,微风徐徐,一人一马,好不惬意。
“原来你躲这了,让我好找。”确是安振玄,少年调笑着,见蓝静刷马也想上手。“人给你带来了,你刷马呢,我帮你。”
蓝静打后一瞧,只见安振玄身后站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粗布麻衣,一看就是混迹市井之徒,其貌不扬,一双眸子清澈明亮,一幅纯良忠厚的模样。还未反应,马刷就被安振玄夺过去,便不理会这边,嘴角一扬,朝少年点点头。
“阁下便是卫通?”安振玄口中在雍州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包打听卫通。
“在下卫通,见过蓝姑娘。”卫通抱拳致礼,蓝静摆摆手,“卫公子客气了,听说卫公子熟识雍州之事,请你是打听点事。”
“蓝姑娘尽管说,在下定知无不言。只是蓝姑娘大概也听安公子说过,在下收费略高。”
“黄白之物好说。”
这头安振玄抢过蓝静的马刷想给乌云刷背,奈何乌云不熟识他,见生人近身,不耐烦地打着响鼻甩马尾,安振玄也是虎的,见乌云躲开,竟试图按住马身,这下惹恼了乌云,后蹄扬起差点踹到安振玄的脸。
蓝静这头说着话,那头用余光看安振玄狼狈的模样,也不出言制止。
“便是我这马,这马是谟羯汗血宝马,她初来中原,不习惯这边的草料,近日掺了些谟羯草料,到是有些胃口,只是府里的谟羯草料欠缺,想跟你打听打听哪里能弄些来。”
卫通沉思一番,“若是谟羯草料,其实不难办,但若想长期供应,最好找个谟羯马商。”
安振玄捡起一旁的萝卜,在乌云面前扬了扬,小母马果然被吸引住,两个黑幽幽的鼻孔舒张跟着萝卜转悠。“呐,吃了萝卜就是好姑娘,我给你刷澡可不能再踢我了。”也不知道萝卜太香还是二者达成协议,乌云吃上萝卜也顾不得生人近身,竟让安振玄舒坦地刷起背来。少年一时得手很是得意地朝蓝静扬扬眉。
“馋嘴猫。”蓝静气笑,暗骂了几句。
“既如此还是找个马商比较便宜,不知雍州有哪些马商?”
“上等草料,最好便是雍州最大的谟羯马商,阿都沁夫。此人与州府大人颇有交情。”
卫通话中有话,蓝静听出其中深意,不禁正视此其貌不扬的少年,“卫公子果然是无所不知。”
蓝静骑马来到州府前,安振玄一路跟着小跑过来,不是她小气,不肯与之共乘,实在是乌云啃完萝卜后翻脸不认人,死活都不让安振玄上马,蓝静原想带小润出门,安振玄因无所事事自告奋勇非要跟着,她也就遂他意。
之前州府派人送了几封帖子,都被蓝静放置了,费了好大劲儿才让秋萝找出来回了贴,这会儿蓝静来州府府门前,州府已经在门前等候多时。
州府是个五十多的男子,留美须,大腹便便,脑满肠肥,一见蓝静,便笑脸相迎,“蓝姑娘,有失远迎,请随下官入内。”
蓝静点点头,“陈知府,实为抱歉,小女管下不严,陈知府送来拜帖今日才送到我手,还请见谅。”
“哪里哪里,姑娘回府不久,杂事诸多,是下官叨扰了。”
“不知小女托陈大人引见的谟羯商人可到了?”
“到了,已在堂内等候,下官今日得了些新茶,姑娘不妨赏脸评赏评赏。”
“我虽更喜酒……也好,陈大人得的茶定是好茶。”
“哪里哪里。”
二人互相捧语,因乌云不让外人牵,只好由安振玄牵着去马厩。
马商阿都沁夫抱着小宠农娘坐在偏厅等候,软香暖玉在怀,阿都沁夫竟一时心痒难耐,对农娘动手动脚,四个打手候在一旁目不斜视,农娘不愿在他家作客还被如此作践,假意推脱,二人厮磨间,州府领着蓝静进来便见此情形。
“咳咳。”知州暗示一声,惊得农娘一把推开了阿都沁夫。
“阿都沁夫,这便是蓝府蓝姑娘。”
阿都沁夫被农娘推开略有不满,还未发作,一见蓝静,眼都直了。
“陈大人,不厚道啊,你有这样的美人怎么不早点给我引见。”
“放肆,这是汴梁来的贵人,阿都沁夫,你莫要生事。”阿都沁夫接受到州府的暗示,收起垂涎的嘴脸。
“蓝姑娘见怪,鄙人粗人一个,您别和我一般见识。”
蓝静没理会他,却在打量农娘,“这姑娘不错,我见犹怜。”语气轻浮,旁人听了怕不是以为这话是出自登徒子之口。
此话一出,三人面面相觑,阿都沁夫很快反应过来,轻推了农娘一把,农娘授意,上前做福礼,“奴,农娘,见过蓝姑娘。”
蓝静点点头,“是个尤物。”
州府安排了府里侍女做茶,茶室内,三人正襟危坐,侍女在一旁碾茶,原本应坐阿都沁夫身旁的农娘坐在蓝静身旁,接过侍女做好的茶,伺候蓝静吃茶,安振玄放好马一进门,便见此情形,愣了愣,蓝静不知为何从中读出了一丝莫名的意味,好像在说,我不过出去转了一圈,你又找了个新人。
安振玄和农娘邻坐蓝静两旁,看上去蓝静颇有些左拥右抱的意思。不知是礼尚往来还是别的意味,阿都沁夫奉承道,“蓝姑娘的这位公子龙章凤姿,是个人物啊。”
安振玄一杯茶食不下咽,不知从何回应好。
州府人精一个,不管面上风云诡谲的气氛,正色道,“阿都沁夫,蓝姑娘来是想和你做笔生意。”
