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朱雀

“日暮离离,采芡采薇,妹妹止衣,哥哥越山,送我薜荔……”

安振玄颤颤巍巍爬上屋顶,皃儿坐在屋顶边缘,两条细腿一晃一晃,嘴里哼哼唧唧唱着不成调的歌谣,月朗星稀,微风徐徐,皃儿脚上的铃环叮叮当当,“皃儿,搭把手呗。”

“妹妹蘼颜,哥哥涉水,予我纫蕙……”

安振玄总算爬到皃儿身边,大大松一口气,“这是什么歌,怎么没听你唱过。”

皃儿却依旧不理他,仍旧哼着小曲。

“两年没见,你怎么没长高啊。”

欢快的歌调停了下来,皃儿身上散发着阴鸷的气息。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按在她头上。

“很抱歉,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没在你身边。”

女孩的肩膀耸动,“呜呜呜——”

安振玄本以为她要哭很久,谁知她假哭了两声就停下来,“安哥儿,我已经,哭不出来了,死人,是哭不出来的。”

皃儿和阿爸离开榆寨,参加相亲大会,相亲大会上有许多亲年才俊,阿爸很快看中一憨厚汉子,皃儿虽然更喜欢安振玄那种小白脸,也知道过日子不能光靠脸,阿爸说这样的汉子同阿爸一样会疼人,她想想也是,就跟那汉子看对眼了,两人定下一年后婚期,因为阿爸想多留她一会儿,汉子名唤彪子,同村来的有六个汉子和婶子,彪哥说包括他同行的七人只有三人相中,另外两个妹子一个随阿妈来,一个随阿兄来,同皃儿,三个都是不同的村子,想到以后在一个村子生活,阿爸便同他们聊上了,聊到后来彪哥等人就盛情邀请皃儿他们去寨里做客,能先看看夫家如何自然是好,三个女孩便随家人跟着彪哥他们去寨子里。

彪哥的寨子名叫樟寨,离榆寨有三日半的路程,需要翻过好几座山头,一路上彪哥等人对未来媳妇们都很是殷勤,长辈们看得很欣慰,皃儿渐渐对未来产生了期待,她甚至大言不惭以后要给彪哥生五个孩子,惹得众人一顿笑,彪哥炽热得眼神看得皃儿羞红了脸,他是一行人中长得最好看的,皃儿心中暗忖,虽然比安振玄差远了,可比其他人已经好太多了,她该知足。

樟寨位于深山密林中,此地人烟稀少,比附近几个山头住的人还少,听说是里头瘴气多,但当地人自有一番生存之道,彪哥等人给大家分了一粒珠子,说含在嘴里能避瘴气,但也不用担心,过了这片瘴气,里头环境很好,各地规矩迥异,皃儿等人也没太在意。

果然越过一片瘴气地,眼前阔然开朗,树影深深,流水潺潺,彪哥指着山脚下一小片地,能依稀见到几户人家,寨子里的人家多数是依山而建的架子楼,只有少数几乎人家是在平地上建房,彪哥指的就是那几户平地建房的人家。

皃儿:“这可有大虫?”

彪哥:“早些年有一条,后来给寨子合力捕杀了,皮还在祠堂供着,你若想看,我一会儿带你瞧瞧去。”

皃儿欣然点头。

下了山,有一条蜿蜒的小路直通寨子,还未等入寨,便见小路走出一个姑娘,姑娘眉眼柔和落落大方,笑着向他们走来,彪哥说这是他妹子芸姑。

“彪哥,你们可算回来了,带这么多人?哪个是相中的?”

芸姑扫过众人,眼里却只有彪哥,皃儿站在彪哥身后,只觉芸姑眼神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偏又看不见彪哥的表情,彪哥指了指她,“这便是我相中的,皃儿,皃儿她阿爸。他们随我们来寨子看看,可得好好招待。”

皃儿羞涩地笑笑,芸姑主动挽住她的手,拉着往寨子去,“饭菜都备好了,且家去,劳累几日辛苦了,多留几日才热闹。”

方入寨,便见几个寨民路过,见到生人说不出的热情,“彪哥,又带人回来啦!”芸姑暗暗瞪了那人一眼,回头对皃儿说:“彪哥常年走在外头,领过几次人出外头相看,他眼刁,总看不中,也就皃儿你,长得这副水灵灵模样,彪哥定一眼相中你。”皃儿并不能感到此番话里的恭维,从靠近寨子,她就感觉到不安,阿爸看出女儿的异样,低声询问,皃儿只说是有些累了。芸姑忙道:“既是累了,那快些用过饭早点歇息吧。”

彪哥家是山脚下的一个架子楼,比旁人都大些,几人便都在他家吃饭,芸姑一直很殷勤得给大家夹菜,中途彪哥给人叫了出去,皃儿没吃多少就停筷了,心里想着,明日就走罢,这寨子人太少了,还没榆寨热闹,反正定了一年婚期,到时再拖一拖,还是不想太早离开阿爸,安哥儿静姐儿他们不知怎么样了。

待皃儿再次睁眼,竟发现自己双手被绑了起来,四肢发软,躺在三轮板车上,推车的人正是彪哥,芸姑跟在旁边走着,见她睁开眼便笑:“我就说她吃少了中途得醒,幸好事先绑住了她。”皃儿只觉耳朵嗡嗡地,视线很模糊,她勉强抬起头看四周,发现阿爸同另外相看的两人家四个人都被放在板车上,由樟寨的其他人推着,大家都昏迷了,她挣扎想其实,却全身无力。

“你,你们,要带我们去哪……”

彪哥垂眼看她,表情生硬冷漠,“你不是想看我们樟寨的祠堂吗。”

芸姑娇笑着依着彪哥半边臂膀,“没事的,很快就会过去,你死得不会太痛苦。”说罢她又看向彪哥,好似在试探:“怎么,你舍不得?你还想像上回那样用过再扔?别忘了上回险些就让女人逃出去。”彪哥脸色难堪,他回避芸姑质问,“没有的事,你别多心,吃一堑我还不长一智。”

【救救我们,谁能救救我……】

樟寨所谓祠堂,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五层架子楼,乌木朱漆,爬满藤蔓,摇摇欲坠,看起来有些年头,上山的路不好走,樟寨的寨民各自背上板车上的‘待宰猪羊’,彪哥直接将皃儿扛在肩上,倒挂之后她越发觉得头昏脑胀五脏内府倒海翻江,却渐渐有了力气,她伸手往头包里拔出一根簪子,朝彪哥的腰扎了下去,彪哥吃痛惨叫一声,脱手将皃儿扔下,皃儿险些滚落山下,芸姑及时拉住她的衣袖,抽了她一巴掌,“贱人。别耽误了,再来两个人抬她去。”后头又上来两个人将皃儿抬起来,芸姑去看彪哥的情况,好在皃儿失了力气,簪子扎得不深,芸姑拿出帕子帮他按住伤口。

没多久来到祠堂前,祠堂门上挂了一个牌匾,却是朱雀二字。祠堂一楼空荡荡的,只有柱子,众人上了二楼,二楼显然被修葺过,中堂供奉祖先牌位,那张彪哥说的虎皮挂在墙上,狰狞的虎头仍带着生前的杀气。

直到来到三楼,兴许是位置的原因,三楼的窗子都打开,里头仍是一片昏暗,芸姑点亮楼里柱子上的油灯,三楼同一楼一样,同样空荡荡,靠近山墙的一面楼墙却破了个大洞,露出山墙土色,破开的楼墙后竟是一个能通一人行的山洞,洞口昏暗幽深,如大蟒张嘴,深不见底。众人神色有些紧张,芸姑让背人的几人快些进去,平日都是彪哥带头在前,彼时彪哥受了伤,身沾血气,不敢入内,几人便露怯,芸姑见状暗骂没用,领头带人进去,彪哥想拦住她,她怕夜长梦多不想耽搁。

芸姑不敢点火把,只拿了一盏油灯,借着豆星烛光一点点探路,身后跟着便是抬着皃儿的两人,皃儿脚也被捆上了,防止她挣扎,可越往里,她心里越慌得厉害,她忍不住一声声唤着:“阿爸,阿爸你快醒醒!”