阿都沁夫大笑,“好啊,蓝姑娘想要多少马,不说别的,好马我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不信你问陈大人,他在我这进了不少好货。”
轩辕朝军政分治,阿都沁夫此话一出,陈州府脸色都变了,他一个州府不管军务,要马作甚,他暗自打量蓝静的态度,见对方无甚反应,又是女子年岁又小,应当不明其中深意,便松懈一气,但他还是给阿都沁夫打了个眼色,“不过是几匹马驹做代步之用,阿都沁夫你夸大其词了。”
阿都沁夫接受到暗示,打着马哈,“是极是极,量虽不多,鄙人也是为陈大人精心挑选的,蓝姑娘若想要,鄙人定亲自为姑娘选马。”心下却不把一小小女子放在眼里。
蓝静原没想过要马,听此一言便来了兴趣,“听说阿都沁夫你在城外有个广袤的马场,所养马匹有近千驹,其中不少好马可当军马用。”
奉承的话谁不爱听,阿都沁夫最自豪的就是那数百亩的马场,他善养马,其下马场的马都是谟羯军马后代,虽品相差了些,但他精心管理下,自认所养的马不必军马差。
“不是我阿都沁夫狂妄,在雍州乃至近邻几个城,没有一个马场能比得过我,蓝姑娘你就直说,要多少马,我送你一匹良驹当讨个彩头。”
“我不要马,我要饲料。”
阿都沁夫险些大了舌头,不要马要饲料,这不是耍他吗,他看向陈州府,陈州府却一脸宽慰,不要马要饲料,对他反而是最好的结果,此乃私事而非公事,那他和阿都沁夫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不会曝于人前。
“我养了匹谟羯马,嘴叼,偏爱谟羯饲料,听说你是雍州最大的谟羯马商,定有最好的谟羯饲料,便想跟你采购一批,若是能长期供应最好不过。”
“一匹?”
蓝静点点头。
阿都沁夫确定蓝静是在耍他,一匹谟羯马的饲料,就算长期供应又能有多少,他可是养着上千匹良驹的大马商,原以为特意通过陈州府引见,又是从汴梁来的贵人,要做的定是大买卖,结果,竟是这种他派小管事来谈都嫌掉价的小买卖。
“不过是些草料,蓝姑娘想要,我送你一些又何妨。我好歹是管着上千匹良马的马场主,以后这等小事派个管事来告知一声就行。”
陈州府见阿都沁夫黑了脸,局势不明前他又不敢轻言得罪蓝静,只好两边赔着笑脸。
“生意之事无谓大小,今日就当是见个面,认识认识,下官还存着些好茶,二位赏脸品鉴品鉴。”又看向农娘,“品茶乃风雅之事,怎能少了美人相伴,农娘一曲琵琶可谓绕梁三日,正好,来给蓝姑娘露一手。”
农娘起身应喏。
一声美人提醒了阿都沁夫,若说美,农娘这粗茶淡饭哪能比得过蓝静的珍馐佳肴,农娘抚琴,众人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唯独阿都沁夫一直瞧瞧打量蓝静,目光轻佻神色猥琐。
“蓝姑娘肯为了一匹马特意找上我采购饲料,想必是个爱马之人。”
“还行。”农娘十指青葱看似轻易拆折,却强劲有力,在琴弦上跳动挥舞,以一己之力奏出千军万马之势。
“方才鄙人说的话还算数,鄙人愿送上一匹良驹给姑娘,姑娘可以来我马场任意挑选。”
“可。”一曲终了,农娘五指抚平琴弦,余音绕梁,蓝静从滚滚沙场金戈铁马回到朱门庭院半杯茶凉。
品茶赏乐终了,几人拜别,蓝静上前想拉着农娘的手说几句话,谁知刚抓上对方手腕,她手一痉挛下意识推开蓝静,农娘大惊失礼,忙福身告罪,蓝静摆摆手,说了句,“农娘可谓是琵琶名手,这双手可得好好养护,我那有上好的木槿花胰子,回头让人给你送些来。”
“谢姑娘怜爱。”
七月门门外常年躺的乞丐被一脚踹醒,小童恨铁不成钢,“天天躺这,也不会换个地躺,快走,别挡道。”
老乞丐挠挠毛躁的脑壳,睁眼看,七月门门前不知几时站了好些人,有铁匠,木匠,工匠,手里都拿着家伙什,一个管事模样的少年领着几人。
“在下蓝府管家小润,我家姑娘命我请些匠人来,给七月门修缮修缮。”
“啊,蓝管家,快请进。”
“小兄弟误会的,鄙姓小,惭愧,至今未得主家赐姓。”
“……小润爷请进。”
七月门的弟子都兴奋地围了上来。工匠们也不含糊,进门就拿着家伙什,测量的测量,记录的记录,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做初步改造。别说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弟子,就是年长些的老师傅门也没见过这种架势,这些工匠都是当地名匠,平日都是些地主乡绅才请的起,手艺好的都有傲气,哪里像现在这样好声好气应着顽童们一句接一句的问话。
不禁让人感慨,有钱能使鬼推磨。
韩绪难得回门一次,是为了赴约,未曾想小润带着一帮人上门,把院子围个水泄不通。
本想避人耳目,小润却眼尖地看见从角落经过的韩绪。
“姑爷今日回门了?怪道府里送早饭的小厮说不见您人。”
“闲来无事,回来看看。”
“姑爷这会子去哪里?”