“快把她嘴堵上,别惊动里头的东西。”芸姑听着垂死挣扎的呼唤,心中也烦躁得很,不多久总算摸到转角,“到了,丢下去吧。”转角是一个往下的斜坡,身后的人陆续将猎物丢下去,皃儿是第一个,扔她的人很粗暴,凌空一甩,她头便撞到墙边摔了下来,她挣扎不安,可斜坡太滑又不长,她很快到地,没等她起身,陆续被扔下的人撞到她压在她身上,彻底起不来。

芸姑举着油灯往下照了照,什么也看不到,突然她觉得左手一痒,似有虫子爬上,她吓得忙甩手,应是给彪哥捂伤口时沾了血气,惹来东西,她慌忙走出洞口,“快走!”

见人安全出来,彪哥松了口气,忙迎上,芸姑惨白着脸摇头,其他人脸上有些喜气,“有了这些人蛹,就能多拖些日子了吧,寨子能安生许久,这次多亏阿彪了,没有你,那几个小子也不能带回人。”

众人离去,彪哥和芸姑落在后头,芸姑小声道:“彪哥,我们还是早些离开吧,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彪哥忙止住她,看向前头寨民,恐被他们听去,“回去再说。”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和芸姑若想离开,被其他人知道,死的就是他们。

阿爸没多久就醒了,他身上身下都压了人,他一动身,几人散开,其他人也陆陆续续醒来,四周漆黑一片,恐惧渲染开来。

“怎么回事,好黑,这里是哪里,阿妈,阿妈你在哪儿!”

“囡囡,阿妈在这里。”母女抱做一团。

那对兄妹也找到对方,“哥哥,我怕。”阿哥安抚阿妹,“没事,哥哥在,我们该是被骗了,这樟寨到处都是古怪,可为何他们就把我们扔下这里,东西也没丢。”

阿爸摸出一个火折子,打燃,四下看看,似是一个洞穴,囡囡脚碰到一物,她失声尖叫:“啊!这还有个人!”阿爸扑上去看,正是皃儿。

阿哥接过阿爸的火折子,起身探路,发现一个斜坡,想上去,踩到斜坡上的青苔滑了下来,险些摔倒,阿妹扶起他,“哥哥,别走!”阿哥拍拍她的手,“没事,我去探探路。”他摸索着找能上脚的角度。那对母女也来帮忙。

阿爸抱起皃儿,却发现她身子瘫软,没有动静,摸到其后脑,一手滑腻,血腥味入鼻,阿爸颤抖着手摸她鼻翼和脖子,全无气息一片冰凉,他惨叫痛哭,“皃儿!皃儿!你醒醒,看看阿爸!”阿妈来看,最终可惜摇头叹气,“老大哥,节哀,你莫要伤心过度,孩子去了那头也不得安息。”阿爸哪里听得进劝解,他抱着女儿的尸体,悲恸不已。

兔死狐悲,两年轻女孩不免伤心担忧,阿哥好不容易怕上斜坡,却发现上头有东西挡住,不过一个木板,很轻易就能弄开,就是他站斜坡上,不好就力,“阿叔,你来搭把手,咱尽快出去,离开这里,才能好好安葬皃儿。”

阿爸抹了把眼泪,轻轻放下皃儿,他女儿没了,可别家女儿还在,他不能只顾悲伤。

阿妹摸了摸发毛的双臂,凑到母女身边,“你们有没有听见动静,像虫子爬过的声音。”两人表示没有,阿妹却越发恐慌,哒哒哒密密麻麻爬虫窸窣声萦绕四周,她似乎看到了无数双眼睛,看向尸体的方向,那块的阴影似乎浅了些,“皃儿,皃儿姐的尸体呢?”

阿爸最紧张,他顾不得爬坡,“皃儿尸体怎么了?”

“好像不见了。”

阿爸走到方才尸体在的地方,蹲下摸索,竟真空无一物,还未等几人搞清情况,上头的阿哥突然惨叫一声滚落下来,阿妹想上前,阿哥却大喊,“不要过来!虫子!有虫子在咬我!”

此时火折子在阿妈手上,她拿着去照,正好照见一条爬虫钻进了阿哥的眼睛,吓得她火折子摔地上,火光消失,再想蹲下捡,手上滑腻酥麻,一条虫子沿着指尖窜上手背跳上她脖子,脖子刺痛,半边身子就麻了,四面八方亮起一盏盏幽灯,密密麻麻的爬虫窸窣声,这次不仅阿妹听见了,所有人都听见了。

“什么东西!好多眼睛!”

“是鬼吗。”

“虫,虫子,好多虫子!”