“日头正好,出去走走。”
“可需安排随从,小润这就回府里安排。”
“不必了。”语气生硬而急促,韩绪默了默又道,“不过随便走走,不必惊动他人。”
离去的背影显得匆忙,小润若有所思,不大会就被他人打断沉思。
约见韩绪的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负责与他接头的谟羯细作。
两人约在无人经过的小巷子。谟羯细作虽着中原服饰,却一脸谟羯人的特征,加上那口让人无法忽视的口音,任谁一看,都是谟羯人,因此不敢轻易在人前与韩绪会面。
“听说你擂台打赢了,成了蓝府上门女婿。”语气轻蔑不屑,自恃上峰,一向瞧不起这个装模作样中原杂种,见其成了不入流的赘婿,越发看轻他。
“你只让我接近她,监视她,不计手段。”
“你已经做到了。”
“然后呢?”韩绪冷冷地看着谟羯人。
“足够了,一旦她有什么异动,你只需即刻汇报给我。”
“异动?她身份再尊贵,不过一介女流,能有何异动。你实话与我说,她当真是蓝府贵女?”
那谟羯人嗤笑,“贵女?不过一个女奴罢了。”
韩绪眉头紧锁,“女奴?你是何意?她是谟羯派来潜伏在蓝府的?”
“其中深意你不必细究,你只需监视即可,不过几年的事,放心,你这个赘婿做不长远。”谟羯人左顾言它,转了话头,“这些时日,蓝府可有异事?”
“哼,能有何事,等着喝喜酒罢。”
“蓝姑爷说笑,蓝府大门,我可进不去。”
“你可记着,此事一了,你们切勿再找我,我早已不是谟羯人了。”说罢,韩绪转头就走。
留下身后谟羯细作轻飘飘的一句,“就算模样与中原人无异,身上还是流淌着一半谟羯人的血。”
韩绪一直疑惑,一个中原贵女如何同谟羯扯上关系,劳费周章通过他这个弃子去监视其,如今看来,蓝静竟是谟羯女奴,怪道她粗鄙的举止与养在深闺的贵女格格不入,连筷子都不会使,身着谟羯服饰却自在适然,蓝府上下暗地里都不顺服她,只是不知她如何占据了蓝氏女的身份。
是了,蓝氏女是从汴梁来的,身边只有一个小润跟着,若小润与之同流合污,在汴梁来的路上,想换下手无寸铁身娇体弱的闺中小女轻而易举。
只是她潜伏的目的是什么,谟羯让他监视她的目的又是什么,也许不过是谟羯人的制衡之术,他们一个谟羯弃子,一个谟羯女奴,谟羯人是怕他们生有贰心,以此让他们互相牵制。那蓝静是否知道他是半个谟羯人,是否因此有意让他打擂成功成了她的赘婿。
无论如何,谟羯人让一个女奴顶替了蓝氏女的身份,必有所图,尤其现在国君病重,把持朝政的是现今越国公,让谟羯女奴顶替其女的身份,所谋不小。
韩绪双拳紧握,仿佛摸到真相的迹象,若是如此,一半流着谟羯人血一半流着中原人血的他该做何抉择,又该何去何从。
蓝府内,小润安排好七月门的事宜,回到蓝静的房中汇报。主仆二人一坐一站,相顾无言,应该说,蓝静听完小润的话后,久久无话。
“你说他与谟羯人私会,他是谟羯派来的细作?”
“是,姑娘,姑爷,啊不,韩绪此人,不得不防。”
“我看未必?”
小润疑惑。
“你说他是谟羯细作,我看未必,且看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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