“啊——”

虫坑里惨叫声连绵不绝,夹杂着啃食生肉的窸窣声。

一只金色拳头大的虫子钻进人俑体内,虫坑里的虫子只喜生体,像这具死尸引起不了其他虫子的兴趣,只有这只金色的虫子感觉到死尸孱弱的心脏还有鲜血流动,虫足嵌入血肉中,嘴器插入心脏,贪婪地吸食,不行,停止跳动的心脏不能带来流动的鲜血,它要离开寻找新的心脏,可是它的肢足已经与心脏融合,它想要挣扎离开,可粘黏的血肉嵌实住它,一旦离开,它会被扯烂,想办法,让心脏动起来。

“咚咚——”心脏跳动的声音击穿鼓膜,皃儿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从胸口蔓延到全身的剧烈疼痛,如重锤一遍遍击打全身每寸肌肤血肉和骨头。

“啊——”

她痛苦吼叫,全身寸烂动弹不得,喉咙深处发出奇怪古老的低吟,洞穴中啃食血肉的虫子突然静默,下一瞬,所有的毒虫都向她涌来,如倒吸的海水,从她身上每个洞口钻入体内,在她体内窜动,试图争夺心脏的位置,金色虫子发出威慑,毒虫臣服于它的淫威下,只敢啃食□□。

皃儿的气息逐渐衰弱,死亡之手再次拉住她去往地狱边缘。

【我不想死!】

【凭什么我要死!】

【该死的是他们!】

一股无名的力量反噬体内的毒虫,金色虫子迅速坍塌瘪缩,毒虫们失去对宿主的侵蚀能力,反抗的下场只有毁灭,变得异常乖巧,不在窜动,红色的心脏跳动长合,血液流经金色虫子,金色的外壳再次充盈起来,皃儿睁开空洞的双眼,彼时,她成为了体内所有虫子的主人,金色虫子与她休戚与共,她成为了虫子,虫子也成为了她。

芸姑猛吸一口气,从床上惊醒,四周寂静无声,她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气闷。虫洞里的惨叫声一晚不绝,明明离寨子有些距离,可她偏偏好像听见了似的,好不容易入睡,这会子,好似消停了,估计,都死了吧。

她看着身旁睡死过去的男人,气得给他一巴掌,“睡睡睡,睡不死你!”

不对,再安静的夜晚也不会一点声响都没有。

床边传来一声轻笑。

“谁!”

却见窗台,有一处比别处更深的阴影,影子一动,露出轮廓。

芸姑咽了咽口水,“是,皃儿吗。”手背身后,死命推她家男人,却不得一丝回应。

“为何要杀我们。那些虫子是什么。”

果然是皃儿,“我们也不想,朱雀楼本是樟寨的祠堂,数年前,山体坍塌,漏出那个虫洞,寨子里的人堵了几次都堵不住,后来我们发现,只要把活人扔进去,虫子就能安分些,一开始是从寨子里抓阄挑人,轮到我时,彪哥便提出借相看从外头选人……”芸姑悔恨痛哭,“我们也是被逼无奈,为了活下去,皃儿姑娘,你既然有本事从虫洞里出来,也算是帮我们除了祸害,做牛做马我们都会报答你的,求您饶了我们这回。”

“是蛊洞,里头都是蛊,能唯一活下来的,就是蛊王。”

“什,什么意思……”

“晚了,一切都晚了……”

“什么晚了……”芸姑突然觉得腹中剧烈绞痛,烧心灼肺,“好痛!救我!求求你,救我!”

皃儿静静看着她在床上翻滚,直到没有动静。

“晚了,一切都晚了……”

整个樟寨的人都被她下蛊杀死了。

蛊洞中只能留下一只蛊王。

“樟寨六十七口人,全死在我手里,有五具孩童尸体,我将他们和阿爸他们埋在一起,我无处可去,便在樟寨留了下来。成为蛊王后,我继承了蚀心蛊的记忆。”皃儿摸摸胸口,“被樟寨当作祠堂的楼便是四大派之一朱雀楼的遗址,隐居山林的朱雀楼在那里盘踞多年,以养蛊为生,后发生内斗,蛊洞被封上,朱雀楼没落,逐渐又有了人气,形成后来的樟寨。”

“这次,我便是代表朱雀楼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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